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方已经晨光熹微。

又一个兵头上冒出了白烟。

这支小部队实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们看起来和许三多他们一样,一样脏,一样累,一样饿,一样狼狈也一样的默契。地图上终于标出了最后一个火力点,这时候他们已经只剩下三个人。一个人跳起来进行火力掩护,两个人撤离。轰鸣的枪声终于哑了,那个掩护的兵也被射中了。

那两个兵最后看了一眼,开始了他们精疲力竭的奔跑。

许三多三个也在狂奔,一开始在最前边的伍六一已经落到了最后,因为前面两人看不见他,他已经是仅仅用一只脚在发力了。

许三多再一次停住,然后向伍六一跑去,成才也停了下来,但是停在原地。

许三多跑到了伍六一面前:“你的脚到底怎么啦?”

“我没事,你们先跑。”

成才看着,看看前边,又看看后方,一脸焦急。

“让你们先跑啊!我没事!”伍六一简直是要炫耀一下地开始冲刺,第一步便重重摔在地上,然后,他开始挣扎,竭力避开要来扶他的许三多和成才。

伍六一摇着头,说:“我没事啊!我知道我没事的!”

许三多几乎是在跟这个人搏斗,然后撕开他的裤腿。

他傻了,伍六一的脚踝已经扭得不成形状,整条小腿都是肿胀的。

许三多的嘴唇有些发抖:“你就拿这条腿跑啊!”

“它还是条腿!不是吗?它长我身上我自己知道!”

声嘶力竭,两个人都沮丧而又愤怒。

成才面色忽然沉了下来,他看见了地平线上赶过来的那两名士兵。

“他们赶上来了!”他朝他们吼道。

伍六一拼命地推开了许三多,他说:“快给我走啊!”

许三多示意成才,一个拉住伍六一的一只手,拖着他往前狂奔。

伍六一愤怒了:“干什么?这样跑得过吗?你们放开啊!”

成才:“三个人,三个位,三个位都是我们的。”

许三多平静地对他说:“用力跑,别用力嚷嚷。”

伍六一不嚷了,他竭力地跟上他们的步子,伤腿的每一着地,都让他痛得一脸的扭曲,但伤了就是伤了,他把那两个人的速度都拖下来了。

后面那两个士兵也在摇摇欲坠地狂奔着,但他们没有负担,他们一点点拉短了与许三多他们的距离。

天已经完全亮了,很难说那奔跑在山丘上的五个人,现在已经成了什么样子。浑身的泥水和汗水,一张张脸上的神情已经接近虚脱,两天三夜没吃没喝地打拼,加上最后这场疯狂的冲刺,所有的人都已经濒临了极限。

他们有一段是平行的,这平行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谁也没有能力把自己的步子再快一点点,但后来者在漫长的僵持中终于超前了半个身子,然后是一个身子,一米,两米…

伍六一又愤怒了,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放开我!我自己跑!”

这一声等于是没有效果。

“我不行啦!你们放开我!”

成才开始吼叫,在吼叫声中喊出了最后的力气,五个人又渐渐在拉短距离。

“我自己跑,我自己能跑到的!许三多,成才,我求你们了!”

“槲树林!那是槲树林!”

成才说得没错,前边是槲树林,林边停着一辆越野车和一辆救护车,袁朗和几个卫生兵正等在那里。

成才咬着牙,喊着:“再加把劲就到啦!我们三个!我们三个人!”

三个人多少是振奋了一下,他们超过了那两名已经油尽灯枯的士兵,一口气把人拉下了几十米。

那个终点已经只是八百来米的事情了,槲树林中忽然跑出一个跌跌撞撞的士兵,摔倒在了袁朗的脚下,那是第一个到达的士兵,医护人员立刻上前救护。

三个人的步子一下慢了下来,三个人对望了一眼。伍六一又开始挣扎,这回他的挣扎接近于厮打,一下狠狠地甩开了两人。

“就剩两个名额了!你们还拖着我干什么?三个人!只要三个人!”

两个人呆呆地看着伍六一,身后两名士兵正缓慢但固执地赶了上来。

成才忽然掉头就跑,往终点奔跑。

许三多却看也不看跑去的成才,他将背包背在了身子前边,抢上来抓住伍六一,他不想丢下他,他要背着他走。伍六一强挣着就是不让,但那条腿已经吃不上劲了,大半拉沉重的身子被许三多架在肩上。

许三多拖着伍六一,向终点做拼命的冲刺。

一个三十公斤的背包,加上一个成年男子的大部分体重,即使精力充沛的壮汉,也会被压倒。许三多慢得出奇,但他没有丢下,他一步一步地往前冲着。

伍六一不敢再挣了,他一只腿竭力地往前蹦着,因为现在的速度很重要,他得为许三多想点什么。

后边的那两名士兵,慢慢地超过了他们了。

伍六一受不了了,他又开始愤怒地吼了起来了:“他们超过你了!放开呀!你又要搞什么?还想在那空屋里做看守吗?我们热闹你就看着!晚上捂了被子哭?你这个天生的杂兵!”

伍六一的声音里都有了哭声了。

前边的那两名士兵,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成才已经到达了槲树林终点,那股子猛冲的劲头让他几乎撞在了袁朗的身上。

袁朗一把揪住了他的背包带,成才站住了。

精疲力竭的成才没有倒下,他立刻转过身看着自己那两名战友:“许三多快跑!许三多,你加油啊!”

袁朗意味深长地看看他,又看看远处的许三多和伍六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一种钦佩。

对于那还在争夺中奔跑的四个人来说,这剩下的几百米简直遥不可及,几个人的速度都慢得出奇,几个人都瞪着对手,但要超出哪怕再多一米已经很难。

“成才已经到了!只剩下一个名额了!你看见没有?!”伍六一望着绿意葱葱的槲树林对许三多说。

许三多根本就没抬头看,他的力气依然用在对伍六一的拖拉上。

“只剩一个名额!你把我拖到也不算!脑子进水啦!”

“加把劲…再加劲。”

伍六一盯着那张汗水淋漓的虚脱的脸,忽然间恍然大悟:“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了?你想拖着我跑到头,你自己装蛋趴窝是不是?”

许三多还是没吱声,他只管在脚下使劲。

伍六一想突然挣开他,却发现那小子手上劲大得出奇,横担在他肩上的一只手臂简直已经被许三多的手掐到了肉里。

“蠢货…你不是笨是蠢了…我用得着你施舍吗?…我会去告你的!…你放开…求你放开…到嘴的馒头我们都不吃,现在为什么干这种事?”伍六一已经哭了。

“跑了好远…从家跑到这…前边都是你们推着扛着…最后这一下…我帮一下,又算什么?”

伍六一已经完全没力气可用了,他只能看着许三多往前一步步挣扎。

伍六一本来是狂怒加无奈的眼神也慢慢平和下来,他说:“许三多,咱们是朋友。”

近在咫尺的砰的枪响,把许三多吓了一跳。

是伍六一手中的信号枪,枪口还在冒着烟。

信号弹正缓缓地升上天空。

伍六一一瘸一拐地高举着双臂,向着终点挥舞着,他说:“我跑不动了!我弃权!”

他真的是跑不动了,刚走出两步,便轰然倒地。

救护车是随时准备的,几名卫生兵已经发动汽车过来。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伍六一。

伍六一瞪着他,挥着拳头喊着:“跑啊!许三多!”

许三多掉头开始他的最后一段狂奔。那领先的两个兵意识到了身后的威胁,也使出了最后的力气狂奔了起来。

许三多喊叫了,他在喊叫中开始了不可能的加速,第一次加速就超过了那两人。

一个被超过的士兵终于丧失了信心,在许三多超过他的同时摔在了地上。然而,他那位战友却不管不顾地回身拉起了他。

许三多仍在喊叫着,喊叫声中救护车与他交错而过,喊叫声中许三多的声音将所有人的声音淹没,喊叫声中许三多刚流出的眼泪被风吹干,他在喊叫声中跨越了终点。

喊叫声中,许三多的双手砰的撑在那辆越野车的保险杠上。

成才欢天喜地地跑过来,他想与许三多拥抱,许三多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的冷淡让成才愣住了。

许三多回头看着刚刚跑过的路,他看到那两名士兵正互相地搀扶着跨越终点。

远处的伍六一,已经被卫生兵用担架抬上救护车。伍六一笑得像个大男孩一样,向这边不停地挥挥手。

没有可以分享的快乐,只有独自承担的磨难。现在的软弱正好证明,你一直是那么坚强。

许三多慢慢坐倒在地上。

救护车已经驶过山脊,消失。袁朗一直站在车边等着几个到达终点者恢复,然后如同敲门般轻轻敲了敲车。

“三位请上车吧,到车上交出你们的测绘作业。如果你们还扛得住往下的考验,你们很可能是我的部下。”说着,他为他们拉开了车门。

袁朗的车开了,就在这时,那两名相互搀扶的士兵,终于到达了终点。

他们在倒下的时候失声痛哭了起来。

几个老A静静地等着这几个兵,远处又有几个筋疲力尽的兵向这边跑来。

卫生兵剪开了伍六一的裤腿,露出肿胀乌青的肌肉。他很快便明白了这个士兵的伤势说:“右脚踝的脱臼还好办,可你的右腿韧带完全拉断了,你实在把这双腿用得太狠了…这样撑了多久了?”

伍六一的眼神一下就空白了:“五年了。”

高城站在车上,看着那辆救护车驶远,但并没意识到谁在车上。

他的车后,一个累脱了形的士兵正在做最后努力,这是这场比赛中能到达终点的最后一个士兵。

车还没停稳的时候,高城跳下车,大步走向那几个仍在人群中哭泣的士兵。他看着那几个兵,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高城:“我来领人,我以为我的任务是把败兵带回去…”

最后那名士兵撞进了人群,高城一把把他拉住,稳住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子。

高城看着那张累得神志模糊的脸:“到了这我很惭愧,我整个装备精良的侦察营都败给了你们。”

他抱起那个身子不断往下坠的士兵,走开放到自己的车上。那些军官也开始学他,或抱或背或架地将士兵们放到车上。高城回身看看他车上那个神志不清的兵。

“如果是这样的失败,就多来一些吧,它实在比浮夸的胜利更多光荣。”

开车的袁朗已经将许三多他们跑了三天三夜艰苦路程抛到了脑后。

“作业。”袁朗对他们平静地说。

那名士兵掏出了怀里的测绘地图,成才却瞧许三多,因为担任狙击掩护任务,他的测绘作业是由许三多代绘的。

许三多从怀里掏出地图,没看成才便递给了他,成才眼神很有点发虚,一个没接住,地图落在座位上。

袁朗在后视镜里看着。

成才咬咬牙,捡起两份作业交给了袁朗,他没敢多看许三多。

“为什么你们俩的作业只有一份?”

成才:“我们俩是小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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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多:“我们仨是小组行动。”

袁朗:“仨?”

许三多:“仨!我们潜入阵地测绘,他担任火力掩护。没有他我们撤不出来。”

“看来你们互相很信任?”袁朗问成才。

成才如蒙大赦,他说:“我们是老乡,是朋友,还是同届同车同年的兵。”

袁朗点点头,说话间已经看完了那三份作业:“我很满意,虽然有点粗糙,但能满足实战需求。”

他将车拐过了那片模拟阵地,然后说:“这三天过得够苦的,你们别怪我。短兵相接者尤其要求综合素质,所谓综合素质不光体能和技能,智能和反应,还有你的心,你的人,一切。”

许三多冷淡地看着窗外。

团大院里,机一连的连长一如往昔地在操场边等他们的归来。但从车上下来的只有许三多,有马小帅,有甘小宁几个,但没有伍六一。

一连长说:“六一呢?这就跟特种兵跑路啦?”

许三多轻轻地说了句:“住院了。”

“怎么会住院呢?你倒是说个明白!”

许三多没说,他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七连宿舍。一个宁静无比的宿舍,一个空空的宿舍。

许三多在拖地,拖得很细致,水泥面子的地被他拖得都能照出人影了。旁边的成才在呆呆地等着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成才说:“你得说话!我等你十分钟了!”

许三多说:“我不去。”

成才说:“你为什么不去?你当然得去看他!”

许三多说:“我不跟你一起去。”

成才说:“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我们三个人一直在一起呀!”

许三多看了成才一眼,只看一眼,又继续拖他的地。

成才委屈得嚷起来了:“我怎么得罪你啦?我做错什么了?你不乐意我先跑掉了是不是?可是就两个名额了,咱们三个人呀!谁都会这么干的!再说他的腿都这样了,他就算跑到终点,也进不了A大队啊!”

许三多用拖把砸翻了水桶,然后把拖把扔了出去。没人见他发过这么大火,成才惊得退了一步。伍六一的腿伤是许三多现在小心翼翼守护的禁区。

“干什么,要打架吗?”

“你刚说了最不该说的话!”

“你静下来好好回忆一下,当时当地,如果有三个名额,我背也要把他背到终点的!”

许三多嘘了口气,又去收拾刚才被自己搞乱的一切。

成才恼火地跟着,说:“你说是不是?我告诉你,我现在对六一印象很好,不比你差,我也难受。”

许三多忽然停住了,他回过头来,问道:“因为内疚吗?”

“我为什么内疚?…好吧,因为内疚,莫名其妙的内疚。”成才不想再争论下去。

许三多拖着地,叹口气:“你总让自己占足了理。”

“你是肯定不和我去了是吧?”

许三多不说话。成才掉身出去,在门口实在忍不住火又回身:“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因为你就是个傻子!”

许三多一下出现在他面前,成才吓得退了一步,许三多出来去军容镜前整理军帽,这对一个士兵来说就是打算出门。

成才连忙跟在后边。

伍六一住的是一家陆军医院。许三多和成才正在对面的一家商店买东西。

成才面前的购物袋里边,烟、水果、奶粉、果汁已经放了一大堆,烟是红塔山,水果是本地难得一见的品种,这对一个士兵来说,已经接近穷奢极欲。

成才:“还有没那个什么…牦牛壮骨粉的?”

售货员:“有,价格是…”

成才:“五盒!”

许三多一边看着,对这个他并不热情:“用得着吗?”

成才:“你不懂,那玩意好使的。”

许三多:“他是韧带拉断,骨头可没断。”

售货员:“一共是一千四百二十。”

许三多:“太多了。”

“你甭管!我给自己买的,好吗?”成才付账,掏完钱后,手上那一沓钞票已经剩不下一张一百的。

许三多叹口气:“成才,六一的事不能怪你。刚才是我混账,好吗?”

“你别管。”成才他拎着所有的购物袋,出门。

成才拎着东西直冲咨询台,那样子看上去很愣:“三五三团,伍六一。”

护士神情冷漠:“1022。”

成才不打拐弯地就走,许三多跟着。

门是虚掩的,加上点风,便缓缓地开了。一句大声冒了出来,那属于伍六一的机一连连长。

一连长:“我不是来探病,是来骂人!”

成才和许三多都僵在门外。

伍六一躺在床上,机一连连长正恼火地在旁边踱来踱去。

成才和许三多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外。

一连长说:“韧带拉断,人怎么才能把一条韧带跑断?”

床上的伍六一,有点嬉皮笑脸:“跑得太多了些,路也太远了些。”

“你那么笑嘻嘻的是什么意思?你当那条腿长我身上吗?”

“如果一个发脾气,一个在哭,不好看的。”一连长瞪着他看,然后看他的腿,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

一连长说:“我不是来骂人,来探病的。商量一下往后的事情。这次的事情是个特例,团部决定给予特殊照顾…”

伍六一:“师侦察营的高副营长是不是跟您说什么了?”

一连长:“何止跟我?他动了一切能用的关系。一连司务长,你意见如何?”

伍六一淡漠地道:“谢了,不合规矩吧。”

“别婆婆妈妈!”一连长转身出去了。

一连长一走,许三多和成才这才*近了过来。他们的手里买了很多的东西,他们把东西堆满了伍六一的床头。伍六一仍然在床上坐着,他看着他们两人,轻轻地道:“你们俩都过了?”

许三多点点头,说过了。他说:“准备下周走。”

伍六一说:“下周好。下周来新人,你们也换个地方做新兵。你们要去的那地方一定是很有意思的,想起来我都躺不住了。”

许三多:“我没这么觉得。说真的,我现在不想走。”

伍六一:“成才,我这会儿不方便,帮我K他。”

成才生硬地笑笑。

伍六一:“我说真的。”

成才只好应付地在许三多颈根上拍了一下。

伍六一:“谢谢,成才。这趟跑下来真的挺值,发现我这两老乡是能交一辈子的人。”

许三多:“你的腿,怎么办?”

伍六一:“装一条钢筋进去,拿它当韧带使。许三多,以后跟我玩格斗要小心这只腿了,一脚够你躺一天的。”

一时间,三个人都看着那条腿,有点发愣。最后,伍六一舒了口气,说:“好了,你们走吧,做好你们那兵去吧。”

成才站起来就走了,到门口才回过头来,看见许三多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放在伍六一的床上。伍六一问:“那是什么?”

许三多轻声说:“钱。”

伍六一问:“多少?”

许三多说:“不多,三千。”

伍六一将信封往外一推,他说:“我不要行吗?”

许三多说:“你先拿着吧,用不上了你再还我。”

伍六一这么一听,不再推了,他说:“行。我知道当兵的要攒这些钱多不容易。还有你,成才,我掏空了你们腰包。我会还你们的,走吧。”

伍六一的斩钉截铁,噎得许三多和成才再无话可说,只好真的走了。许三多刚从门口消失,后边的伍六一,突然大声喊道:“许三多!到新地方别再从孬兵开始,没人再宠着你了。”

他钻进了被窝躺下。许三多关上了门,把自己和成才都关在外面。

成才和许三多双人成列地从团大院走过,并不时被路兵投以羡慕的目光。

现在成才和我在三五三比六一更加出名,人们总是爱听好消息而忘掉坏消息,不管愿不愿意,垂头丧气从营里走过的他们遮去了医院病床上的六一。

成才:“你有没感觉,他们怎么看我们的?他容光焕发,一切辛苦总算得到回报。”

许三多:“像看外星人。”

王庆瑞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手边放着许三多和成才的档案,袁朗坐在他的旁边。

这时,许三多和成才走了进来:

“七连一级士官许三多报到!”

“三连一级士官成才报到!”

他们都看到了袁朗,但两人的目光不敢斜视。

团长翻翻眼前的档案,再看看眼前的两个战士,好像直到这时才发现了什么。惊奇地问道:“你们俩,是同乡?”

“报告,是一个村的!”成才回答。

团长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看看袁朗,说:“你看,又让你们占个便宜,两个同乡兵在战场上至少顶六个异乡兵!”袁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团长拍拍手上说:“这是你们俩的档案,我把它交给这位少校,你们就得跟人走了。”

两人默默地看着团长转交出去的那份档案,好像看到他们的命正从一个人的手里转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他们立正着,动也不动。

“你们舍得机步团吗?”团长忽然问道。

成才的回答是:“报告,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团长看了看许三多:“你呢?”

许三多说:“报告!…可以不去吗?”

王庆瑞苦笑,看袁朗。

袁朗:“可以。我早说过不会强令要人。”

许三多于是看着王庆瑞,而成才侧眼看着他,那表情像要踢他一脚。

王庆瑞:“不去你又参加选拔?”

袁朗笑了,那是因为他背后激将了他。

许三多:“不是。因为我想…去了,可以跟大家一起执行任务。”

王庆瑞:“是了,你一个人看守营房已经半年了,是我的安排。那时候你做得好兵,可做不好人。而改编后的部队里,我需要这样的人,他一个人能带动一群人。”

许三多:“我…一直不会做人。”

王庆瑞:“不不。我纠正,人不用做,自己活出来的。我想这半年,你不光在看营房,也在看你自己。”

许三多:“是的。”

王庆瑞:“你已经是了。成了我最尊敬的那种兵,这样一个兵的价值甚至超过一个连长。”

他看着许三多,看了很久,他是真舍不得放走这个人,然后转过身——向着袁朗。

王庆瑞:“他跟你走吧,他有飞的能耐。平心而论,你们那里,这样的兵天地更广。”

袁朗:“这样我会派几个部下来协助三五三的训练。”

王庆瑞:“这事求之不得。”

许三多和成才仍立正着,看着王庆瑞最后在手上拍了拍那两份档案,然后给了袁朗。成才松了口气,许三多眼里的失落越发沉重。

王庆瑞:“去吧。你们这样的兵有一天会让我们也望尘莫及。”

许三多和成才敬礼,沉默着,团长说话就已经是不可违抗的命令了。

袁朗:“那就告辞了。”

王庆瑞:“再见。…许三多,这个拿去。”他郑重把窗台上那辆手铸的战车模型拿起来,向许三多送过来。

许三多:“这不行,团长。”

王庆瑞:“我说过送给你的。”

许三多:“您说做了值得的事情才送给我。我什么也没做…您做它用了一年。”

王庆瑞:“不是因为一件事送给你,是为了你这人送给你。拿着!”

袁朗:“拿着吧,许三多。如果我拿花费了一年时间的礼物送人,他不接受一定会让我遗憾又一个一年。”

许三多茫然地接住。

三人出了团长办公室。袁朗身后跟着许三多和成才,他站住转身:“一天时间够吗?”

成才:“报告,够!”

许三多:“一天时间,干什么?”

他看着成才,试图在成才那里找到一个答案,可看来斩钉截铁说够的成才也并不知道答案。

成才冲他使眼色。

袁朗笑笑:“收拾,告别。你们师招了三个兵,那一个现在都到基地了。”

成才:“够了!五分钟之内就可以出发!”

许三多:“我想去看六一,还有去草原看看五班,还有…”

袁朗:“那可都不成了。就是明天上午。”

许三多不再说话。

袁朗:“现在,请你们吃饭,怎么说我让你们饿了两天。”

吃饭的时候,许三多仍在望着那辆步战车出神,或者说望着难受。

成才却显得意气风发得很,他和袁朗很快就酒至半酣了。袁朗看看许三多,笑着拍了拍,说:“行了,赶紧吃饭吧。第一名大概都让队长带到基地了,咱们还在这磨唧!”

“基地在哪?”成才好奇地问道。

“暂时保密。”

袁朗给成才又倒了杯啤酒,同时很觉有趣地看着他失落的表情:“为了补偿告诉你别的吧,我们这支部队有时会参加实战。”

这话真让许三多和成才愣住了。许三多谨慎地问道:“您说的实战是…”

袁朗说:“真枪实弹呀,真正的敌人,真的想杀了你。”

“那你杀过人吗?”成才也小心翼翼地问道。

袁朗笑了笑,随即挽起了袖子,让他们看他臂上的一个伤疤。说:“看见这个没有?m16A2,SS109子弹钻出来的,贯穿型伤口,好在没碰着骨头,卫生兵拿一块药棉从这头通到那头就消了毒。”

两个和平年代的兵惊讶莫名加钦佩加半信半疑地看着那个不知就里的伤疤。

许三多却以为自己听出了什么,怀疑地问道:“m16?美军?”

袁朗笑了:“那成世界大战了,境外的黑市上m16卖得也就比AK47差点。”

成才:“哪个境外?就是越境作战了?为什么实战?什么规模的实战?”

袁朗:“又要说那两字了。保密。”

成才:“就是说您杀过人,对不对?”

袁朗:“个人原因不想作答。”他笑着喝酒,“这杯算给你们庆功。”

成才却又找回刚才的话题,说:“杀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袁朗眉头皱起来了,说:“千万别向往这个。即使杀敌也是在杀人,我希望全世界都是没杀过人的军人。可惜。”

趁着酒兴,成才却不肯罢休,说:“行行。再问个问题好不好?”

袁朗说:“早知道这样找我老战友吃饭了。”

成才说:“你的包里放着我们的档案吗?”

袁朗说:“是的。”

成才:“我能看看吗?”他看袁朗笑着看他,又说,“您不知道,我多想看看自己的档案!据说对我们的评价就装在里边,付出那么大代价,我想知道被人怎么评价。”

袁朗:“付出什么代价呢?”

成才:“看看许三多吧,他在我们村里被大家当做傻子。现在…”

许三多正给自己搛菜,看他一眼,吃饭。

袁朗:“就算他…真是傻子吧,那现在也是长大了,是好事啊。”

成才:“是代价。您不知道我们走了多远。”

袁朗:“不给看,因为我走得比你们还远。你猜从列兵到中校要走多远?”

他扔下只好自己喝酒的成才,看看许三多。

袁朗:“你今天很少说话。为什么?”

许三多:“不知道说什么。”

袁朗:“我让你不知道说什么?”

许三多看着他,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怎么办…还有,我的朋友还在医院…我总是记得…总记得…”

他记得伍六一发射了信号弹然后坐下,而袁朗在终点抱臂看着。他记得救护车驶走,而袁朗若无其事把车开往另一个方向。

袁朗:“我知道你记得什么,你现在很讨厌我?”

许三多:“不是…我说不清。”

他给许三多又夹了一筷子菜,并且再也不提这件事情。

许三多沉默地咀嚼着饭粒。啤酒沫在杯里浮沉,旁边的声音渐渐淡去。

那天晚上成才喝了很多,也问了很多,我和成才都累坏了,都有放松的权利,我却忘了怎么放松了。

要走了,七连的宿舍,这个屋里所有的铺盖都收了起来,宿舍里的高低床终于都只剩下光板了。许三多在最后一遍打扫卫生,这是一遍极其细致的打扫,因为对他来说,连一个桌角、一块奖牌的背面、一块床板下的缝隙都是钢七连的一部分。他从贴着伍六一的床板缝里找到一根烟,那根烟已经干得不像话了,显然是铺主不小心落在那的。

一天时间哪里都去不了,明天就有新兵要搬进来,我去不了医院,更去不了草原上的五班。纤尘不染的营房,将耗去我在三五三团的最后时间。

外面已经是深夜,许三多在打扫,一个人做完通常是整个连做的工作,可以想象这是个多么漫长的工作。从许三多的神情上看不出漫长,他打扫得怎么说呢,甚至很珍惜。熄灯号中最后一点舍灯终于熄去。

黑暗中点起一点火光,许三多做了对他少有的一件违规的事——他点燃了那根应该是没法再抽的烟,他第一次抽烟。

他一口口地抽着,将烟灰就掸在自己的手心里。干了的烟抽起来很辣,从不吸烟的许三多,被烟呛得不住地流着眼泪。在泪水看见一个自己,很多个自己,各种各样的自己,投降的自己,孱弱的自己,哀怜的自己,悲愤的自己,欢乐的自己。

背包早打好了,就放在光光的床板上。看起来,许三多今晚不打算把它打开。他不打算睡觉了。

晨光,许三多在椅子上坐了一晚上,他这样迎来黎明。两件简单的行李放在地上,一个迷彩包,高城送的录音机。

我来的时候只带了一肚皮患得患失,走的时候行李多了很多,王庆端送的车模,连长送的便携音响,以及一个会被战友们用豪华来形容的前途,跟大多数来了又走了的人比,我走得很富有,是一个有财产的人。

天一亮许三多就冲上操场的跑道,开始他在这个操场上最后一次长跑。这次不再是慢跑,是全速,一个长程的冲刺。

他结束了在三五三的最后一次长跑,跑向连队的方向。

许三多远远地站住,虽然还很早,七连的空地上已停着两辆车,一辆是越野车,上边坐着袁朗和成才,那是来接他的;一辆是卡车,是来接收营房的,有很多兵正在车下列队。

许三多拿着他的背包出来,在自己的连旗下站住了。一名军官在他身边等待着,他的那一队士兵,也站在空地里等待着。

许三多缓慢而凝重地开始敬礼。

“许三多,给大家说点什么。”那军官郑重地说。

许三多愣了一下,他不是个会说话的人。

他说:“我不会讲话。”

“随便说,他们都是院校出来的,你给他们上上课吧。”那军官压低了声音,“你的事我跟他们讲过了,都是院校生,佩服坏了。”

许三多愕然了,他看看那些年青的脸,目光里居然像认识他很久的样子。

许三多对视着那几十双眼睛,他说:“欢迎来这。我一直在等你们,等到你们来的时候我已经要走了。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了。以后对这个地方来说,我们就是老家伙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我这些年说得最多的话,有时是因为嘴拙,有时…真是觉得说不如不说。”

他站在那,看着他的连旗,很长时间的沉默,但并不是很长时间的冷场。

“我的父亲跟我说,好好活。我的班长跟我说,做有意义的事情。我是个笨人,偶尔做对一件事会让旁边人都替我庆幸。我只好跟我说——尤其在这个要走的时候更得对自己说——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做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好好活——这是傻话,傻人对自己说话…聪明人可能用不上,聪明人会问什么是意义…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你们用不上。”许三多苦笑,并且真真正正地乱了阵脚,“你们都有文化,当然不会有我这样的笨人。”

“有!我就是。”

“我也是。”

“都是。”

队列里一阵喧嚣。

许三多愣了一会儿,敬了个礼:“那就好…我走了…该走了,有人在等我。”

许三多头也不回地走向袁朗的车,他不敢回头。

袁朗为他将车门拉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许三多他不是上车而是退上车,几乎是手足无措,所有士兵敬礼,然后是最庄重的注目礼,那让许三多的头撞在车顶上。

袁朗将车倒到车道上开始行驶。

许三多木然地将头转开,逃避着那个注目礼。

袁朗:“说得很好,我也受教。”

许三多:“啊?不会的。”他在沮丧和惶恐中看着钢七连离开自己的视线。

驶过敬礼的哨兵,驶出大门。上了中间那条道,两个兵呆坐着。

出了团部有三条路,许三多他们走的仍是中间那条。通向军用车站,军用机场,更多的军队,更多的血、泪、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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