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新年之初落了场大雪。放眼望去满院子白雪皑皑,洁白的积雪在阳光映射下发出耀眼银光,管汝丘不禁感叹,瑞雪兆丰年。

府里为每人都做了套新衣服,图个喜庆吉利,都是大红布料,丫鬟家仆们穿上新衣,笑逐颜开的忙碌着,剪窗花,贴对联,换下旧灯笼,挂起新灯笼,一排排大红灯笼飘摇在银装素裹中,场面分外妖娆。

管汝丘也没闲着,迎完财神迎灶王,行礼叩拜,诚意十足。太太们自然是去逛庙会,大包小包往回提东西,趁着饭前全部回到府中,与管汝丘一同到宗祠里拜祭先人。

过年的氛围是很浓重,可在这新年里,头一次没有管景禹在身边,管汝丘觉得这年过的沉闷不堪,初一早上也没有人来给自己磕头拜年,心里空落落的。

傍晚,管府在门前放了几挂鞭炮,街坊四邻的孩童都围在管府前面,有的捂着耳朵,有的拍手嬉笑,他们家里都买不起炮仗,只能踩踩芝麻秸听响,虽然也是哔哔剥剥的,可远不及真的爆竹响亮。管汝丘站在门前,看着这些孩子心里更加繁杂,想了想,让绿兮去厨房端了盆饺子同他一起亲自送到阁楼上去。管他痴傻呆捏,终归是自己的儿子,平日里管汝丘不是不想见他,只是见了他就倍感痛心,不知是不是作孽太多,为何自己如此子嗣福薄。

阁楼的木门吱吱呀呀响,屋子里很干净,摆设也简单,淡雅的香火味沁人心脾。桌前的香炉里燃着三炷香,地上的铜炉也顺着小孔冒出阵阵青烟,烟雾缭绕中潘茹盘腿坐在蒲团上,睁眼瞧见管汝丘,停止手中正敲打在木鱼上的木槌,眼中不带一丝惊讶,声音平淡,“老爷来了。”

这是绿兮第一次见二姨太。不施粉黛,穿着素色棉袄,发髻利落盘起,还不到四十岁,已经鬓角发白,面容到不老,看着和蔼慈祥。

管汝丘一时语塞,许是太久不见,想说的话太多反倒是不知从何说起。无非是冷不冷,饿不饿,吃的好吗,穿得暖吗。潘茹一一简单作答,饮食起居都不错,吃得饱穿得也暖,娘俩身体都无恙,这样的日子足矣。

再看看角落里的管景帆,进来时他正在摆弄手里一块木头做成的小刀,潘茹叫他来唤爹他就像是没听见,瞥了一眼管汝丘依然自顾自玩耍。绿兮仔细瞧瞧他,眉眼间和管景禹还有那么几分相像,只是眼神呆滞少了些许英气。

“景帆长大了”,管汝丘说着向他走去,他警惕的拿起木刀往后蹭。管汝丘往前去他便往后退,嘴里呼呼喘着气显得狂躁不已。管汝丘不得不停下脚步,摇摇头,爱怜又无奈,“出了年头给他张罗个年岁大些的媳妇,既能照顾他,你也不用受累,何必躲在这阁楼中。”

“老爷,帆儿他什么都不懂了,当初我就是怕他惹事才住进这里,我们娘俩这样过日子挺好,只求佛祖保佑我帆儿。我不累,这件事日后再提吧,谁能比我这亲娘照顾的更细心。”潘茹将目光挪到儿子身上,无限慈爱。

管景帆弯屈膝盖,呆头呆脑的瑟缩在角落里,侧过头偷偷望了望绿兮又将头深深埋到臂弯中,直到管汝丘离开也没有说一句话。

管汝丘背着手走在前面,绿兮跟在身后,出了阁楼走出几步回头抬望,管景帆正趴在窗边从窗棂向外张望,总是关在阁楼里,就算是傻子也会渴望外面的世界。绿兮忽然记起有次经过阁楼仿佛听到隐隐约约的争吵声,已经傻了的二少爷还是会同自己娘亲吵架。二姨太也够命苦的,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本就是命途波折。

晚饭时候,管汝丘吃着吃着突然说,“你们肚子都争点气,今年也给咱们管府里舔两口人丁,没有孩子总觉得死气沉沉的。”

听了这话,傅雪媚掩嘴含羞娇笑,丁婉悠心里五味陈杂。秦淑澜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放下筷子说,“添人丁的事是与我无关了,两位妹妹可要努力。”说完,一比划叫玉蓉递上两个精美别致的手炉,“过年了,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们。那天在街上看到这手炉挺别致的,就给你们买了两个。许是我老了,脾气大了,动不动就跟你们置气,不过再怎么样规矩还在那摆着呢,你们也尊敬我些,以后我们不妨和和气气的,也省的老爷操心。”

丁婉悠惊讶不已,接过手炉,唯唯诺诺道,“谢..谢谢姐姐。”

傅雪媚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没想到这老的会给小的赔不是,赶紧说道,“我年轻不懂事,总是得罪姐姐,姐姐不怪我吧?”

秦淑澜翘起嘴角摇摇头。

管汝丘看到这场景,脸上露出笑容,“这样多好,都说和气生财,家和万事兴。你们闹来闹去的对谁也没好处,我也被你们搞的心烦意乱。”

院子里张灯结彩,远处隐约还传来零星声响,爆竹声声辞旧岁,绿兮与卜儿站在饭厅门前,各怀心事。

卜儿回过神,看到身旁的绿兮同样在发呆,连忙问,“绿兮,想什么呢?”

绿兮眼睛里像是思考着什么,恍恍惚惚的答,“想我弟弟了。”

卜儿望向远处撅起嘴说,“我也有个弟弟,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绿兮笑了笑说,“我记得。白白净净,眼睛很圆,脸蛋儿很胖。”

卜儿也笑起来,“你记性真好。”

俩人正说着,傅雪媚挽着管汝丘出来了,边走边说,“明天叫卜儿陪我回趟我姑母家,她孤儿寡母的,除了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大过年的,我总要回去看看他们。”

“好,缺什么少什么就给她拿去,毕竟她对你有养育之恩。”

绿兮征得管汝丘的同意,拿着铜盆和冥纸到后院焚烧,一沓冥纸燃起,乌蒙蒙的烟雾旋转着升上天空。大家都在欢欢喜喜的过年,知春,灿儿也是要过年的。绿兮并不信鬼神,烧纸钱也只是图个念想。人死了就如同腐朽的枯叶,躺在棺材里慢慢腐烂,最后什么都不剩。可绿兮又希望鬼神是有的,若是真有阴曹地府,不知是不是和这人间一样,也有热闹的街市,街市上有卖吃穿的小鬼。绿兮边用棍子拨弄盆里的冥纸边说,“如果真的有来世,也通融通融判官让你们投个好人家吧,别再做个这样吃苦受罪的短命人。”

烧完纸钱,绿兮又去厨房拿了盆饺子,人人都吃上饺子,三姨太还饿着。绿兮双手抱着床棉被,手中还端了盆热气升腾的饺子,从外面打开门,走进屋将那盆饺子放到桌上。三姨太屋子里冷得要命,没有暖炉也没有火盆,绿兮还是心好,不记仇,问管家给她要了床厚棉被。奔着床走去,绿兮心里不免有些紧张。牡丹安静的坐在床上,身上披着被子,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脸,用那一只眼睛幽幽的盯着绿兮。自从她咬伤了绿兮后更加没有人愿意靠近她,人人避而远之,都怕她伤了自己。绿兮把棉被抖开围在牡丹身上,她从头到尾都纹丝不动,安静极了。绿兮走到门口又回头望了一眼,牡丹依然坐在床上。屋里的椅子上搭了件戏服,床头上还挂了件戏服,像个被直挺挺吊起的人。牡丹也望着绿兮,眼里全是哀伤,忽而缓缓开口,绿兮心中一酸,赶紧退了出去关好门,什么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身后的屋子里,牡丹的声音依然响在耳边,那么细那么轻,虚无飘渺。

身世飘零落风尘

谁知风尘得知音

两情相照常相守

只愿君心似我心

绿兮抬头看看天空,今晚没有月亮,黑夜如思念深沉。管景禹在什么地方,听说,叫什么大洋的彼岸,那离她实在是太远了,远到无法想象。不知他过得好不好,此刻是不是也在想她,下巴很痒,抬手一抿,手背上就沾了颗晶莹的泪花。

是啊,只愿君心似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