蕾·诺拉的语气淡然而冷静,仿佛早在很多年前,她便已经为自己的命运规划好了所有的终末之景——无论是永困噩梦而是遭受永恒的流放,都只不过是她这些规划好的未来中必定要发生的一环罢了。
就如邓肯所想的那样,寒霜女王从未为自己的“复活”做过准备——重返人间从一开始就不是她计划的一部分。
可这份慨然的态度反而让邓肯感觉奇怪。
“你真的愿意为了寒霜付出一切?甚至付出超过生命的东西?”他转过头,好奇地看着蕾·诺拉的眼睛,“你在教堂地下的牢笼中生活了十几年,直到十二岁才被当做人类看待,你受到监视,带上镣铐,遭受考验,伱的每一个念头,每一句梦话,都要被当成背叛人类的可能性去接受反复剖析,你做了一切你能做的,到最后,却还是被冠以‘疯女王’之名推上了断头台……我不想以阴暗的视角去评判任何人,但至少从逻辑上,我对你的决定深感意外。”
蕾·诺拉沉默下来,她倚靠在自己的睡床上,抬头看着高处的纱幔,似乎思绪已经蔓延出去很远很远,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突然笑着摇了摇头:“对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转过头来,静静地注视着邓肯的双眼。
“您知道吗,他们其实本可以烧死我的——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在我第一次从噩梦中惊醒那天,在我学会说‘爸爸’和‘妈妈’之前,在我意识到自己是个人类之前……船长,或许是我的陈述让您误解了什么,您认为我应该怨恨那座冰冷的城市,但事实上……是那座城市竭尽全力,让我活了下来。
“而在更广阔的视角上,是我们这精巧又脆弱的‘文明世界’,在竭尽全力地让每一个人活下来——包括像我这样的天生灵能者,哪怕他们要用上锁链,要用上铁笼,要把我关在地牢中十年,他们也从未期待我死在那个冰冷的地方……他们期待我能以人类的身份回来。
“我不曾怨恨任何人,船长,他们并未残酷地对待我——因为这个世界残酷地对待着每一个人,所有人都只是竭尽所能罢了。”
这位昔日的寒霜女王轻声叹息,随后终于慢慢起身,从她那如同牢笼般的睡床上走了下来——与她在大教堂地窖中度过的那十年相比,这张床唯一的区别,或许只是少了一圈栏杆。
她漫步来到房间尽头,来到邓肯身边,眺望着外面那片混沌黑暗的深海。
“我的父母和教堂中的人们,在尽力让我活下来,我与我的支持者们,在尽力让城邦获得安全,那位温斯顿执政官和他的历代前任,在尽力完成我未能完成的工作——只不过在很多时候,尽力不一定代表着成功,失败自然有失败的代价。”
她慢慢抬起手臂,指向那片黑暗中的巨大触腕。
“哪怕是古神,不也在面对失败吗?”
“……如果你的理论正确,那么必然会有新的错误复制体出现,从尘世的造物中苏醒,”邓肯沉吟片刻,慢慢开口说道,“摧毁这里的错误复制体,并不能解决整个世界的根本。”
“会有别的人‘尽力而为’的,”蕾·诺拉平静地说道,转头看向邓肯,“您呢?您会出手吗?”
邓肯沉默着,过了片刻,他才轻声打破沉默:“尽力而为。”
“这就足够了,”蕾·诺拉笑了起来,“那便动手吧,我已经睡了太久,现在是时候从这场噩梦中醒来……也是时候让‘祂’解脱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催促,似乎已经迫不及待。
邓肯犹豫许久,终于沉默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一簇幽绿的火焰便骤然浮现在他身边,那火焰旋转膨胀着,逐渐幻化为一道旋涡般的门扉。
他走向那扇大门,而就在此时,蕾·诺拉的表情突然微微一变。
她怔怔地望着那升腾的绿色火焰,仿佛在望着一段久远而朦胧的回忆,紧接着猛然转过头来,看着就要跨过大门的邓肯:“是您?!”
邓肯停了下来,短暂的困惑之后,他终于反应过来寒霜女王为何会有这般表现。
“我想,这应该不算污染历史,”保持着即将跨入大门的姿势,他微微侧过脸,“你说呢?”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蕾·诺拉喃喃自语着,脸上表情飞快变化了几次,仿佛有许多困扰多年的事情一瞬间都变得明晰起来,随后,仿佛有微光渐渐浮现在她眼底,她第一次露出了真正发自肺腑的明媚表情,并抬起头看着邓肯,就像多年以前与一位老朋友告别那样摆着手,“您去吧,放心去做,我想……我们正在作出正确的判断。”
邓肯最后深深看了这位寒霜女王一眼,再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向前一步,踏入那道旋转的火焰大门。
蕾·诺拉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身影消失在房间中。
就像许多许多年前,那位知识渊博的和蔼老人消失在晨光间。
她慢慢收回了视线,转过身子,站在这房间支离破碎的尽头,望着那正处于静滞状态的古神触腕,望着她过去半个世纪的噩梦,以及所有的命运与责任。
有丝丝缕缕的幽绿火光从那边黑暗的海渊中浮现出来,起初如渺小的萤火,但转瞬间便在迅猛的蔓延中扩张、强盛,并开始向着整座“支柱”弥漫、延烧。
一种轻微的震颤出现在脚下,并随着时间推移迅速变强。
这座宅邸正在动摇,支撑这场梦境的力量正在消退,“漂流地”与外界之间的“连接点”正在迅速解体、消失,房间外的那片黑暗仿佛骤然间翻涌起来,有无数层层叠叠的波纹和光影疯狂扩张着,又在黑暗中退缩,而那道“古神触须”则在骤然失衡的光影中开始发生变化——祂似乎弯曲起来,有朦朦胧胧的结构从其顶端延伸、生长,并跨越了虚实不定的界限,向着这座支离破碎的房间垂下、靠近。
蕾·诺拉却只是在这一幕骇人的景象前静静站立着,望着那道虚幻的、新生的细小触须不断向自己弯曲延伸,看着它终于来到那道不可见的边界前,黑色的“血肉”在无形的屏障表面贴合,张开。
蕾·诺拉慢慢伸出手,将手掌放在那弥漫而涨缩不定的血肉表面,隔着梦境的屏障,感受着祂所传递过来的一切——困惑,紧张,不安,以及些许遗憾。
“是的……我知道,你并不想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很快就结束了,当成是一场梦吧,你会回到你应该在的地方……
“我也会离开的,很快,当锚索断开,就是脱离的时候了……我可能会去很远的地方,也可能永远不会有下一个目的地,即便我的计算正确,这大概也会是一场漫长到难以想象的旅途……所以如果有风景可看的话,我会好好享受的。”
无声的交流在梦境中持续着,在这梦醒前的最后时刻,蕾·诺拉突然有些多愁善感。
“相处了这么久,一直没有问过你的名字,”她注视着梦境边界之外的那道触腕,感受着对方传递过来的、混乱破碎的信息——那些信息绝大多数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完整的“思维”,而更像是一个残缺灵魂在艰难思考中偶然迸发出的灵感碎屑,但在半个世纪的相处中,她早已习惯了如何与这破碎的意志“交谈”,“当然,我知道幽邃圣主这个称号,我也知道你还有别的称呼……但那不是你的名字……
“你有名字吗?不管是你的,还是你那‘本体’的……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有些好奇。”
在一大片混乱的噪声和呢喃中,有一段格外清晰的思绪突然传了过来。
蕾·诺拉静静聆听着,就像她还是个孩子时,在那些冰冷的栏杆与镣铐之间,聆听着那来自海潮深处的含混低语——一个名字,仿佛在半梦半醒间浮现于她的脑海。
一缕微笑缓缓浮现在她唇边:“LH-01……啊,真是个奇怪的名字……领航一号?这就是你最初的名字吗?
“好的,我记住了,很高兴认识你,领航一号,那么……永别了,早安。”
一道如海啸般的熊熊烈焰从黑暗深处延烧至此,眨眼间吞噬了那道正在触碰“漂流地”的触腕,火焰焚烧中,古神的错误复制体尘归尘,土归土。
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甚至短暂烧蚀了梦境边界的屏障,在蕾·诺拉脚下,在她身边的空气中,在这房间的边缘,绽放开一朵朵诡异却璀璨的花火。
蕾·诺拉好奇地看着那些跳跃的灵体之火,伸出手去触碰着它们的边缘。
温暖的火消散在她指尖。
在黑暗而冰冷的深海中,骤然升腾的幽灵烈焰几乎如同一道日冕喷射物般照亮了整片海域,照亮了那座漂浮在深海中的黑暗浮岛,照亮了那些漂浮在黑暗水体中、如同蜂群般的人形躯壳空骸。
邓肯静静漂浮在黑暗浮岛的边缘,看着那道由自己点燃的灵体烈焰猛烈燃烧,其声势甚至让他这个“纵火者”感到一股深深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