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刷着素白色瓷制墙纸,陶瓷般细腻的墙面在充裕照明灯光下泛着柔和光辉,将每一个阴影都驱散,纯净得仿佛一片雪原。
而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温馨的病房其实是间监牢。
高碳瓷制材料能有效隔绝内外能量辐射,正面承受巡星舰主炮轰炸而不发生形变,抗冲击能力更是一流。
关押在这样的监牢里,就算是最凶猛的星际异种也绝无越狱的可能。
如今病房中央是一间单调的单人床,白色床褥与白色床沿,再加上纯白病号服的客人。
郗琅依偎在枕头上,呆滞注视着环绕在病床周围各种各样的医疗检查仪器。
全身扫描每两分钟就进行一次,生命体征乃至思维波动被全方位监控,一旦产生危险念头,外部的警戒系统会第一时间察觉并注射镇静剂。
付羲走进到病房里,才恍然产生从神魔幻想回到科技社会的实感。
离开奇幻‘紫薇垣’,回到属于人类的科学世界中。
见到有人走进来,郗琅也停止发呆,移动了眼珠,轻声说:
“你来啦!”她微微一笑,如郗琅与付羲往日中相处的方式那样,和煦而真挚。
付羲不说话,从角落拉出一根带滚轮的圆凳子,静坐在她的床边开口问道:
“听说你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见我,有话想说?”
声音不带半点情绪起伏,无论是怜惜还是厌恶。
两人间没什么恩怨纠缠,只是因为立场和目标不同,各自做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只是曾经那点虚假的温情,已经烟消云散。
郗琅点了点头,随即伸出手。
苍青色光芒骤然明亮,转瞬之间形成一整个圆形的光茧,把两人同时包裹进去。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付羲不禁挑眉,果然想要用简单的科技手段限制星神留下的手段没那么简单,郗琅到现在仍旧保持着力量。
“这样子,我们之间的谈话就不会被第三者听到了?”
他微微仰头瞥了光茧一眼,随口问道。
郗琅摇了摇头,慢慢解释说:“只是传导力量的一种表现而已。屏蔽监视只是掩耳盗铃,能被屏蔽遮掩掉的人,给他们听到内容也无所谓;想防备的偷听者,我也屏蔽不了。”
付羲颔首沉吟片刻,又问:“传导力量?”
“就像之前你见过那支玉钗。同样的目的,最后一次验证伱的身份。”
郗琅轻柔地开口说道,随即莞尔一笑:
“本来我想着,应该先叙叙旧,将过去没有讲过的感情全部抒发出来。可对老板……嗯,我可以用这个称呼么?”
“随便吧。”
“对老板你来说,还是更喜欢直接聊重点,说正事。现在再来抒发情感已经太迟,我们之间已经不存在最基础将心比心的信任。”
郗琅脸颊浮现两个娇小可爱的酒窝,点头慢声说道。
付羲不可否置,只是反问:“那么,验证结果如何?”
“和以前有差别。”郗琅回答完,抬起眼,肃穆而庄重望过来,“或许你并不是星神,只是人类。”
郗琅的验证可以准确辨别星神,如今紫薇帝君已死,验证结果也发生改变,这代表付羲并不是紫薇帝君,而是其他存在。
最有可能的身份,当然只剩下曾主动涉足这个宇宙,并与紫薇帝君大战过一场的管理员。
“我只是付羲。”付羲淡淡回应道。
“嗯……老板,抱歉。”
郗琅顺从地歉意一笑。
不过对她的称呼,付羲并未感到意外。很早之前,这个可能性就已经他被列入猜测之中了。
为什么能使用‘真·管理员’的笔记本电脑,浏览日志;为什么有SEED权限,能看到各种各样的报错提示;为什么可以轻易破解其他星神的质量锁……
既然他不是紫薇帝君,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紫薇帝君亲口承认,管理员在与他战斗之后就消失了,留下了地球文明并影响‘星神之礼’。
付羲或许不是管理员,但一定继承了管理员的某些权限。
——他本人是这样猜测的。
“那么,你到底想说什么?”付羲朝面前的郗琅问。
她也不卖关子,将背脊稍微打直了一些,严肃开口道:“如果我没猜错,老板您手中应该有终结一切的能力。”
格式化按钮。
在‘紫薇垣’的飞升失败后,SEED又重新响应付羲的呼叫,格式化按钮自然也重新生效。
付羲目光微凝:“你问这个做什么?”
郗琅深深低下了头:“请您摧毁星神之核吧!无论如何,不能让飞升仪式继续进行下去,也不能让其他人尝试进行飞升。”
“为什么?”
“飞升根本没那么美好。”郗琅毫不犹豫说道,“它是紫薇帝君为了让自身受益而设计的仪式流程,最终赢家永远只有他一人。”
“飞升利用人类追求奇迹的本能,许诺种种未来,诱导人类探索尝试。可理论始终是理论,不管人类如何想象飞升之后的美好,都无法遮掩一个事实——人类从没有飞升过,也不知道飞升后会发生什么。”
付羲平静看着她:“你怀疑,紫薇帝君还有后手。”
“我不知道。”
郗琅轻轻摇头,,柔声补充“只是出于我个人的愿望,我……我从来不信任其他人许诺的奇迹。”
“说完了么?”
“说完了。”郗琅点头。
付羲缓缓起身,走向病房之外,光茧如气泡般被戳破。郗琅抿了抿嘴,多余的一句话都没说。
“等一等!”
直到付羲走到门口,她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手心捧起一团花束。
花束的茎秆是冰晶般剔透的宝石,切面干净整洁,叶子是娇嫩的蓝色,在叶片簇拥下开出苍青色的花。
五片花瓣如仙女舞裙延展开,其间修长的花蕊犹如镶嵌着星辰,瑰丽而美好。
“抱歉。”她笑着,脸上却带着一丝哀伤。
那不是痛心,而是遗憾。
“您曾对我说,谎言不会伤人,而我们短暂相处的这段日子,抛开温馨假象之后,其实都只是谎言。”
她深吸了口气,轻声说:“我只是想要,属于自己的人生。”
随着话语落地,她身体如流沙般散开,只有那束花从半空中飘落,荡到付羲手中。
那是一份‘星神之礼’,却没有对他产生排斥。
“……” 付羲握住花束,沉默着。香甜的花香飘入鼻尖,也明白了这份‘星神之礼’唯一的作用。
它可以进行一次欺骗,将真相藏在谎言之下,用假面目示人。
某种程度上,是能逆转局势的底牌。
他转头,目光落在了那间空荡荡的病房,沉默片刻后,然后转身离开房间。
嗒。
房间门关闭传出轻响,回荡在空旷走廊中。
才走出来,就看见廊道尽头公用的长椅上,装模作样坐着几个人。
蒂露煞有其事地用衣角擦拭荆棘剑的剑柄,玛姬哼着小曲假意流连舷窗外风景,除月聚精会神在平板电脑上敲动手指。
付羲叹口气,“好奇的话光明正大听就好,大家都那么熟了,何必装样子?”
蒂露马上讪讪放下荆棘剑,关心地凑上来:
“老板,那家伙和你说了什么?”
“嗯嗯,对啊!”玛姬也凑到妹妹身边。
只有除月没说话,自然而然收起平板电脑,站在走廊旁边等待。
不过眼神像只可怜巴巴的好奇小猫。
“没说什么。”付羲随口回应,对除月点点头后朝前迈步,“她还不死心而已。”
“人呢?”蒂露想朝病房里望,却被付羲拉了回来。
“走吧,说好的庆祝,人都通知好了吧?”付羲随口问。
蒂露美滋滋反手握紧那只抓住她的手,然后点头:“当然!其实大家都在这里啦,夜姐姐说不用管她。”
“那就走吧。”
付羲没有多问,他们几个沿着走廊前进,声音与身影渐渐远去。
在病房旁边的另一间舱室里,夜清欢静静地坐着,目光定格在面前的监控投影屏幕,呆呆愣神了许久。
郗琅消散了,她满心愤懑也随之一同散去不见。
只剩一支截然不同的花束安然躺在她手边尤为醒目,那是朵还未绽放的花苞,名为‘友谊’。
……
……
“……她选择了自我了断,是吗?”
银河之星的舰桥,环形沙发中间的长桌上摆着一个三层大蛋糕,旁边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依次排列,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几人渐次坐在长桌旁,一边品尝美食一边聊天。
明明是庆祝,气氛却显得出奇静谧。
只有碗碟碰撞时发出的清冷脆响,以及热气腾腾汤汁噼啪炸裂的气泡声。
玛姬用叉子从蛋糕上抹下一块甜腻的奶油放到嘴边,缓缓送入红唇之间细细品味。她的眼神波澜不惊,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欢喜或满足,眼眸深处似有波光流转,藏匿着某种微小而又复杂的心思。
“无法争取到想要的未来,也就失去继续活下去的意义。”除月听完付羲的讲述,淡淡评价道,“况且天市垣号毁了,蔚蓝星今后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这种选择,也算体面。”
蒂露倒是有不同的看法,摇了摇头:
“我倒是觉得,是为了解脱吧……她从诞生开始就是紫薇帝君的棋子,整整一千多年啊!就像要我在空落荒原的天鹅绒舞团里待上一千年,每天都是不愿意过的煎熬日子,简直不敢想象。”
“她为了最终逃离既定命运而坚持到现在,可是失败了希望破灭,才会想着解脱。或许太虚等这一天到来已经很久了。”
除月用餐布轻轻擦掉唇边的奶油,抬头望蒂露:
“如果换做是你,你会选择这样么?不成功便成仁。”
蒂露理所应当点点头:“那还用说!要不是当初老板把我从荒原带走,我肯定自己动手从舞团里逃出来……要是逃不掉,那就自我了断!”
玛姬伸手揉了揉妹妹柔软的脸蛋,轻声笑道:
“好了好了,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管怎么说……郗琅都已经消失,恩恩怨怨就算了结,让夜清欢一个人静静也好,毕竟那个人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
众人无不认同地点头,若郗琅的消失对谁影响最大,一定是不在场的夜清欢。
她与郗琅的感情,无论厚度与深度,都与其他人截然不同。
付羲用勺子小口品尝面前的汤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参与她们的谈话。直到玛姬主动问过来:
“那么,老板。对郗琅消失之前最后的建议,你怎么看?”
“什么?”
“毁掉星神之核,一劳永逸解决后患。”
“这种事还有讨论的必要?”
“……呵,我想也是。”
玛姬摇了摇头,扔掉手中的蛋糕叉,整个身体靠在沙发中。
根本不用考虑,想想就知道:无论付羲还是付道一,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因为付红缨的生命完全寄托在星神之核上——无论是作为‘容器’,取出星神之核就会消失的克隆体;还是正在等待‘飞升’,重获新生的大脑结构组织。
想要付红缨活下去,星神之核就必须存在,无论以哪种方式。
除非愿意把她变回原来的人脑仿生人,或者重新再克隆一次。
但生命的重量,岂是这么句轻飘飘话所能概括的?
我们不只是数据的集合,可以被拷贝记录,复制、繁殖、复制、繁殖——生命是高于数据的东西。
“姐姐。”蒂露也随之放下餐具,担忧望向玛姬,“你也在担心紫薇帝君还有别的打算吗?”
玛姬不知用什么表情回应,只好露出个勉强的笑容:
“紫薇帝君……我因追逐他的脚步而活,得到的答案不出所料,他只是把我们当作玩具或者工具。人类追逐造物主,只是想要得到一个映证:未来的我们能成为造物主的模样,伟大而怜悯,无所不能。”
“而我们的造物主阴沉而卑鄙,冷漠又高高在上。”
“看清真相是让人难过,但本身不算什么坏事。可既然站在祂的对立面,就不得不考虑如何应对他可能的所有阴谋。”玛姬认真盯住付羲,“某种意义上,太虚是对的。只有毁掉星神之核,放弃飞升,才能确保真正万无一失终结全部。”
付羲假意盯住舷窗外闪烁无垠的星空,装作没有听到。
玛姬说的话、郗琅提出的警告,付羲很清楚,付道一又何尝不懂。
但就如此前说过的一样,
——任何人都不会在一切都尘埃落定,摘取胜利果实的前一刻,因为句轻飘飘的警告而停下。
唯一不同的是,现在摘取果实的人,变成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