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我心里沉沉的,忠伯的伤势、郑开阳的怪异,还有栾大哥的欲言又止,都让我感到惴惴不安。
坐在黄包车上,我有些倦怠,想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也思量着韩宇臻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困意袭来,正要闭眼休息一会儿,那黄包车却停了下来。
“小姐,对不住了,只能拉你到这里。”
“出什么事了?”我探出头来问道。
“你看,我们这些下等人是没法进去的。”说着,指了指挂在墙上的牌子。
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只见牌子上大大的几个字赫然醒目,我眉也不禁皱了起来,扫了眼大门两边直立笔挺的英国士兵。
“那不走这条路,绕道过去吧,”我对车夫说道,“路是远些,钱我不会少你。”
“小姐,劳你多走两步,那边是洋人的地盘,我是真不敢过去,”车夫一脸的哀求。我叹了口气,也不难为他,自己走下车来。再次睨眼看了看墙上那几个大字,感觉更加刺眼,不禁冷哼了一声,此举却引来守兵的不满,端正枪对着我还怒气冲冲地说了句英文。
虽然不满,但也并不至于恼怒。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没有理他,自顾自地从旁边另一条大道走了去。
一路走来,所经路口,都挂着同样的警示牌。感觉尊严受到侮辱,还真有些恼怒起来,令我有了一脚将它们踢碎的冲动。那群金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霸道,却还不许中国人进入自己的地方,这是什么道理?
“驱除鞑虏,还我中华!”走到日租界大门前,看到一群学生举着彩旗示威游行。
“摘掉牌子,赔礼道歉!”
“外国佬滚出中国!”学生们手拿彩旗,呼声渐高,也越来越激动。
“同学们,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屈辱已近百年,现在,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已经推翻了无能的满洲政府,我们的国家强大起来了,我们要收回自己的领土,收回自己的主权,强烈要求废除租界特权,绝不允许外国人再在我们的土地上横行霸道……”一个学生站出来呼吁道,情绪激动。
他越发情绪高涨,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着,言辞慷慨激扬,令在场的同学们都高声响应。他的表情如此神似,这样的场面如此熟悉,我不禁动容了,何雨东,他的热血、他的信念、他的信仰、他的追求、他的理想再次将我萦绕,他那张朝气蓬勃,仿佛一切困难都打不倒的信心十足的面庞陡然跃上我的脑间。
“撤销租界,废除特权!”那带头的青年学生登上一高处,举手高呼道。
“撤销租界,废除特权!”学生们相继高呼道,声音此起彼伏,一波高于一波。
“嘟——嘟——”警铃声渐近。我寻声望去,见一队警察从那方赶来,而从大门里,也正有一队外国巡警从里面跑出来,他们手拿警棍,全副武装,感觉不是好事。
不肖片刻便已见待,果不其然,那些身着警服的警察靠近学生便大打出手,抓住学生便拳打脚踢,毫不客气。从里面冲出来的巡警也挥着警棍棒打学生,没用多时,刚刚高呼呐喊声被哀声哭嚎声所取代,刚刚激情澎湃的热血场面现在却是遍地伤者。
我不想冷眼旁边,却不得不压抑住内心的愤慨。这样的场面,见得太多,此时的心境和状况,已经容不得我再同他们一起愤愤不平。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不忍再看,我转身正欲离去,突然被一人拉住,还没有反应过来,顺势就被他拽跑起来。刚跑不远背后就响起了枪声,还有警察和巡警在背后连声高呼“站住”,我被他拉着拽着手腕作痛,也只得跟着他拼命往前跑。那人力气倒是不小,拉着我一口气跑过两条街。直到跑到一个巷口,确定安全了,他才停下来。
“平时让你多锻炼你不听,今天要不是我拉着你跑得快,咱们全完了,”他也累坏了,弯着腰喘着粗气说道。
听他如此说,我便知道他是拉错了人,心里好笑,于是反问道:“你这人好奇怪,素不相识干嘛拉着我跑了几条街?”
他听我声音不对,马上抬起了头,愣了两秒,惊讶地问道:“你……你是谁?”
“你不知道我是谁,还拉着我跑了几条街?”这人二得可爱,我不禁笑了起来。
“糟了,我得回去找他们!”他没有回答我的话,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便要往回跑。
“你傻啊,那边都是警察巡警,乱成一团,正拿着枪和警棍等着揍你们呢!”想着这些书呆子凭着一腔热血,手无寸铁地和他们抗衡,我感到他们很是不值。
说着就要拉住他,不想看到他作无谓的牺牲。
出乎意料,还未等我开口说服他,他便停住了脚步,靠在墙边哼了一声道:“我才没那么傻呢!自投落网!”他脸上有些忧色,咬着嘴自问道,“可是他们怎么办呢?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开窍”如此迅速,让我措手不及,又听着他一面要自保,一面又在担心同伴的安全,于是干脆打趣他道:“是啊,不知道你那些不怕死的同伴怎么样了,他们是死是活?”
他一听,恨恨地愣了我一眼,眼中充满了担忧,不过两秒钟后,往墙上一靠,释然地说道:“他们也不是傻子,我能跑出来,相信他们也能跑出来。”
汝子可教,我正要对他加以赞许。
他却大步朝另一方向而去,经过我身边时,指着我鼻子说道:“今天你运气好,碰上我救了你,下次别傻不啦叽地往人群里挤,你没瞧见那须子手个个拿着警棍,下手可是一个比一个狠,被他们揪住,你小命就没有了!”
他居然还教训起我来了?若不是他,我需要跑几条街累得个半死么?被他一顿无端教训,我还真上了火,叉起腰来便要和他理论。
“以后长点脑筋,生命最宝贵,”他大步离去,还不忘如此叮嘱。
看着他的背影,挺俊的身形与何雨东相差无几,心中对他充满好感,又想着他的话,越发觉得此人颇为有趣。
“你跟着我干嘛?”事情处理妥当,可转到一拐角处,居然又和刚刚那名学生撞上,我还未开口,就被他抢先质问道。
“谁跟着你?无聊!”我绕过他就要走。
“我知道你对我充满崇拜,但是干革命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每天每时每刻都可能为之付出生命,你还太年轻,这条路不是你现在能够走的。”他不依不饶,对我一本正经地说教道。
“我……”听着他的话,我又好气又好笑。
“你可千万别说你已经对我倾心相许了,告诉你,对我投怀送抱的女孩子多了,特别是像你这种不懂世事,见到一个投身革命的就膜拜成英雄,”他高姿态地说道,脸上满是优越,“你们阅历太少,太单纯了,容易被骗……”
“郑开阳,你有完没完?”突然一个凌厉的女声从那边街口传来。
我赶紧拉过正滔滔不绝的唠叨学生躲到墙后。探出头,一男一女正站在那方路口,女的一身白色亮绸暗花旗袍,素雅但却相当精致。那男的拉着女的手腕,正是郑开阳。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贪生怕死么?就这么出来不怕被人认出来?”我心里狐疑。
“月珊,你不是说不管怎么样,你都会等我的吗?”郑开阳掷地有声地质问道。
“等你?你娘和你姐都在家等你,等来的是什么?你娘和你姐为了护着你都被房梁砸死了,你要我也和她们一样吗?”
“那你为什么嫁给别人?”隔了半晌,郑开阳才出声问道,音量低了很多。
“呵,我嫁给谁关你什么事?”听郑开阳如此说,名叫月珊的女人冷哼一声,“他很有钱,我跟了他穿金的戴银的,看见这块表了吗?铁达时,你一辈子也不可能买得起。”
“月珊,你变了,怎么才短短两个月,你就变了?”
“是的,我变了,不是时间的关系,而是我在你身上已经看不到任何希望,你胆小、懦弱、自私,我不想把命搭在你这种男人的身上。”
“月珊,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你难道不记得……”
“够了,我不想再提过去的事了,过去的我太单纯太幼稚,直到你狠心抛下我,甚至抛下郑大婶和大芬姐,我才知道,我不该对你报任何希望,也不该对你再有任何幻想。”
“月珊,我没有抛下你,我这段时间不见你是因为……”
“不要再找理由了,你从来就胆小怕事、贪生怕死,你娘你姐没人收尸你都能像只老鼠一样的躲着不敢出来,我又算得了什么?”
“月珊,那你现在幸福吗?”隔了良久,郑开阳才问道。
“我很幸福,非常幸福,”女人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来纠缠我了,我对我现在的生活很知足,不希望有人来破坏它。”女人说完,搭上正好经过的黄包车决然离去。
郑开阳木木地站在原地看着那辆慢慢远去的黄包车,久久出神,直到黄包车消失在街头,他才低下头去,但仍是木木的站在原地。
看来郑开阳和那女的关系非同寻常。郑开阳向来胆小怕事,但为了见那女子一面,不惜冒着身命危险现身街头,但是她无情的奚落,无疑像重镑炸弹一般打在他身上。此时他的心中必定很是失落。
“走吧,”看着郑开阳缓缓朝这边走来,我不想他再难堪,拉着那个唠叨的男人就要走。
“那个男的是你的心上人?”正在沉思,被他突然的一问吓得回过神来。真是一语惊人。我瞪了他一眼,都懒得解释。
“原来你已经有了心上人,”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见我不答,接着说道,“那再好不过了,我可不想贪上你这个笨蛋的麻烦。”
“不过告诫你一句,刚才那个男人真不好,你没听那个女的说么?弃自己母亲和姐姐不顾,也不管她,这种男人没有责任心,不值得托付终身……”
“你有完没完?”我难以忍受他的聒噪,发飙道。
“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
“非常恭喜你,你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想像力最为丰富的一个,”我无奈地恭维道,大步向前走开。
“像你这样单纯的小女生很容易误入歧途,给你一张名片,要是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欢迎随时向我咨询。”他跃到我面前说道,将一张小纸片塞到我手上。
我一看,“聂西泽,革命同盟会主席。”上面还有个大大的笑脸,很亲切,但也很逗。
“哟,还有名片,还是主席呢!”拿着这张随意制作的纸片飞飞,我调侃道。哪个真正的革命党像他这样大势招摇,不早身首异处了。
“作为前辈,对你们进行辅导教育,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调笑,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十分自信地一本正经地说道。
“谢谢你的呵护与关心,”我对他咧嘴呵呵一笑后就像躲瘟疫般的赶紧跑开了,遇到这种尤物,真是活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