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期匆匆而过。
港口的友商们大都在短短几天内拿到了足够满意的结果,每个人都容光焕发,脸上洋溢着欣喜之色,急不可待地返回蔚蓝星,准备开足马力搞定刚拿下的订单,占领市场。
在与最后一批返程的友商们告别后,整个天市垣港口中几乎只剩下银河之星这么唯一一艘蔚蓝星舰船。
付羲微笑站在码头岸线的人行道上,向起航远去的友商舰船方向挥了挥手,旋即慢慢收敛笑意,转身准备离去。
耳畔传来清脆的铃铛响,又让他停住脚步。
转身,回头。
在视线的方向,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头戴鎏金冠,贴花云鬓的端庄小姑娘。
“每次都顶着那么重的发髻,肩膀不酸么?”他问。
小姑娘同样望着那才启动引擎,正在慢慢驶出天市垣出口的舰船,随口回答道:“这是帝君的威仪,不容亵渎。”
说完,又低声补充一句,“况且那么长的头发,披在身后容易被踩到。”
“太微帝君大人可以简短一点。”
付羲微笑给出建议,却遇上太虚古井无波的苍青色眼眸。
他不再说话了,想必大致也就是‘紫薇帝君’更喜欢长发之类的理由。
“话说,在你眼里,‘紫薇帝君’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又随口扯起一个话题,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天市垣码头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怎么会突然问这个?”太虚蹙眉。
“纯粹好奇。”付羲理所应当回答,“一位真正统御过这里的‘星神’,你说他们只是生命层级比我们高,有着修改世界规则权限的特权者。可在我知晓的文明里,对‘星神’态度都非常恭敬。”
他挪动眼眸瞟了太虚一眼,“包括其他‘紫薇帝君’创造的文明。”
沉默持续了有那么一会儿,太虚就站在原地,显然不想聊这个话题。
但等了片刻,却突然忽地开口吐出个词汇:
“虚弱。”
“什么?”付羲略显意外,直直地看着她。
太虚走上前两步,头顶繁复厚重的华丽发髻就随之晃了晃,贴花摇动又发出清脆响声。
“我没见过其他‘星神’,也不知晓其他被那家伙创造的文明,在我与他相处的时间里,他表现的尤为虚弱。”
太虚像是在回想,陈述却不含感情,“就像是华而不实的纨绔子弟,明明胸无点墨却好大喜功。借着‘星神’名头招摇过市,就爱看其他人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不过越是这样,反而越表现出他那时候的虚弱不堪,张牙舞爪色厉内荏。后来有一天,他就消失了。”
“消失么?”付羲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轻轻眨了眨眼。
太虚神情很平静,“不告而别,从此再没有出现过。”
就像在控诉始乱终弃的渣男,听完太虚的控诉之后,很难不冒出这样的念头。
“他在的时候,这里所有的工作也全部丢给我,无论危机还是机遇从来没有出面过,却在最后大言不惭总览全部功劳,除开星神之礼对他无效之外,没有展现出特别的能力来。”太虚进而补充说着,“几乎就是普通的坏蛋。”
这就不太对了。
付羲面不改色,脑子却快速转动起来。
从已知的时间线来看,付道一得到‘紫薇帝君’帮助的时间点就在几十年前,差不多是付红缨死的时候。
那个时间点,祂仍旧有着随手修改宇宙死亡规则的权限,现在太虚却说,‘紫薇帝君’从未展现过特殊能力,是个普通人……哦,普通坏蛋。
——记忆碎片中随手让头发变长不算,这算不得多么惊人的事情。
付羲思绪翻涌,说明‘紫薇帝君’在故意隐藏。
祂在隐藏什么?
星神已经几乎可以称作世界的造物主,却仍旧不能随心所欲使用权限。
太虚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忽地开口说了一句:
“‘星神’不是世界的造物主。他们只是创造了一个个文明,一个个宇宙奇观,分化出一条条不同的空间和时间线,却从没有任何记载说明,是星神们创造了这片宇宙。”
付羲收敛了思绪,眉梢一挑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太虚理直气壮,“猜测。”
付羲瞥她,不做言语。
若真如她所说,那‘星神’仅是宇宙的使用者,而非创造者。
星神制定规则束缚着被祂们创造出的生物同时,还有更深层次的规则与秩序束缚着星神们。
但这些都是只是假设,没有证据能证明。
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可以继续下去的话题,两人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港口的指示灯微微闪烁,宛如夜空中的星子,猫猫船样式的银河之星就在不远处,懒洋洋伸了个懒腰。
“还没问过,今天太微帝君亲自来见我,是想要做什么?”
付羲终于回归当下,淡淡地发问。
太虚望着他,也不再去回想过往的记忆,“你想要清除仇人,我同意你出手,现如今事情已经了结,那是否可以将其视作我们合作的开端。”
付羲屏息,郑重抬起头,颔首:“当然。”
“蜃景虫洞的波动愈发强烈,很快‘紫薇垣’就将回到正确的位置。”太虚也变得严肃,多了几分属于统治者的威仪,“一分为二的两柄钥匙都在你那里,把它们交给我,届时我会打开进入‘紫薇垣’的通路。”
“回头给你送过去。”
付羲点了点头,并未拒绝,“还有其他事么?”
太虚檀口微张,最终又闭上,轻轻摇头:“就是通知你,做好准备。”
说完后,付羲挥挥手,而太虚脚尖踮起,往前一踏。
烟花般的闪光转瞬而殁,她已经从原地不见。
付羲收回目光,慢悠悠朝银河之星猫猫船踱步返回。
就这样,两天时间又悄悄流逝掉。
蜃景虫洞出现之时,引发了更大规模的魔熵喷涌,甚至让柯伊伯带附近的宙域变成了比蔚蓝星还要夸张的魔熵富集地带。作为魔熵神灵,玛德琳娜很兴奋,一整天都能在银河之星里听见像是吸薄荷吸嗨了之后,娇滴滴的喵喵声。
星舰上两位升华者,蒂露和付红缨状态也有些昏沉,就像产生醉氧反应。
不过问题都不大,小小困难没能阻止他们向‘紫薇垣’进发的步伐。
太虚派出了天市垣的护卫舰‘少微长垣号’,付羲这边自然是驾驶银河之星。
两艘一大一小的星舰如今已经在魔熵波动最为强烈的空间坐标附近待命。这里基本已经处于[无量天]的行星公转轨道上,甚至接近行星的洛希极限位置。
舷窗外能看见灰白色的冰封岩质行星,太阳就像一颗稍微明亮的珍珠,远远挂在天边。太微帝君仍旧坐镇天市垣没有亲自前来,而付羲也在这个时候再次见到了熟悉的老朋友。
以董寅为首的三人组又一次被任命成为‘太虚’探索‘紫薇垣’的负责人。
“又见面了,付羲先生。”
舰桥空荡荡的,董寅仍旧是那副苦大仇深的稳重模样。
“看起来太微帝君真的很信任你,董寅大使,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付羲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两人握了一下又松开。
“承蒙圣恩。”董寅谦虚客气,顿了顿又说,“董某还是在此感谢付羲先生高抬贵手了。”
这是在说雨宫宁宁的事。
付羲摆摆手,“董寅大使不必谢我,我放过她,与仁慈无关。”
寒暄过后,两人都短暂地没有开口,直到舷窗外空间出现肉眼可见的涟漪扭曲,一些莫名的色斑开始在远处出现。
到此,付羲才缓缓开口说道:“看起来,‘紫薇垣’就快要出现了,不知对这处星神居所,董寅大使对此有没有什么了解。”
董寅也适时回过神,从舷窗外收回目光,微微摇头:“知道的并不多,很多信息来源于祂本人的只言片语,更多是A01口述的内容,没有验证过真伪。”
为了区分‘紫薇帝君’与太虚,董寅还是使用了A01这个代号称呼。
“说说看吧。”付羲微笑道。
此刻舷窗之外,连大气层都稀薄到近乎没有的行星表面忽然出现了一个狂躁的风暴漩涡,似乎有着无穷的力量在蠢蠢欲动,令漩涡不断扩大,还伴随有雷霆浮动。
之前莫名浮现的色斑就是从漩涡中跳跃出来。
就在不远距离外的两艘星舰仍旧保持在宇宙空间的相对位置上不动,没有避险或启动引擎,静静等待漩涡蔓延。
“所谓‘紫薇垣’,只是我们对这片空间的称呼。”董寅不紧不慢开口,声音平淡而深沉,如古井中的水,“名称只是代号,没有深层的意蕴,就像付羲先生贵方肯定也有对应的称呼。”
“星神礼赞。”付羲说。
董寅点头,“嗯……这个‘星神礼赞’是祂留下的杰作,这点毋庸置疑。祂将珍贵的宝物放置在里面,也是千年前随意地亲口所说,正因如此,A01才会孜孜不倦追寻‘星神礼赞’的位置。”
付羲目睹外界的变化,短短几分钟之内,那片已经如风暴般翻涌的漩涡就已经几乎包裹住整颗[无量天],若在星球表面计算,漩涡外圈的蔓延速度超越了几十倍音速。
最终,[无量天]不见了。
偌大一颗星球就这么突兀的消失,仿佛被无形的巨口一口咬下,原本位置只剩下如深渊巨口般的漩涡盘旋着。
在漩涡的涟漪中,仿佛时间与空间的交汇,诱发出一片耀眼的光斑。
付羲一边注视,一边问道:“我听说,一千多年前,‘紫薇帝君’突兀从‘太虚’消失离开了。A01想要这件神物进行飞升仪式……且不说失败,若她飞升成功,之后想要做什么?把‘紫薇帝君’找回来么?”
“对她而言或许确实有这个打算。”
董寅肯定地答道,旋即又摇摇头,“但我猜测,并不是主要目的。”
“哦?何以见得?”付羲眉头轻挑。
董寅视线追随漩涡扩张的脚步,余光死死盯住漩涡中心的黑暗,“仅仅是我的猜测,A01是‘太虚’人工培育工厂制造的第一个人类胚胎,从前期实验到后期微调,几乎都是由‘紫薇帝君’祂独自负责。”
“为何必须要建造这么一个工厂我不得而知,但A01被制造出来的使命,恐怕就是追逐‘飞升仪式’本身。”
终于,漩涡中的光斑在某个时刻到来之际凝实了。
眼前的景象变得愈发绚烂,真实的‘紫薇垣’如同梦境般展现,显现出一片连绵的玉宇楼阙,金碧辉煌的建筑延绵数至视线尽头。
空间的扰动更加剧烈,二维的虫洞撕裂的三维空间,抛射出大量物质。
伴随着物质形态转换带来的能量释放,如潮汐巨浪般的冲击自漩涡扑面而来。
银河之星在巨浪中巍峨不动,开启护盾后坚如磐石,稳稳地抵抗住了外部的冲击;少微长垣号就没那么好运,舰体表面爆炸出一连串橘红色的火花。
董寅话语暂停了下,关切地望向那患难中的‘少微长垣号’。
付羲见到这一幕,提议道:“若董寅大使需要坐镇指挥,我派穿梭机送你回去。”
深吸口气,董寅摇了摇头:“不必了,这种程度的高能辐射,只能造成表面装甲的简易损伤,不会构成威胁。”
应答一句后,他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紫薇帝君’祂……祂从未对我们这些只能算作仆人和造物的蝼蚁袒露过心声。他恐怕早就预料到自己会离开,从创造‘太虚’那一刻起,就已经编织好‘太虚’的结局。包括我,也包括A01。”
付羲不予置评,只是莞尔一笑:“所以你才在明知道飞升仪式会毁灭整个‘太虚’情况下,还站在她那一边么?”
“A01很可怜。”董寅忽然说道,“或者说,被制造出来的人们都很可怜。”
“她知道自己在追寻的结局可能并不是想象中的美好,但仍旧不敢松手。因为失去支柱,此后漫长的寿命也会变成行尸走肉,生命成为一场空虚的折磨,不如毁灭。”
董寅在叹息中摇了摇头,“人类存在,就是要证明自己活着的意义,而非成为没有感情的工具,困在工厂或职务上做一颗齿轮,机械地旋转。但对被制造出来的人而言,他们存在最大的意义就是完美地当好一颗齿轮,直至磨损。”
“就像明知道会滑向深渊的火车,知道终点是毁灭,却怎么都停不下来对么?”
付羲替他说完了最后的比喻,董寅却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很快,舷窗外的蜃景虫洞逐渐稳定下来,这时候远在几十个天文单位距离外的天市垣忽然变得闪亮,宛如初生的太阳。
一束光柱如利箭划破宇宙空间,径直灌入虫洞之中,引得又是一阵剧烈的收缩和扰动。
那原本只是二维的楼阙虚影,变得凝实,真切起来。
而这片真切,反而揭开那层只流于‘紫薇垣’表面的面纱,露出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