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孙国达连在小学补了六年,终于考取了荞麦山中学。孙江华才脸舒面展。但如何供孙国达读书,又发了愁。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孙国达才进校门,孙江华就一直靠借钱应付。他穷的时间长了,法喇尽人皆知,谁敢把钱借他?应付了不到半个学期,就应付不过去。孙国达回来,钱要不到,想背洋芋到学校煮吃,上楼一望,空空的,翻遍皮箩,抖得几斤荞子提着走。牛兴莲就哭了,叫孙国达:“你提荞子去学校咋办?嚼来吃?拿来妈给你推好!”就提荞子到磨上去推。孙国达也去帮着推。见母亲流泪,也感染了,就叫牛兴莲:“我妈你不要哭脓洒涕的!害得我也想哭了!”牛兴莲就哭得更伤心了。孙国达冒火了,把磨把手一甩:“叫你不要哭!叫你不要哭!哭得这么难看!”赌气出门,跑到屋后哭去了。牛兴莲哭着把磨推好,把荞面筛好,叫了孙国达来,装了荞面去学校,母子对泣而别。

孙国达在校,学习不行。他年纪大,个子高,班上打篮球,他去当中锋。表现不错,就被体育老师挑去代表荞麦山中学与外校外单位打。因此在学校小有名气。因为家里带不去钱,他要在学校生活下去,不拆就借。借不到时,就和一帮人到校外农民家去偷。只要是叱咤风云的中锋,自然会赢得女生喜爱。不久他就和班上一个女生谈恋爱了。这女生也是农民之女,家甚贫寒。孙国达不单要设法解决自己的生活费,还得解决这女生的,因此更加苦恼。就想辍学带这姑娘回法喇结婚,与孙江华、牛兴莲商量,二人说:“她回来见我们这个穷家,她还愿跟你过?”孙国达只得在学校混下去。

孙江华平生总吹孙家要在法喇立得下去,须是能文能武才行。武就是要有打手,文就是打了要讲得出去。单会说不会打也不行,单会打不会说也不行。时常对孙平玉、孙平文说:“我们这家文的有了!什么问题来我都把它说得出去。就是还差武的,没有打手!你两个要注意这个问题!孙富贵、孙家文等,以后要送到武术学校去学两年,要打得出去。这样我们家在法喇就立起来了。然后通通把法喇这些杂姓人赶出去,免得看着心烦。”陈福英、魏太芬均不以为然。孙江华见儿子书读不成,而体育不错,竟喜了起来,就叫孙国达学打拳:“文的你上不去,你就来武的。”孙国达于是学着电影里搞“武打”。孙江华到处吹孙国达在学校如何代表学校到外地打篮球,如何学习恋爱两不误,以后既考取大学,又有了媳妇,都不消老人操心。

寒假一到,孙国达就把女朋友带回家来。那姑娘叫孙江华“爹”,牛兴莲“妈”。弄得牛兴莲边抹眼角的热泪边答应,激动不已:养儿子十七八年,今天终于得此厚报了!孙江华以前见孙江荣比自己小,孙子都进小学了。自己的呢,还红不见白不见,焉能不急。孙国达带了女朋友来,也高兴得眉开眼笑。但儿媳妇来了,老两个又喜又愁。愁的是家中一无所有,儿媳妇来看上三天,岂不就反悔了。因是到处借粮借钱。孙天俦回来,见孙江华家院内站了个陌生的姑娘,问是哪里的。魏太芬和陈福英就相互挤眼睛,笑了起来。魏太芬笑说:“那是你大爸的媳妇,你大爷爷的儿媳妇啊!我还跟你妈说:‘富贵无本事!读了三年的初中,都没带个媳妇来。人家孙国达才去半年,媳妇就带来了。一点不用老人操心。’”陈福英笑说:“昨天老大婶又来要借米,要借肉,说儿媳妇也还不走,无办法。富贵家爸爸真的火了,说:‘天天来借,年年来借,只借不还。把以前借我家的还来了。’给我家借了数十余回了,只兴借不兴还!弄到头连我们都记不清借给他家多少东西了。记不得了,还如何叫他家还?”魏太芬说:“老大爸不是这样?天天去我家,只说借借借,从不说一个‘还’字。昨早上小保富家爸爸在外面,见老大爸朝我家来了,忙跑进屋,说:‘你大爷爷来了!我要骂你们了!’就朝小保富咒:‘你这些小杂种一天只是懒,不想动!坐着嘛!大米肥肉会从天上掉下来?’老大爹就拢门口了,说:‘小平文,小娃儿哪点做得不对,要好好地说,好好地教育!骂不起作用!’边说边就进屋来了。小保富他爹就站起来要打小保富,小保富也过于奸得很,明白他爹想设法往外跑,就朝外跑,他爹也捡起棍子追。老大爹忙站起来要拉,爷两个早跑出去了,一出去就不回来。我才想先跑,留他爹在家,看他怎么招架,爷两个倒跑在我前面。我无办法了,只好在屋头。老大爹等啊等,等足等够,我也不睬。他硬是不走,坐一阵又说一句:‘小平文咋还不回来啊?’过一阵又说一句:‘小平文咋还不回来啊?’坐久了,他倒教育起我来了:‘小太芬,你要给小平文说:小娃娃有错,不要黑风丧脸、呜嘘呐喊地又打又咒!对大人咒骂还不行,莫说小娃儿!小娃儿的逆反心理最重!’就坐着这样老篇古文一大通,我也不睬。到太阳多高,老晌午的了,爷两个都不回来,他才坐不住了,说:‘小太芬,我想来向你家借点油和盐巴。小平文也不回来,只有跟你说了。’我忙扯语:‘我家的油和盐巴,正被小保富和人赌钱,偷去赔账赔掉了。大爸你才来时,他爹正为这事情要打他。你看爷两个出去了,现在都没回来。’我以为这样他就算了,哪知他又说:‘油和盐巴没得的话,就算了。有荞子没有?借我一升荞子。’我也没好气,硬想叫他把以前借去的还来再说,想想又没有说。就说也被小保富偷去赔账了。他又坐着等小保富家爹,等不来,才去了。我才吃了饭,去找他爷两个,爷两个正在孙平丽家吃饭。见我去就哈哈大笑,问我走了没有。我说:‘大爸等了你一早上,等不到,还没走!坐在火塘边的!叫我来找你回去!他要向你借荞子!’他爹马上就不得了,站起来就说:‘我去叫他把以前借去的还来。’我仍装着,尾在后头。他一路地骂,到了门口,突然一大声:‘把以前借去的都还来!’门都恨不能被他吼了震下来了,就闯进门去。我进去才问他:‘你吼哪个?’他才问:‘人呢?’我说:‘你以为你跑了,我就无本事招架!看见老大爹来了,爷两个生怕我先跑,跑得那么难看!’他才笑了,说:‘怪我先跑?是怪你无本事。你先跑掉,我还有什么法?’我说:‘你以为我耐烦像你这样丢底现形?’他说:‘好了好了,又免得折财了!来我们家借不到,肯定朝孙富贵家去了。’我说:‘不来我们这两家,他去哪家还借得到一颗?他还敢去孙平会家?敢去孙国军家?’”

陈福英也笑起来,说:“反正一没有了,尽朝我们两家出气。借去办正事都还好说!借去招待儿媳妇。我们两家的儿媳妇还不知在哪里呢!”魏太芬说:“你倒不愁呵!吴明才家正在那里怕你家不要他的姑娘呢!我还在为你家着想:富贵以后书读成了,这桩小婚怎么退!姑妈家秦光朝读出来,为退小婚不是打得乌烟瘴气的?王元景家跟谢家,眼睁睁正在发生!都是亲得不能再亲的人,还吵成这样!你家和吴明才家,既不亲,又不戚,吴家又是大族,难得退!除非你那几个兄弟搭手,还要看能不能退掉!也要吵打一番的!凭孙家人的本事,就想退掉?空想!”陈福英说:“退哪样!读得出来也不退!”魏太芬就笑说:“大嫂,我倒给你说真心话!吴家那姑娘,我看着就摇头。十几岁的姑娘了,只会放羊和缝香包挂在羊脖子上。不知你看着怎么样?莫说全村子人都说富贵以后要在单位上,就是退一万步说,富贵即使读不出来,你后家这么大的家族,好姑娘多得站得满一匹山!你硬是不动心,要眼睁睁望着她们全部飞掉,不去按一个来给富贵?”陈福英就笑,不敢回答。魏太芬就解嘲下台:“我以后倒要来麻烦你!等小保富年纪差不多了,我就要叫他:‘去找你大妈去!你大妈后家侄女成百!请你大妈带你去捉一个来!’”陈福英笑说:“你还打这个主意等着我啊?”魏太芬笑说:“我不打了等你,还打了等谁啊?”

过了年,孙国达那女朋友才回家去了。临走,孙江华不知变卖了什么,凑得五十元钱,打发了那姑娘。

孙平文之子孙家文,自幼聪明,才五六岁,天资过人,人人道孙天俦不能及。孙平文看了电影《洪湖赤卫队》,里面有个冯团长,就叫儿子为“孙团长”。别人也认为孙家文有那个冯团长狡猾,“孙团长”就喊出名了。陈福英和魏太芬,教子皆以严厉著称。而孙平文教子则不同孙平玉。孙平玉跟儿子不嘻嘻哈哈,一是一,二是二。孙平文则和儿子嘻嘻哈哈,给儿子起绰号,叫绰号,儿子也给老子起绰号,叫绰号。孙平玉说:“这怎么行!孙平文要把儿子教坏掉!孙家文这么聪明,要着可惜了!”孙家文读书,均是第一名。打架也厉害,无人敢惹。孙富民虽是他的哥,在班上倒数第一,并每天被学生打得怪叫。

孙富华一到校,学习就相当好。他完全和孙天俦一样,有人欺负他,哭着就去和对方又撕又打,虽然终归打不过,对方却常被他死皮赖花地纠缠怕,过后就不惹他了。孙富民则不行,被人欺负了,常要孙富华来帮忙。孙富华又哭又闹,到底使欺孙富民的人也觉厌烦,息了了事。孙富华被人欺了,孙富民虽也到场,却只是劝双方,十次有九次不会动手相帮。偶尔动手,因人懦弱,也解决不了问题。陈福达子陈志伟,小孙富民一岁,与孙富华同班,学习不好,打架却行。时常把学生打了让家长带上家门。陈福达就打陈志伟,陈志伟就跑,边跑边问陈福达:“我在学校里,不天天像孙富民老表被人打了,害大姑爹大姑妈带他上人家的门就行了,就对得起你了嘛!”陈福达本来怒气冲天追着的,听了哈哈大笑,丢了棍子往回走,承认儿子有本事。陈明贺也说孙子有本事,不像几个外孙,天天被人打了,害孙平玉、陈福英淘神。孙平玉、陈福英见陈志伟野性十足,劝陈福达要加强管教,陈福达不听,说:“我还希望富贵家几弟兄像陈志伟一样硬起来才行!”陈志伟虽才七八岁,被陈福达教了,能骑烈马飞奔,多少大人钉不了掌的烈马,他一人就能钉上,并能单独赶马车到荞麦山跑个来回。凡见到的人都为之惊异。陈明贺很担心,说:“陈福达,才几岁的小娃娃,你就叫他赶马车跑荞麦山,你好大的胆子!公路上汽车又多人又挤,出点事情咋办?”陈福达说:“志伟有数!志伟有数!”陈明贺说:“有鬼的数!我五十几了,办起事来还觉没得数!小娃娃有什么数?”陈福达不听。陈福英、陈福全以及陈家全族人都劝陈福达,陈福达就是不听。很多人家见陈志伟聪明能干,都打主意要将姑娘嫁陈志伟。陈福达一天就夸:“志伟行啊!富贵虽然学习好,要嫁富贵的姑娘,始终没有要嫁志伟的多啊!”

陈家三弟兄,历来认为孙家人缺乏社会知识。孙家人的确在社会交往方面甚为欠缺。三弟兄说:“富贵其他的都好,就是社会知识欠缺。跟我大姐夫一样。”陈福宽时常叫孙天俦:“富贵,你不能学你爷爷、你爸爸,又不会交朋友,又不会办事。要学学你大舅、二舅和我。你看你几个舅舅走拢哪里,说人缘有人缘,要什么有什么!朋友小伴,到处都是。哪里像你爷爷,虽当了几十年支书,走到哪家,饭都找不到一顿吃!”陈福达更豪爽,说:“要像二舅一样,肉大块地吃,酒大碗地喝,大马车赶起,钞票儿揣起,把一帮表妹带起五啊六的,好不快活!”陈福英忙说:“陈福达,你咋恁个教他?”陈福达说:“我姐姐,不这样教要咋个教?还要像大姐夫一样只会闷着头在地里挖地?”陈福英笑说:“你这样教他,他以后把你家陈志莲带起五啊六的是,我不管哦!”陈福达说:“我姐姐,你放心,只要富贵哄得去陈志莲,我也不管!管他们五啊六还是六啊七!表妹生来就是给表哥玩的!”陈福达的话,早触动廖安秀对霍、柳的伤心事了。廖安秀已骂起来,对孙天俦说:“富贵,你说:‘草包二舅!只要是个表妹,无论好丑,是坨屎也要去吃它一嘴?霍家芬和柳正芳那种臭不可闻的屎你都要去吃!你碜不碜?外侄的脸都为你碜了!’”

陈福宽暴发以后,县上对他进行奖励,希望他更进一步,早日成个万元户。这时米粮坝县尚无万元户。县委书记、县长对全县仅有的六个千元户说:“全乌蒙地区,已有四个县有万元户了,还有八个县没有!我县要争取三四年内出万元户!希望就寄托在你们身上。我们也扶持你们,你们也加紧努力!谁先成万元户,县上奖励五千元!”

但陈福宽已感觉钱多了无用处了。他已有近三千元,法喇许多在单位上工作的人的钱加起来,都没他的多。他认为有这么多钱,他坐着吃到老死都吃不完,进取心渐渐消失。酒成箱成件的从荞麦山买了拉回家,烟一条条的往家里抱,屋里处处堆满酒瓶。大录音机买了来,放着歌曲,全村各处转来转去。为扩大音量,天天五对电池一齐放,录音机拼命地唱。群众一听歌声,就知陈福宽在哪里。他又把法喇善唱山歌的姑娘找了来,山歌对唱,录了到处放。弄得冷树芳又紧张起来,生怕他又像前几年和窦先菊和贺成英那样。逢年过节,他都要到荞麦山,包了电影来,放与全村群众看。有的想看电影了,就去找陈福宽:“老百姓想看电影了,你再去包两场来看嘛!”陈福宽就赶起马车,到荞麦山去,将放电影的人和机子拉来,又在法喇河坝里放。每天晚上,别家都是点煤油灯,很多人家则连煤油都买不起,陈福宽则是一到天黑,柴油机就发电了,不为别的,仅为了点电灯。屋内电灯亮,院中也是一颗一百瓦的灯泡,亮晃晃地挂着。到过年,他买了一背箩鞭炮来,放了一夜才放完。还嫌不美意,叫扎了雷管炸药,放大炮。放时开了录音机,把炮声录下来,用录音机放炮声。除夕,他叫了陈明贺家、陈福全家、陈福达家在一起过,又来叫陈福英家。陈福英说:“老规矩,姑娘不回娘家过年!”陈福宽说:“我姐姐,什么时代了!走走走!”陈福英仍不答应。陈明贺叫陈福宽:“你不要勉强你姐姐!老规矩是这样!”陈福宽说:“那就正月十五又请。”

正月十五,陈福宽又来请,陈福英同意了。陈福宽去荞麦山买了一马车肉、菜来,丁家芬、陈福英、马友芬、廖安秀、冷树芳、陈福香、陈福九整煮了一天。晚上,吃饭了。男人除孙平玉不会喝酒外,陈明贺能喝点,陈福全、陈福达、陈福宽、陆建琳喊拳喝酒,气氛热烈。陈福宽高兴起来,叫:“富贵,你带陈志贵、陈志伟、孙富民、孙富华他们出去,放火炮,放大炮!今晚上必须放掉一背箩火炮才行!”陈明贺阻住说:“福宽,你听我说:这饭菜吃在肚里,是有用的!酒喝在肚里,不要过度,也有用!放火炮,放大炮,有什么用?我是成天为你可惜啊!录音机一次放五对电池,一晚上要几十对电池!你那废电池一撮箕一撮箕地倒掉!按老辈人的话说,这有点……”陈明贺说到这里,忙把后面“丧德”二字不说了。一时丁家芬、冷树芳也批评陈福宽。陈福宽的酒喝上劲了,就吼住冷树芳,对陈明贺、丁家芬说:“我爸我妈,你们莫管!生成多大的命,享多大的福!钱是人找的!用了又来了!反正我找得来钱就可以了!法喇几千人,谁不想发大财?谁不想提录音机、放大炮?但谁提得起,放得起?因为他们没生着我这样的好命!有老天保佑,我怕哪样?明年我保证再赚几千块,成为米粮坝县第一个万元户!再在法喇村创造无数个第一!我是法喇第一个有柴油机的!第一个买录音机的!第一个买缝纫机的!第一个点电灯的!第一个成箱成件喝酒的!第一个成条成条抽烟的!第一个用背箩背火炮来炸的!第一个捶水泥院坝的!第一个包电影来给群众看的!只是没有马车好跑,不然我早就第一个买单车!”陈明贺打断说:“你不要侃了!人活一世,长得很!哪个认得哪个的前三后四?要到我这个年纪,儿子都成家,姑娘也快全部成家了,才能侃!你姑娘儿子小婚都没订到一个,侃哪样?”丁家芬说:“你与其放大炮,不如将今晚上放大炮的钱,送你姐姐供富贵读书!这样还起点作用!”陈明贺说:“对!就是你妈说这个对!”陈福宽也说对。一时全场都赞同。陈福英忙说:“他三舅帮补得多了!天天在帮补!我都不好意思了!”陈福宽已掏二十元递来,陈福英不接。陈明贺接来,说:“福英,你收着!以后感他的情就行了!”陈福英仍是推,冷树芳来说:“姐姐快收下!与其被他放掉,喝掉,不如给你!我天天在咒他!老辈人掉颗米,都是丧德的事,要捡起来。他成天到处吃吃喝喝,好不可惜!”陈福宽又丢了十元来:“我姐姐嫌少吗?再加十元!还嫌少,我又加!”陈福英说:“感谢三舅不尽了!还敢嫌少?以前接你的都不过意了!好,我收下!富贵读出书来,他也会知道感谢三舅!”陈福宽说:“感谢哪样!但愿富贵考取大学,超过王勋杰!到那时我奖富贵一百元!”孙平玉说:“感谢了!你生产忙不过来,叫我一声。”陈明贺说:“对!我看你大姐夫的经济,是困难得很了!你的经济宽松,你帮他们一下。你生产上忙不过来,你姐姐、姐夫又来帮你一下。”陈福宽说:“要咋个帮?我爸爸说的不对,我大姐夫说的也见外!我是送的,‘感谢’之类的话不要提!我是恨我们陈家人读书不行!没有读书的命!像我家干成,只会骑马,有什么办法?”

陈福全也掏了十元递来,陈福达也掏了十元递来。陈福英不接。丁家芬接了来,交与陈福英:“你收好!他们有办法得很,不像孙平玉直巴头人!”陈福英又说了感谢的话。陈明贺说:“这个社会咋个平等啊?不平等呀!孙平玉这样的老实人,就赚不来钱!像陈福全这个钱,又太好赚了!羊毛里加泥巴,洋芋粉里加石灰!羊毛里加泥巴,还洗得掉!洋芋粉里加石灰,人要吃的呀!老辈人哪里兴像你陈福全这样干?”陈福全说:“我爸爸你只见我这样做!你去荞麦山看看!街上那些人怎么富的!尽是卖浙江的假货富起来的!你不是说你买了双胶鞋,才穿三天就烂了?像洋芋粉里加石灰,万人都在这么干!我不加别人也要加!再举个更切近的例子:段耀庆小姑爹怎么发的?你知道的嘛!”陈明贺哈哈大笑:“他家那钱真来得便宜。我去荞麦山,到陈明玉家,我说:‘段耀庆,我走累了,你倒杯酒来我喝。”陈明玉就到屋头倒。我说:‘你何必去屋头倒?柜台上就有嘛!’她说:‘这酒不倒给你喝!’我说:‘咋个的?’她说:‘反正我倒好酒给你喝就是了!’我又问段耀庆,他才说:‘柜台上的酒,是用酒精兑的!倒给你的酒,是后面这家烤的纯苞谷酒。’我才晓得了。我说:‘这社会变了!这社会变了!陈明玉也会骗人了!’陈明玉和段耀庆都笑起来,指我的烂胶鞋说:‘大哥买这胶鞋同样是假的。’我不信,穿了从荞麦山走回法喇来,就烂成两截了!哈哈!”丁家芬不满:“吃亏了还在哈哈哈!一辈子不晓得哪里来的精神!”

陈福达说:“莫说小娘家在荞麦山,就是三娘家在法喇,还会骗人了呢!但他们两家赚钱,来得都不快!那天给王光友买马那个拖车人,更会赚。我亲眼见的。”陈明贺又大笑起来:“有你陈福达会赚也行了!你们猜陈福达咋个赚?那个拖车人买定了王光友的马,递五百块钱来让王光友数,陈福达走过去,将钱接过来,帮王光友数。数着数着,趁拖车人不防,就塞两张进袖子里。我在旁边眼睁睁看着的!别的人都没有发觉!把钱数完,陈福达把钱还拖车人:‘差二十!’拖车人数了,只得又加二十!那二十元在哪里去了?到陈福达袖子里去了!我看完就想:天呀,这钱来得太快了!王光友喂那个马,十年才卖五百元,一年才五十元。陈福达两分钟不到,就赚二十元。”陈福达说:“我爸只见我快,还没见那个拖车人更快!他那天买的十匹马,贩到乌蒙去,我估计至少赚五百块!去年我在荞麦山赌场上,见他上场十分钟不到,两碗就瓦去八百块!那杂种精得很,原来是个区供销社主任,贪污公款开除了的。谁知道他有多少钱?我家几姊妹,就算会说的,可能一个也说不过他!边赌钱他还要边讲国家的政策:‘邓小平说了:胆子要大,步子要快!不管白猫黑猫,拿到老鼠就是好猫!只要拿得到钱,坑蒙拐骗打砸抢,怎么都行!’你们想想,厉不厉害?这种人我不吃他还行?”

众人都讲了歇着了。孙天俦乃对陈福宽说:“三舅,你这样吸烟、喝酒、放录音机和鞭炮,钱浪费掉可惜了。”就讲洛克菲勒、福特等,劝陈福宽钱要节省用于扩大再生产,赚更多的钱。陈福宽听了,拈起一片肉放进口里,喝上一口酒,说:“富贵,你说的三舅都懂!赚几百亿、几千亿干啥呀?我不要几百亿,连几十万都不要,只要有一万元,我就天天跷起二郎腿,吸起烟,喝起酒,听起录音机,过神仙日子!人生在世,吃穿二事,就是为这穿的吃的。钱不要多,到死那天够吃够穿就行了。你讲的什么福特等人,还会有我幸福?”说完又是一片肉,一口酒。孙天俦见三舅不足与谈理想,谈事业,就不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