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了半个月,终于将一切安排妥当。吕詹的婚事自然不能随意马虎,但是我要的是排场,却不希望来的人太多。吕詹安排得很好,对外说我不喜欢大办,只想回家敬孝,于是我们准备好了车辆船只还有聘礼便带了些家眷启程奔甬东而去。
这日,又来到那个让吕詹无比怀念的小镇,只是黑子已经不在,曾经清新秀美的小镇也早已是物是人非。
“吕詹,你看着那边很久了,在想什么?”清幽的小镇将所有的繁苦阻挡在外,我和他难得悠闲地散着步,竟不知不觉地来到惜日那个刻骨铭心的山顶上。
天边,晚霞似火。
他冲我笑了笑,没有说话,而是转眼继续看向远方。
“记得很久以前,你也是站在这里,那天晚上,星光璀璨,你告诉我,很久以前,你就见过这么美丽的风景,是么?”那是他的一个谜,现在,我想要知道谜语的答案。
他点了点头,我看得出来,他已经陷入回忆。我不想再多问,如果他愿意告诉我,那么,他会告诉我的。我静静地呆在他身边,许久,他都没有说话。
“浅浅,我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你想知道是为什么吗?”他终于开口说道。
“想,关于你的一切,我都迫切地想要知道。不过我不希望是我问你你才说,我相信,你认为可以告诉我了,值得告诉我了,你会对我说的。”
听我说完,他淡淡地笑了笑。我心领神会。
“我六岁被祖父送出去,二十一岁提前完成学业回来,在欧洲呆了七年,在美国呆了八年,而中间有六年的时间,被祖父用尽各种方法抹掉了,那六年,除了我和他,没人知道我究竟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他说得极淡极轻极温柔,我从未听过的温柔,我知道,那是他心里从未让任何人碰触的一隅,是埋藏得最为深刻的记忆,是从未向人透露的过去。
“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我问道,清幽的环境让我的声音也是淡淡的,但眼前男子的语气和神情,却让我的心隐隐作痛。
“那六年的每一天,我都可以见到这样美若极致的景色,那里的草原一望无际,峰峦高耸云霄,山脉延绵逶迤,云朵随风飘散,星星熠熠闪烁,树木挺拔参天。所到之处,溪水潺潺流动,鱼儿随心游摆,猎鹰尽情翱翔,雄狮放纵奔跑……那样的地方天特别容易亮,太阳光芒四射,一出来便能照亮整片原野,让人感到温暖,看到希望,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美好和祥和。但是,在这样的美好的地方,却同样危机四伏,空旷无垠的草原上到处是沼泽,挺拔的高山上到处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清澈见底的溪流中流动的可能是长着尖牙的食人鱼,深不见底的幽潭碧水中可能会突然浮出一只张开血盆大嘴的鳄鱼,猎豹和雄狮在草原上奔跑,寻觅着它们的食物,然后伺机扑上去。”
“美如仙境的景色,在我们看来,更是犹如人间地狱。它是炼狱,是血腥与残暴的开始,以致于后来的很长时间,我都讨厌阳光,甚至害怕看到阳光。”他说着,平静的眼里开始闪动着刺眼的红光。
“你说的地方,在非洲?”我拧着眉,说道。
他抑制心中的痛楚恢复过来,笑了笑,“在潮湿茂盛的热带雨林,在浩瀚无际的原始狂野,在荆棘遍地灌林草丛,在湍滩瀑布云集的尼罗河上,都有我们的身影。每天清晨,我们就要骑着自己的坐骑,带着它出去打猎、拼命,竭尽全力也必须要猎到猎物,因为,我们的坐骑是黑豹,如果没有猎到足够的食物,那么,夜晚疲惫劳累一天的我们就会和饥饿的黑豹一起关进铁笼子,然后其它人被强迫呆在笼外看着笼内发生的一切,不许离开。豹子嗜血,兽性,他不会认得你曾经是它的主人,饿极了的它只是吼叫一声,张大了嘴向你扑来。它那双在黑夜中泛着绿光的眼,凌厉地嘶吼,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到了迁徙的季节,食物就更很少,你就必须要抢在别人前面让自己的黑豹吃饱,只有跑过别人,你才能不会和自己的黑豹关进同一样笼子……”
我看着他,见他紧紧地拧着眉,陷入回忆,面色沉痛,我的心也仿佛能感受到他的痛。
“为了不让任何一个人死去,我们达成共识,把所有打到的猎物共同分享,无论多少都是这样,有时食物多,我们会先把它藏起来,如果哪一天没能打到食物,我们也有储备的食物喂养饥饿的黑豹。”
“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无忧无虑的生活,我们都在想,我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我们也可以像别的正常人一样,过得快快乐乐。”
“有时,我们会做了风筝,在草原上放飞,我们会在绿油油地草地上嬉戏打闹,还会割了羚羊肉放到火上烤来吃,也会炖成汤。我们中有个小女孩,比我小一岁,她做得一手好汤,每次她做的汤,大家都挣抢着,”说着,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那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前所未有的甜蜜,“那汤可真好喝,是我喝过最好喝的汤……”
“我和那个女孩经常会一起畅谈理想,讨论着从那里出去之后,会做什么?什么才是最想做的?”
“在夜里,我们一起仰望天空,看着满天的星星,数着究竟有多少颗,等到流星划过,我们马上双手合拢,许着心中最大的心愿,每次许愿,那个小女孩都会靠近我,坐在我的身旁,她双手紧紧握着,放到胸前,嘴上默念着最虔诚的祷告,脸上带着最动人的微笑,我问她,她许了什么愿,但她总是大力地拍了下我的脑门,笑盈盈地神秘说不告诉我!我每次也会非常不满地怒吼着让她道歉,叫嚷着说拍脑门人会变笨,但她就是不道歉,还吐着舌头打趣我说道,反正我人已经很笨了,再笨也笨不到哪里去!”
“在那里,我们都是不知道对方的名字的,那里的教导员只给了我们一个号数,那个冰冷的数字代表的就是我们,我的数字不吉利,是个4字,而她的数字却是8,也许,就是因为分属于两个彼端,使我们走得格外的近。在那里,是不允许叫名字的,所以我们也不敢问对方的名字,怕一不小心,叫了出来,受到惩罚,但是,私下里,她却总是叫我哥哥。”
“我们这群孩子,男孩有十八名,女孩有十名,加起来共有二十八名,在那段同舟共济的日子里,我们建立了很深的感情,我们互相承诺,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我们也在暗中庆幸,他们不知道我们找到了个能让黑豹吃饱的法子,我们再也不会有人进到那可怕的铁笼子里了。”
“那段日光是我人生中活得最快乐的时光,虽然短暂,但却永远不会忘记,永远不会。”
“生活开始变得美好,我们感觉看到了希望,站在阳光下,也只够挥动双臂,想像着自己像只小鸟,可以自由自在的飞翔。”
“不知道是真的太短暂,还是愉快的日子总让人觉得时间如梭飞奔,后来,他们对我们进行了更为残酷的训练。”
“那一天,我们才如梦初醒,他们哪里是不知道我们有了对付他们阴狠手段的对策,只是,他们站在一边观望着我们,最终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等待着有一天,我们相互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相依相偎能为对方着想时,然后再实施更为残酷的方式,硬生生地将这份至深至诚的感情掐得粉碎!”
“那一天起,我们不仅白天要接受野外训练,晚上也要训练。他们告诉我们,说从那天开始,每晚都要玩游戏,我们都是不大的孩子,一听说要玩游戏,都很高兴,但是,后来,才知道那个游戏,才是真正的修罗地狱。”
“他们把我们带到一个宏伟的石葺城堡之中,就只留下我们二十八个小孩在里面,让我们做游戏,那个游戏,叫做‘杀人游戏’”。
“偌大的石头城,寒冷如冰,夜里的狂风从四面八方敞开的窗户呼啸进来,打得厅上的水晶巨灯‘叮咛’作响,那声音清脆悦耳,却像一根根银针穿刺着我们的耳膜。城堡的甬道中也轰声大作,仿佛无数的幽灵在上方盘旋回荡,叫嚣着,兴奋着要观看最为残忍的戏码。”
“那个游戏,规则很简单,是个角色扮演的游戏,有三种角色,分别为法官、警察和匪徒,警察要将匪徒绳之以法,匪徒在逃过警察的追捕,还要想方设法地杀掉警察,法官则给予裁定,不论是警察还是匪徒,只要最后没死,或是成功脱险,都算通关,而被杀掉或是被众人怀疑的都算失败。”
“游戏刚开始时,他们的惩罚并不重,输的人面壁思过,不许吃东西,而通关的人则可以拿到一大块可口的熟牛肉。我人笨,刚开始不会说慌,无论是做警察还是匪徒,老是被抓住,就老是被惩罚,老是饿着肚子面壁思过,好几次,都是8号偷偷拿了她的熟牛肉塞给我。后来,游戏越来越残酷,所实施的惩罚已经不再仅仅是面壁思过那么简单,没有通过考验的人,会被活生生地丢进蛇窟或是饥饿的狼群中,那许久未见的血腥又一次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大家战战兢兢,害怕得浑身颤抖。”
“这还不是最残忍的,最残忍的是你看着同伴一个个死去,无能为力,而且还是死在自己的手上。这种方式,比以前和野兽厮杀更加灭绝人性,那只是血腥和暴力,而这个游戏,却足以摧垮人的信仰和精神寄托。”
“我们一群人,能在荒芜的草原和危机四伏的丛林中幸存下来,你知道是建立了多深的感情吗?记得有一次,我伏在河边上喝水,一条鳄鱼突然窜上来,一口咬住了我的脖子,旁边的9号眼疾手快,拼了命死死扳开鳄鱼的嘴巴,我才幸免于难,而他自己双手却是血鲜淋漓。”
“而杀人游戏,却比任何一头野兽更加残忍。他们用这种方式,能够轻易地打破了每一个人最后的心理承受底线,那时,你会发现,与自己的性命相比,所谓的感情是多么的脆弱,原来最诚挚的友谊,也变得微乎其微。至死不渝,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触即溃;信誓旦旦,终也不堪一击。”
“每一个人都在挣扎着,叫嚣着,痛苦着,猜测着,同时,也心痛着。渐渐地,我们变得都没有了感觉,不知道心痛,甚至听不到心跳,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掉。人越来越少,不再有笑声,不再有欢快,不再有同舟共济,不再有生死与共,也不再和别人多说一句话,每个人的眼里充斥着的都是寒冰和嗜血。在我们看来,生命已经不存在追求和享受,能活下去,就是幸福!”
“只是,对她的感觉,却和别人不同,她像我的老师一样,无人的时候会私下辅导我,教我怎么假扮才能不被别人看穿,教我怎么看穿别人的谎话。我们这一群孩子,人越来越少,但是,在她的帮助下,我却活得越来越潇洒,对于那个游戏,也越来越应付自如,甚至,还渴望快点轮到玩游戏的那一天,因为,那天便可以得到奖励,获得一大块美味的熟牛肉。”
“每次我快被人抓住了,她总能急中生智帮我化险为夷,后来,我们偷偷地知道,他们只会放两个人出去,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个最后的孩子,她总是那样的聪明,轻而易举地杀掉了其它的女孩子,所以,她能够出去了。但是,后来她却选择了留下来,因为她不放心我,她说,她和我坚持到最后,然后才和我一起离开。还说,如果我被别人杀死了,那她就会为我报仇。”
“那一天,我不知道具体的日期,只记得风和日丽,太阳早早地从地平线上崭露头角,蜂鸟在林间采食花蜜,高草随风荡过,上下浮动的涟漪一波又一波直向远方,整个大地一片祥和。”
“但我知道,今天又有同伴要离开了,只是,不知会是谁。”
“那天野外训练的方式是冲过一片丛林,丛林中机关密集,暗箭冷藏,且飞禽走兽随处可见,冷不盯会掉进沼泽中,再也起不来……”
“训练一开始,我们最后剩下的六个孩子带着各自的背包就开始奔跑,谁也顾不得谁,只管拼命地向前狂奔,寻求各自的生路。在跑到一处中间空旷,四围密林紧布的地方时,突然,不知道是谁触动了机关,‘嗖嗖嗖——’几声,四面八方,弓箭犹如雨点般向我们齐齐射来。这样的情况,早就不是一次,我们幸存的每个人,都身经百战,当然也游刃有余。”
“我转身,轻轻松松就躲过了正前方向我射来的一枝箭,却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大叫:‘哥哥,小心!’伴随着那声惊呼,身后一个重力将我压倒在地,我翻身一看,8号口吐鲜血,倒在我身上,而她的后背,正插着一支弓箭。”
“我颤动着双手抱着她,眼泪汹涌狂流,却无法吐出一个字。‘知道我许的是什么愿吗?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是最后一个……能从这里出去,’她含笑着声力气竭地说道,‘答应我,你一定要做那最后一个人。’”
“看着她渐渐闭上的眼,我重重地点了点头,问道:‘你叫什么?’”
“‘紫鸢’她答道。“
“‘紫鸢’我咬着牙默念了一次,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也是在今天以前,我唯一一次叫出这个名字。她抓住我的手渐渐松开,然后滑落,那天,我哭了,那是我平身第一次落泪,也是仅有的一次。那一年,我十二,她十一,在心里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情,也许也根本不知道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就是一种本能的执着,让她在看到我危险的一刻,毫不犹豫地替我挡了那一箭。”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那里。”
听到这里,我难以置信,忍不住插嘴问道:“第二天你就离开了那里?也就是说,那天晚上的杀人游戏,你杀了所有的人?”
他眼神一凛,沉冷而狠绝地说道:“没有人再去玩那个无聊的杀人游戏,因为在那天的丛林中,我就把其它四个人杀掉了。我答应过她,我要活着离开,既然只有唯一的一个人能活着离开,那么,那个人只能是我!”
他眼睛眯着,杀戮和嗜血在其中涌动。
“所做的一切都没有后悔过,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早些用这个法子,那样她就不会死了!”
听着他说完整个故事,我被震撼了,我的心被深深地绞着,五味杂陈,似有心痛、似有惋惜、似有无奈、似有敬佩、似有哀伤……但究竟是什么感觉,自己也说不清。
“‘哥哥’?这就是你救沈碧君,救江月珊,还有救我的原因?”我按捺出声。
他闭上点,点了点头,“我永远不会忘记紫鸢叫我的那声‘哥哥’。在欧洲,在美洲,见到了很多,学到了很多,却再也不似在非洲时深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用其极,一个铁石心肠,残忍冷绝,没有感情的人亦不会有弱点,所以做起事来毫无顾忌,如鱼得水,得心应手,但是却同如一个行尸走肉一般,没有伤悲,也却没有快乐,无论做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也再也感觉不到快乐,只是想,要活到最后一个,活着,便是她的心愿,而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活着究竟有什么价值。”
他说过,又是静静地看着远方。此时朗月当空,大地银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