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林家张灯结彩,灯笼高挂,热闹非凡,这天,正是我出嫁的日子。
还未及四更,房外人群走动声,张罗声,搬运声响个不停。
我躺在绣床上,眼睛斜愣瞅着用绣锦红绸布置得一团喜气的屋子,大脑像是被塞了一堆烂絮一样乱成一团,思索着跑又跑不得,嫁又不愿嫁,心里好生憋闷,于是只想蒙了被子,管他外面闹得天翻地覆。
不一会儿,门开了,我侧耳倾听,许是几个丫头婆子进了门来,其中一人在我被褥上轻轻拍了几下,叫了两声“小姐”,见我没反应,手上的力道又稍重了点,我见躲是躲不过的,于是慢悠悠地揭开被子,做出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睡意朦朦的伸了个懒腰。
“小姐倒是真的一点都不心急,花轿都到门口了还能睡得如此惬意!”听人如此打趣,我睁开眼睛仔细一瞧,正是萍婶,只见她梳了个低髻,身上也穿着大红衣服,虽是粗布,但仍是十分的喜气,脸上打了胭脂抹了口红,因为平常不易见着她这样的打扮,感觉有些突兀,令我倒觉得怪异,我盯着她这副异乎寻常的打扮,看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憋住了笑。
“萍婶,这么早啊!”我柔柔眼睛,说道。
“我的大小姐,这还早啊!”萍婶撇嘴道,语气像在对待一个小孩子般,“哪有像你一样的新娘子?赶紧起来梳洗打扮才是正经,”说着便要将我扶起来。
她身后的几个笑盈盈的丫环婆子这时也跟着上前几步,我这才注意到她们手中都拿着个精致的镶边托盘,各个托盘盛放的物品不一,有大红真丝绣花凤袍,头上戴的珠翠凤冠,还有些是镯子银饰金项圈之类,看得令我眼花缭乱。
我心里暗暗揣测,不是说林家只是面子上的光鲜,其实早没有什么家底了么?怎么又能置办出如此奢华的嫁妆?
“这?”我手指指向那些物品,疑惑地问道。
萍婶顺着我的手看去,笑着回答道,“这些都是韩家随聘礼一起送过来的,”只是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想是老人家都比较在乎风土习俗,打发姑娘按理说婆家是应当准备嫁妆的。
我心里倒不在乎这些,只是想,这韩家不仅出手阔绰,想得倒也周全,看来他们也是打定主意要娶我过门的。
“这些是怎么个穿戴哟?”看着一大堆的衣物饰品,我闷声道。
“小姐别动就是了,我们几个老太婆,别的什么也不会,倒就只会穿衣吃饭了,”萍婶又是笑着说道,语气既爽朗又慈爱,我也笑了起来,调皮地道:“那就辛苦萍婶了!”
感受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家的温暖,顿觉此时不像要嫁给自己不爱的人,不像将在踏上一段未知的路,倒是像打扮得花枝招展后,要和朋友姐妹长辈们要去看庙会逛园子听戏般的轻松愉悦。
正当萍婶和几个下人忙碌着为我穿衣配饰时,本家的几个妯娌推门进了来,满脸堆笑着连声给我道喜,又是扯从前,又是赞以后,还连连给我道喜
。
“孜然好福气,得嫁这么个如意郎君,真是光耀门楣”
“孜然真是花容月貌”
“那还用得着说?能和大名鼎鼎的刘大帅结成连理的,怎么也要闭月羞花啊!”
“真是女大十八变,想孜然小时候我还抱过她……”
……
世人均喜好如此这般,发达兴旺了,便厚脸无耻地攀近关系,千方百计要与之成为挚交好友,而一旦落难,个个又都避之不及,又有几人能伸出援手?
听着这些虚情假意的赞美,我心中实足地反感,脸上却也随和,对她们示以淡淡微笑。
穿上最外层的凤绣喜服,萍婶将我扶坐在梳妆镜前,就开始为我梳妆打扮。萍婶虽然年纪颇大,但手上功夫却十分擅长,看她动作娴熟,不紧不慢,一会儿就将我打扮得玲珑雅致。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眉似柳叶,眼如初黛,波光婉转间清雅闲静又在一瞬之间带着皎洁灵动,嘴唇上的一点红并不觉得刺眼,配了珠翠华服而更显喜气。脸蛋、眉梢、鬓角、头上、颈项、手上相互映衬,有着小家碧玉的柔美,大家闺秀的矜贵,盈盈含羞一笑间又不失落落大方。
萍婶将我头发散开,一头青丝像瀑布般的垂落在腰间。
“小姐以前的头发比现在还好,”萍婶一边用慈母般的目光凝望着镜中的我,一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后勺,“小的时候我就常煮了皂角给你洗头发!”我转过头,看到她满面笑容间又流露出离别的忧伤,仿佛她成了我的母亲,正要送女儿出阁。
她拿起桌旁放置的一把桃木梳,开始为我梳理起来。
“一梳梳到尾,”梳子顺着头顶一直往下,我的一头青丝光华可见。
“二梳白发齐眉,”在镜中,可以看见她温馨的笑容。
“三梳子孙满堂,”她将桃木梳轻轻放在案上,再细细地瞧了瞧我,便开始为我盘发髻,佩戴饰品,再罩上重重的凤冠,给我盖上喜帕之前,又眉开眼笑地打量了我一番,说道:“出落得真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没辜负萍婶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长大!”说话声调中些许搀和着哽咽,她微微侧过脸擦了擦眼角的泪,复而又换上满面的笑容,“做了别人媳妇,不比做闺女时任性胡为,凡事要听丈夫的,遇到不如意的事,也要多往好处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忍的就忍下来,”她看着我,顿了顿,才接着说道,“这忍字头上一把刀,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向来是最看不起的,但萍婶是过来人,看多了好些人就是栽在这上头,有句话说得好: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她看着我的眼眸渐渐微红,嘴巴张了又合,仿佛想将积在心中许久的话一下子说完一般,但欲言又止,最后只慈爱地询问了句“孩子,记住了?”
如她所说,我在心里的确是不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样的儒家论调的,我崇尚自由,主张自由自在地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此时此景,面对萍婶的关爱,我为之动容,深受感慨,我抿了抿唇,重重地点了点头,答道:“记住了!”一时间感觉眼泪有些温润开来。
她看着我的眼又流动了下,扯着鬓角的细纹也微微抽动,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慈母般的笑容,仿佛功德圆满一般
。
“来,可怜这从小没爹没娘的孩子……”
接着却转而往地上啐了一下,想是立马意识到说话不吉利,接着道:“这大喜的日子,瞧我净说先不该说的话,我们最懂事的小孜然呀,已后就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了!”
萍婶是太太的陪房丫环,几十年来一直跟在太太身边,也从没出过门,更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说出的话也只是些家长小道,无法谈及志向高远,无法乞及胸襟广阔,而恰恰是这些最朴实无华的想法,却又是最最实在的。
看着萍婶一脸欣慰的笑容,想到我过往的周遭,然后眼前隐隐浮现出萍婶口中那个属于自己的家,在寒冷的雪夜,外间窗户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里间则凝上小水滴,那洁亮的玻璃窗户拢不住小水滴,于是它玻璃缓缓流下来,一竖一竖的,如小小的细流淌过心扉……
屋子不大,却暖意融融,一家人围坐在沸腾的火锅旁,有说有笑,个个红光满面,汗流浃背,一面不住地往嘴里塞着涮熟的羊肉,一面迫不及待地往“扑通扑通”直冒泡的火锅里添加新的火锅料,从那沸腾的锅中冒出的热气一阵阵地窜向上方,拍喷着顶上挂着的电灯……
?刹那间,心中竟感觉暖暖的,甜甜的……
“萍妈,萍妈!”正沉浸在意境之中,忽被门外传来的一声叫喊惊得打断,我看到门处,只见门笃地一声被猛地推开,一个小丫环放开了嗓门问道,“花轿都在门口了,太太让我催促一下,究竟好了没有?”
“哎!这就好,”萍婶笑着回应着那小丫环,那丫环完了差事便转身又是一溜烟地跑去了。
我回过神来,抬头看向屋外,虽然窗户并未打开,但隔着一层窗户贴纸也能看到天空泛白一片,不知不觉间,原来天已大亮。
罢了,属于自己的家?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或许看得到,但永远也抓不到……
“来,萍婶从来就是一个穷苦的乡下人,没有什么好给你的,就给你盖上这红盖送做贺礼,送你出嫁吧!”说着,又爽朗地笑出声来,拿起身后托盘上的大红盖头,为我盖到头上。
此时,罩着的红盖头下,我许久就已在眼眶内打转的泪,才终于至眼角滑落下来。
我伏在一个结实干练的女人后背上,她背着我跨出房门,穿过笔直的长廊,又越过枯木堆叠的花园,而后才终于到了正院,耳中响着亲朋好友的道喜声,下人们的吆喝声,还有鞭炮声,锣鼓声,夹杂在一起,倒是一片轰隆隆作响,我被弄得有些头昏脑胀。
随后,在一阵节节拔高的轰鸣声中,我便被送进了放在门院中的花轿内,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里头。
早些时候想到命运不济,前途未卜,会有无限凄凉之感,而真到了坐在花轿中,真正面对此时此景,却也没有那么强烈的凄凉之感了,不知为何,反生一种淡定自若,平静如水的心境来!
只是,恍恍中还是会想着同样的问题,这满覆喜气的花轿会将我载到何处,一个什么样的命运将会等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