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出了正月,年味散尽,管汝丘也离开管府带傅雪媚与管洪去收账了,临走之前将府中之事交附给管业打理。

夜已深,诺大的府邸又陷入沉默,不论主子还是下人都躺在黑暗中,要么沉沉睡去,要么辗转反侧,只有秦淑澜的厢房里还亮着灯,黄橙橙的灯光从窗棂透出,虽不是那么明亮但在这黑夜里也格外醒目。

秦淑澜坐在椅子上,面前摆放着一个开启的老酸枝梳妆镜盒,是不是人老了就变得懒散了,多久没有仔细打扮过,她都记不清了,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日子也一去不返,从前秀丽的面容经过岁月洗礼变得有些沧桑,眼角细密的皱纹无法掩盖,脸蛋也不在白皙,即使烫了头发还是焕发不出年轻活力的光彩,怪不得管汝丘连看都不爱看她一眼,自己看了都心烦。

秦淑澜抬手用力拍下,梳妆镜啪嗒一声合上,她伸手比划,玉蓉便心领神会的将烟袋拿到她身边,望着这精致的烟袋,翡翠烟嘴黄铜烟锅乌木烟杆,想起第一次抽烟时,那强烈的气味呛得她直咳嗽,现在已是动作娴熟,神情自若,深深吸上一口,好像所有愁闷都忘却掉。她性子冷,不同于其他大户人家的太太,喜欢打牌,喜欢热闹,可是看见她们叼着烟袋吞云吐雾那销魂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尝试尝试,一尝试便上了瘾。

手里握着烟杆,想起管汝丘真是对他又爱又恨,不禁忿忿的说,“老爷也不怕人笑话,收账还要带个女人去。”玉蓉不敢搭腔,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默默点燃烟叶。看见她困乏的样子,秦淑澜扶着额头说,“你去睡吧,顺便把这痰盂倒了。”

玉蓉推开门刚跨出门口,巨大的冷热差距就让她打了个寒颤,刚走出几步,悲凉的哭声突兀响起,玉蓉大惊,手里的痰盂掉到地上。屋里,秦淑澜僵坐在那里,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哭声刺耳,抬头看看门边挂的桃木剑,连忙起身慌乱的从衣服上解下平安符攥在手中,烟斗里的火忽明忽灭,她已经没有心思继续抽下去,那飘渺的哭声一声高过一声,继而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却好像还回荡在冰冷的空气中。

东厢,丁婉悠支起身子紧咬嘴唇侧耳听着,慌张的盯着门口,直到哭声远去,才又躺下用被子蒙住头,呼吸急促。

陈旧的阁楼,潘茹敲着木鱼,嘴里不断诵念经文,哭声划过,她停止动作,睁开眼望向窗外。

哭声停留在管业的门前,他屏息凝神的听了一会儿,实在坐不住了,燃起灯穿好衣服后出去敲门叫了几个家丁想一探究竟。听着这声音,很像一个人在边走边哭,管业带领几人打着灯笼顺着哭声搜寻,哭声渐进,一道白影忽然从他们面前闪过,快速往偏院方向跑去,管业几人连忙追赶过去。

卜儿缩在被子里,厢房中只剩下她一人,哭声响起时她自己也差点吓哭了,而绿兮也是一个人,不晓得绿兮听没听到哭声,她一个人怕不怕,本来已经平静多时的管府怎么突然又闹了起来,难道真的和六姨太有关,六姨太确实镇得住这些鬼怪,否则怎么六姨太刚走他们又出来作祟。

绿兮披上棉袄,推开房门出去,刚才的哭声应该不是幻觉。半圆的月亮挂在天空,呼出的呵气好像都要结成冰。牡丹的房间黑着灯,绿兮快步走过去趴在门口听了会儿,里面隐约传来喃喃低语之声,深更半夜,三姨太一个人在房间说什么呢,正听得认真,身后刮来一阵凉风,绿兮感受到这股诡异的风,一回头,顿时瞪大双眼,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一道白影已经劈头盖脸的扑向她,动作之快使她根本没办法看清这道白影到底是个什么。

“在那!”关键时刻,第一个追到这里的家丁指着白影大喊,听到喊声,那道白影毫不犹豫,离开绿兮又迅速飞走,管业没有时间理会绿兮,指着白影跑走的方向边跑边说,“快追!”

白影移动速度太快了,快的不像是人,跟随管业的家丁都感到莫名的恐慌,其中一个胆怯的人说,“别追了吧。”

管业急了,大喝,“少废话,快追。”

梅兰听到管业的吼声也披上棉衣出门,刚打开门就看到绿兮跌坐在三姨太房间门口,梅兰赶紧跑过去扶起绿兮问,“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绿兮崴伤了脚,把着她的手半天才站起来说,“你也听到哭声了吧?”

梅兰点点头,绿兮接着说,“我担心三姨太害怕想去看看,可是不知道被个什么东西给撞倒了。”

梅兰左右望去,周围黑乎乎的,心中恐惧感加深,连忙搀扶一瘸一拐的绿兮回到房间,“这种时候你还担心三姨太,你心地也太善良了,她一个疯子,她能怕什么。”

绿兮说,“三姨太…我趴在门口听,她在房里还自言自语的说话呢。”

梅兰问,“自言自语?她说什么?”

绿兮神情不自然,犹豫的说,“她….没什么。”

梅兰嗔怪她,“你看你这人,话到嘴边还咽下去让我心焦,快告诉我”

绿兮小声说,“她好像说艳阳乖乖,娘都抱不动你了…”

梅兰听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背后嗖嗖冒起凉风,不再吱声。

管业几人继续追寻,那道白影动作十分迅速,从偏院直追到后院,只能看到忽隐忽现的背影。他们赶到后院时,只见那白影跃起直接飞出高高的墙外,几人愣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那道白影又窜上墙头,露出恐怖的面容,几人这才看清,披散开的银白色头发下是一张无比诡异的脸,红褐色面颊长着凹凸不平的斑点,鼻子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歪歪扭扭盘踞在脸中间,两只空洞的眼睛里没有眼球,撕裂的嘴里支出两颗长长的獠牙。不知谁大叫一声,“鬼呀!”,几个家丁都吓得四散而逃,胆子更小的连灯笼都扔了抱头鼠窜。人多力量大,现在人都跑了还哪来的力量,管业出了一身冷汗,也跟着跑走了,即便胆子再大遇到这种情况也不能冷静面对,何况元老头的事还历历在目。

第二天,还没过上午事情已经传遍了,府中下人通通小声议论,这六姨太一走,果然又出来闹腾了,六姨太还真是个镇宅之宝。几个丫头还围拢在一起,听梅兰重复昨晚绿兮见到的事,绿兮正巧从他们身边路过,一个丫头叫住她,神秘兮兮的问,“绿兮绿兮,你昨天真的听见三姨太和艳阳小姐说话了?”

绿兮看了梅兰一眼,肯定是她又添油加醋的说了什么,不禁嗔怪道,“梅兰姐姐,你怎么把这事也说出来了?”

“说出来怕什么,昨天我躺在被窝里仔细想想,没准这艳阳小姐真的回来了,就在三姨太的房中呢。”梅兰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脊背发凉,其他丫头更是一阵唏嘘。

吃饭时,秦淑澜和丁婉悠却心照不宣,都不提及此事,一顿饭下来话少的可怜,吃过饭后就都回到自己的厢房。

夜幕再次降临,今夜又会发生什么没人知晓。新雇的两个丫鬟秀雯和小怜因为不知情被安排在知春曾经住过的房间里,睡前,秀雯忐忑不安的对小怜说,“外面都传管府闹鬼,原来是真的,早知道就不来管府做工了,这个月领到月钱我就不干了。”

这一夜似乎相安无事,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不知过了多久,秀雯突然觉得胸口发闷,朦朦胧胧中感觉到有什么重物压在她身上,睁开眼,面前的房梁上竟然吊着个穿着一身红衣的女人,脸色灰青,龇牙咧嘴,秀雯惊恐至极,想叫却怎么也叫不出声。

清晨,还在睡梦中的丫头都被院子里的异响吵醒。打开门就看到秀雯和小怜,一个穿着知春的衣服,一个穿着管二的衣服,上蹿下跳胡言乱语。

梅兰惊叫,“鬼附身,鬼附身了,怎么办?” 一众丫头都惊慌不已,绿兮慌张中想起管业,现在管府的事都是归他来管,这种情况自然要通知他,可是自己的脚崴了跑不动,于是赶紧拉过梅兰对她说,“去叫人,叫管家!”

管业跟着梅兰来到偏院,看到这两人疯癫的样子,双拳紧握,眉头紧皱,闹鬼也就闹了,可刚招来的两个丫头就这么疯了,老爷回来该怎么交代,又怎么向她们的家人交代,这两个丫头可不是花钱买的,只是到府上做短工的。

看着管业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绿兮灵机一动说,“记得小时候我家隔壁的婶子突然疯了,后来她家人给她灌了一碗掺着木炭末的水就好了,要不咱们也试试?”

管业像无头苍蝇急得团团转,听了这话赶紧点点头,指着两个丫头说,“快去弄木炭末来!”

两碗黑乎乎掺着木炭末的水端来,在众人的合作下强行给两人灌了下去,没多久,两个人便呕吐起来,呕吐过后虚弱不堪,秀雯还没完全清醒,管业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始追问,“你们怎么搞成这样?这穿着的衣服是哪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秀雯还没张口就哭起来,边哭边说,“我看到了房梁上吊着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红衣,后面的事就不记得了。”

管业包括所有丫头全都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折腾过后,天已大亮,秀雯说什么也不干了,这个月的工钱不要也要离开,小怜也想走,可还是舍不得工钱,咬牙硬挺着留下了,管业安排她与绿兮同住有个照应,知春的房间又空了下来。发生这种事,无不人心惶惶,不止新来的两人,除了买来的丫头无法脱身,几个做短工的也打起了退堂鼓,想要请辞却被管业训斥一番,告诫他们要走也要等老爷回来,几人灰溜溜的离去。

虽已立春,依旧寒气逼人,管汝丘归来,听闻此事,既然没什么损失也不太在乎,反倒对傅雪媚更加珍惜,因为自他们回来后府里又平静了,她就像救世菩萨,见了她,就如吃了颗定心丸,既然府里又平静下来,请辞的事也没人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