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许三多拎了家什铺盖站在宿舍里,没命令就绝不敢放下,于是越发显得傻气逼人。Β因为住在这里的主绝对说不上遵守内务的范例,三张高低铺只用了两张,剩一张卸了下铺作为堆放杂物的空间,四张铺上倒有半数的被子根本没叠,桌上散着几副扑克牌。这要是在新兵连,是被视为洪水猛兽的东西。

许三多一脸新奇,这是一个新兵第一次进入一群所谓老兵的生活空间。

老兵们一言不发在自己造就的残局边站着,李梦、老魏、薛林三个。李梦更加关注桌上的套牌,因为牌型太好还照抓在手上的样子扣着,这就愈发让何红涛觉得不满意:“你们班长呢?昨天就说了要来新兵,怎么连个欢迎也没有?瞧瞧这多打击新同志情绪?你们内务怎么能搞成这副贼性样子?许三多,东西放下。你们,说话。”

三个人戳弄推诿了几秒钟,终于出来个老魏,一脸倒霉蛋神情。

“报告指导员,班长输了牌,伙房里正煮面条呢。”

何红涛再好的性子也就要爆发,班长老马一股风似的冲了进来,系了个制式炊事班围裙,脸上非制式的纸条还没扯尽,倒是一股子平易近人。

一说话纸条被鼻孔里的气流喷得乱飞:“唉哟嗬!报告指导员,您咋这就到了?我寻思着得黑天才到呢。”

如果他那敬礼还算标准,前边那语气词和脸上纸条可让何红涛泄气,万般无奈,一声叹息,何红涛伸手把他脸上纸条撕了下来“我怎么说你?你在三连待的时间比我还长。你看这内务…”

老马掉转了头:“李梦、老魏、薛林,你们让我咋说?”

那几个把被子团巴了团巴,扑克收拢了扔进抽屉,这就算是个交代。

李梦反应得快:“欢迎新同志!”他鼓掌,带起那几位干巴的掌声,何红涛愈发皱了皱眉。

老马凑上来:“新同志叫啥?”

许三多怯得没地钻:“许三多。”

老马加倍热烈地鼓掌:“欢迎许三多来咱红三连二排五班!许三多同志真对不住,早说要给你列队欢迎,就是没码个准点!我这班长先给你赔不是,赔…”

许三多脸红了:“谢谢。这里真好。”

老马不由得犯了愣怔,再一瞧那小子一脸崇敬向往之色,又愣了愣然后变脸,因为要对那三位说话:“知道咋对新同志吗?”

于是给何红涛和许三多各上了一杯水,许三多喝一口后神情有点古怪,给何红涛上那杯水可就有点不怀好意。

李梦贼兮兮地说:“指导员,你慢着喝,这水含铜量高,也算矿泉水,就是不知道对身体是好是坏。”

何红涛一仰脖,咚咚咚几声,一杯水灌了个干净:“我传达个消息,水管子下半年就接到这,你们可以喝干净水了——为四个人接根水管子,别说三五三团心里没你们。”

老魏接茬:“就手再接个俱乐部来就好了。”

薛林也不甘落后:“就手把三五三团也接过来就好了。”

李梦看了一眼许三多:“是为五个人接根水管子。指导员您心里有没新同志呀?”

何红涛也有点语塞,而且发现李梦这坏小子又给他续上了满满一杯水。

他不想再喝了,对李梦说:“带新同志去熟悉一下战备环境,别再鸡一嘴鸭一嘴的。”

许三多机械地跟在李梦后面走了出去。

何红涛又转过身对老马说:“老马,我得跟你谈谈。”

老马忽然惊咋地挥了下锅铲:“面条,面条糊啦!”转身跑了出去。

李梦一言不发地领着许三多在草原上晃悠,他有点存心地让气氛沉闷:“刚才在车上往外瞅了没有?”

“一直有瞅。”许三多恭敬地回答。

“那你就已经熟悉战备环境了。从新兵连来这跑了几个钟头?”

“四小时五十四分钟。”许三多很精确,许三多似的精确。

“那你也熟悉地理位置了。嗯,这就完了,咱们回去。”

许三多:“我好像还没熟悉呢。我笨,学得慢。”

李梦瞟了他一眼:“不是笨,是死认真。有什么好熟悉的?四间东倒西歪屋,五个…不,你不够格…四个千锤百炼人。本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离团部五小时车程,补给车三天一趟,卸下给养、信件及其他。地下四通八达,各路自动化管道及油泵齐备,我班主要任务就是看守这些东东,保证野战部队训练时燃油供给…”

许三多东张西望:“哪呢?咱们看啥?”

李梦扳回他寻找方向的脑袋:“脚下五米,深挖。我跟这待了一年半也没见过,自动化操作,不用咱管。咱们就像田里的稻草人,戳这,立正!站好!起个吓唬人的作用…累死了,三天也没说过这么多话,烟有吗?你立正干吗?”

许三多赶忙放松一些:“没有…有。”

他拿烟给李梦,李梦点烟,并没忘了给许三多,许三多摇头。

“自己不抽?这烟给老兵预备的?”李梦乐了,“很上道么。这么跟你说吧,我们这无惊无险,此地民风淳朴,敌特破坏?连偷油的念头都没有走过脑子,风暴冰雹等自然灾害百年罕见,地下管道也是工兵专业维护。这块苦不苦,说累也绝对不累,就是两个字——枯燥…有什么爱好?”

许三多想了想:“爱好?没有。”

李梦大手一挥:“赶紧找一爱好,要不人生苦短长夜漫漫,你五分钟就闲得两眼飞星星。跟你说吧,班上那几个瞧见没?薛林,热爱迷路羔羊,见头走失畜生如见大姑娘,他绝不图表扬,就图跟五班外的人说个话。老魏,一天给人起十个外号。老马,咱班长,现在不迷下棋了,正研究桥牌…这帮傻蛋。”

许三多怔了许久:“你…您爱好什么?”

“见外啦,我叫李梦。”李梦忽然变得很庄严起来,“我的爱好,说实话,不来这草原我没法实现它,来了这我就一定能实现了它。”

许三多看了看暮色下的草原,草原让他茫然,现在面前的人类让他更加茫然。

“我写小说,平心静气踏踏实实开始写小说。关于人生,我已经二十一了,我会写一部两百万字关于人生的小说。如果在繁华闹市,我一定完成不了,可命运…”李梦看了看许三多“有一位伟大的作家,因为坐牢写出了传世之作,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许三多已经无法避免地开始崇敬起来:“我不知道。”

李梦又点点头:“我原来是知道的,现在忘了。我会像他那样。”

许三多:“你会的。”

李梦忽然警惕起来:“这事别让你以外的人知道。”

“杀了我也不说。”

李梦满意地笑了:“指导员有没有跟你说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许三多点头。

李梦接过许三多的烟盒,“再给支烟。我先拿着吧,你也不抽——指导员在打官腔,他不明白这话的意义,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因为漫长,无论如何,我们可以把有限的生命用在无限的事业上,这一切,指导员他明白个蛋。”

李梦对着荒原做如上感慨。许三多的崇敬无止境,但我们千万别相信他很明白。

何红涛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几乎把一碗面条扣在自己脸上。

老马面无表情,递过一块疑似抹布的东西,何红涛盛情难却地擦擦嘴。

何红涛:“老马,你好好干,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老马像个见过一万次海市蜃楼的人,他早已经不冲动了:“光荣个蛋,艰巨个屁。”

何红涛气得把碗重重一放:“五班长!我说你…立正!看着我!别把眼睛转来转去的!”

老马立刻便戳成了一根人桩,只是眼神闪烁,回避着何红涛愤怒的表情。

何红涛恨铁不成刚:“你以前多好。现在呢?现在就像那屋那几个兵。”

对一个曾经是三连模范班长的人,这话很重,何红涛以为老马会被刺痛,老马却只是念天地悠悠地叹了口气。

“一年半。”何红涛叹气,“从红三连最好的班长掉成现在这样,只用了一年半。为什么?”

老马不说话,眼神直直地看着窗外的地平线。何红涛也看了看,在这里此窗的地平线和彼窗的地平线绝没有任何区别,那片荒漠把他的怒气也消弭无形。

何红涛发现了他的眼神变化:“又要说赖这地方?”

“不知道,兴许赖我自己。”

何红涛拍拍他:“好吧。苦处我知道,你好处连里也记得。连里正给你力争三等功,说白了能在这地方待下来就该无条件三等功。退伍找工作管用,不让你在这干耗。”

老马低下头:“别别!指导员我没说要走。”

何红涛又诧异又生气:“那怎么办?一世英名非晚节不保吗?你没带好那几个,倒让他们把你带坏!不趁早光荣退伍…你到底在想什么?”

老马嘘了口气:“不知道。…指导员知道吗?这方圆几十公里就这几个人,想好好待下来,就得明白多数人是好,少数人是坏。”

如此丧失原则的话几乎让何红涛又一次发怒,但他只是瞪着老马狠狠甩了甩手,看来也预料到必将得回一个死样活气的反应。

老马所说的多数人,也就是李梦、老魏、薛林几个正在路边望呆,实在是闲得烧心了,连随车司机在对车进行例行维护也被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

司机也不知道是被他们看得发毛还是不屑,连头也不回。

何红涛终于青着脸出来,老马聊尽人事地跟着送。许三多跟得居然比老马更紧,那源于惊慌,何红涛一走他就跟以前的世界彻底断去了联系。

可何红涛一直走到车门前才发现自己有两条尾巴,而且坦白说,五班的状况比许三多的心情更让他操心。

何红涛拍着许三多的肩膀:“都回吧,你…你们好自为之。”

老马瞪一眼那几个望呆的,尽力提高了嗓门:“敬礼!”

总算把那几个喊回了魂,拖泥带水的军礼敬出来时,何红涛已经关上了车门,他实在是不忍心看。那辆空调车空空荡荡地去远,老马和许三多目送,两人的表情充满被抛弃感。

李梦几个早已经万事大吉地回屋。

老马看看许三多,两人一般的茫然,他仔细地琢磨着许三多,就像人琢磨镜里的影子。

“你叫许三多…不爱说话?”

许三多点头。老马笑了:“指导员说你是锤子都砸不出个响。你别在意,我新兵那会儿也这样,不爱说话也不敢说话。”

“我是不会说话。”

“那你境界比我高。”老马跷起来二郎腿,“许三多,就当这是个岛,你到岛上了,印象怎么样?”

许三多很真诚:“挺好。”

老马就没当实话听:“真的吗?”

许三多居然迅速就有了个期待:“班长,咱们班发枪吗?”

发枪?老马伸了个懒腰:“发。荷枪不实弹。这里用不上子弹。”

“发枪就好啦!”

老马苦笑:“你挺会说话嘛。这话我爱听。”

许三多没看出老马的意思,接着说:“是很好啊。指导员说这任务又光荣又艰巨。李梦说光荣因为平淡,艰巨因为漫长。”

老马有些不屑:“他有没有说他在写两百万字的小说呀,他的人生什么的。”

许三多瞪大了眼睛:“他说…他说不让告诉别人。”

老马:“连草原上的耗子都知道,撕了写写了撕,折腾小一年了还是两百字序言。不过许三多,你新来乍到,我这就一个要求,要团结,日夜就这几张脸,不团结不行;一个建议,给自己找个想头,要不在这会生闷出病来。”

许三多不明白:“想头是什么?”

“就是能让你不数着分分秒秒挨时间的东西。自己体会。”

许三多还是不明白:“那班长你的想头是什么?”老马被问得有点生气,但又乐了。

“下次别刨根了。”老马谈到了他喜欢的话题,“李梦肯定说我臭棋篓子,臭牌篓子什么,那是个虚,我真正的想头是你们这几个兵,我带过很多兵,现在这兵跟以前不一样,有人管都这样,没人管要翻天啦,我就带好你们。奉献这两字我是不爱说,但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吧。”老马又盯着荒原如是感慨,许三多再次更加的佩服无止境。

夜里,李梦在宿舍里翻他桌上那摞稿纸,撕下第一张,团巴团巴扔进个人专用字纸篓,下边的稿纸全白净。而这是个信号,薛林对老魏使个眼色。

老魏带头喊起来:“托尔斯泰收工啦!阎锡山、沈万山,哥几个支桌子啊!”

几个人又开始支牌局,边吵吵嚷嚷,薛林不乐意了:“老魏,我啥时候又改叫阎锡山呀?”

老魏说:“你沈万山,他才阎锡山。我打算给咱全班凑出五座大山,这才想出两。”

三个老兵正在逗着嘴,老马和许三多走了进来,“又支上了?先停,跟你们说个正经。”

老魏摔牌:“有听呢,伟大的伏龙芝同志。”

老马清了清嗓子,说真的他早已不习惯这样正式地说话了:“指导员再次对五班状况表示了看法,我寻思咱也该正正风气,不说查内务也图个自己舒服,怎么说也穿的军装…”

李梦眼皮都没抬:“一天一查我一天叠三次被子,可他一月也不来一趟啊!”

老马有点生气了:“起立!内务是给人查看的吗?”

薛林小声找补:“是给自个舒服的,所以我们做得还不赖。”

老马彻底光火:“全体起立!牌扔了!全班列队!这还反了你们啦?像个兵吗?今儿个不许打牌!按作息时间,现在…现在看电视!”

可是这恼火也是日常休闲,几个兵嘀嘀咕咕地拿了马扎列队,许三多诧异地排到队尾,他搞不懂的是班长发火而士兵们居然很惊喜,像是终于发生了一些常例之外的事情。

老魏小声说:“发火了发火了!”

“上次两星期前了。”这是薛林。

李梦总结:“我就说指导员得常来,要不班长哪来这精神头。”

老马使劲调整着电视:“去你们的幽默感!放!坐!”

于是把马扎放下,然后坐下,这一切被老马搞得很喜剧,四个人整齐划一地坐在电视机边,瞪着班长与满屏雪花做生死搏。

老马用上了举世闻名的修理方法,狠砸电视,电视出声了,还是没画。

李梦听着听着乐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怎么上电视了?这是侵权…”

老马打断他:“别说话,听!”电视里影影绰绰的大概是军事节目,说着某边防哨所的兵。

老魏居然很认真地道:“我羡慕他们。”

老马满意到了惊喜的地步:“看!看!嗯,大家可以谈谈想法。”

薛林挺起了胸口:“羡慕他们,因为他们离城市上千公里,怎么都有个伟岸身影美好回忆。咱们离着就三四小时车程。敢说苦?想想红军两万五,敢说累?洗洗回屋上床睡。”

李梦也接上了话茬:“班长,我很想舍身抢救落水儿童,两个必要条件是得有水和儿童对吧?昨天终于听着呼救声,你猜怎么着,偷粮的耗子落咱水缸里啦!”

老马再也撑不下去了:“解散!”他好像终于也找准机会幽了一默,“想发牢骚?不给你们说,捂也捂死了你们!”

大家一声欢叫,牌局又开始了。老马观望,他很清楚自己是又失败了,但他脾气好,而且也这样失败过很多次了。想了想又凑上去问:“玩桥牌吗?”

薛林半点不给面子:“那是你们有身份的人玩的。小的们就爱拉耗子斗地主。”

李梦看也没看老马:“班长心情好就给新兵训训话。许三多,听班长话,他可是好人哪!”

许三多嗯了一声就跟上了老马。老马抓耳挠腮,刚掏出几副扑克,摆出个桥牌的格局。

许三多:“班长,你要跟我说啥吗?”

老马想起自己是班长来的,有些难堪地看看手上那牌:“说啥?要说啥?”他又念天地之悠悠地叹口气,“你小子算是赶上啦。要说在咱们中国,像咱们这样的班还真没几个…”他顿了顿,又顿出了很久以前军人的骄傲——确定地说,“可以说独此一个…你吃了没?”

许三多摇摇头,他也发现自己真是很饿了,肚子里咕噜一响。

老马拍着脑袋站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赶紧去吃饭!我是真羡慕你有事干,我们可都吃过了,我陪你去吧?”

在这荒原之上,五班的几栋小屋是几栋突兀的建筑,透着不合时宜,早晚要被岁月和这过于广漠的空间吞噬。日升日落,五班似乎永不会有半分改变。

这里的阳光永远很好,晨曦照耀中一人从高低铺上爬了起来,那是许三多,他开始轻手轻脚整理被褥。薛林蒙蒙眬眬地看看他:“搞什么?”

许三多想了想自己在搞什么,早起是习惯,并不要搞什么,但薛林又睡了。

许三多蹑着脚地出去。

草原的山丘上**着铜矿石,远处的广漠和半沙化土地上的生机苍茫而壮美。

许三多跑步过来,跑得已经气喘吁吁,通常到了这种地方,看着远处的日出,任谁都会站住了感叹一回。

许三多焚琴煮鹤地开始踢正步,他开始练习一个姿势,这个姿势让人想起不久前伍六一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我总不能让你这么一路踢着顺拐去新连队吧。”

说实话,他比以前踢得好多了。

李梦坐在铺上,抽着烟,盯着许三多那张整整齐齐的床,犯着睡起之后的愣怔。

老马从上铺翻下来,班长住上铺是这支军队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而且通常都是睡在新兵的上铺,为的是排遣新来者难免的寂寞,老马仍下意识地延续着。

老马看着李梦:“发什么呆?”

“没发呆。”李梦不满地回了他一句,“你们以为我发呆的时候我在思考。”

老马横他一眼,问都懒得问了,他知道李梦一定会说他在思考什么的。

李梦果然没有停:“我在思考,人的惯性和惰性能延续多长时间,这新兵蛋子能保持他的内务到什么时候?”

老马因此又看看这屋,发现有点改变,除了几个人睡的地方一片凌乱,屋里被收拾过,里倒外斜的桌椅被收拾过,乱糟糟的纸牌被摞好,只会是一个人干的,只有许三多的被褥被叠过。

老马:“这叫惯性和惰性吗?你瞧瞧你那张床像什么?”

像狗啃的,而且有四五条狗在上边咬过架,另两张床上,老魏和薛林还拿枕头扣着脑袋,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才睁眼。李梦一脸深邃地继续猛抽烟。

老马忽然闻了出来:“你小子抽的什么烟?玉溪啊?给我一根…不对,这哪来的?”

“我买的。”

“扯你个犊子!最近的烟摊离这十二公里。你拿许三多的!吐出来!”

许三多正好汗水淋淋地进来,李梦不情不愿地掏出来。

老马抢过烟,回头看许三多:“你干吗去了?”

许三多兴致勃勃:“你们还没起,我又跑了一圈。”

老马举着手里的烟盒:“许三多,李梦忘了把烟还你了。”

“我不抽,李梦抽吧。”

李梦忙把烟抢回去,又点上一根,然后他愣住,许三多正在叠他的被子。

“我的被子你别动。”

许三多手没停,嘴里回答他:“班长说,内务问题上要互相帮助。”

李梦就回头瞪老马:“你说的?”

许三多:“新兵连。新兵连的伍班长说的。”

李梦愣了两秒钟以后,和许三多争抢着叠自己的被子,那是个面子问题。

跟李梦一起望着被子发呆的人又多了几个,连薛林和老魏都在。

每个人铺上的被子都被叠得一丝不苟,对这几位以散漫为己任的家伙来说,那有一种被蹂躏和践踏的感觉。老魏小声嘀咕:“这都一个星期啦,怎么还这样?”

许三多在屋里,薛林就捅老魏:“小声点,人也是好心。”

老魏只好无奈地摇头:“继续拖拉机吧。”

刚起身,许三多就冲过来,拍掉床上几人刚坐出的屁股印,拉好床单。

然后几人就坐在桌边,看着那几副扑克牌不知道该怎么伸手,也不知道许三多怎么干的,把几副毛了边的扑克叠得如刚出厂一样,这和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一样是门水磨功夫。

“这哪行?我没心情玩了。”

“还玩?我屁股都不知道放哪好了。”

李梦掉头找老马麻烦:“班长,你说说他吧?”

老马一摊手:“他做得对,我不说你们就不错了。”

李梦急了:“那我们只好天天坐马扎啦?”

老马得意非凡:“坐床躺床本来就是不对的!现在也没什么不能坐的,你只要咬咬牙,狠狠心,往下一坐!”于是薛林横眉立目,就要过去坐。

老马斜着眼睛看着他:“如果你觉得对得起你们那身军装的话!”

如果说那几位和老百姓还有一点区别的话,就是那身军装,于是薛林只好又老实坐在马扎上。

许三多在扫地,现在他决定把几个屋之间的沙化土地也打扫了。

李梦几个人在嘀嘀咕咕,准备了一下,从伙房里溜出来。

一个端着一面“优秀内务”的小纸旗,墨迹淋漓,显然刚刚造就,一个拿着盆,一个专管鼓掌,三人叮当二五地从许三多身边经过,许三多愣住,跟着。

三人将那面小纸旗放在许三多的被子上,拼命敲盆鼓掌。

李梦模拟大会发言喇叭里的声音:“向荣获五班有史以来第一届优秀内务奖的许三多同志致敬,希望他见好就收,不要再…”

老马让这动静吵了进来:“你们干什么?全收起来!薛林你把个和面的盆也抄出来了,你咋不用自个的脸盆呢?”

薛林委屈:“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马咆哮:“闭嘴!”于是都闭嘴,那几个知道一个极限,别让这老好人真发火。

老马瞪着三个人:“马扎抽出来,都给我坐下!现在开班务会!”

继续老实照办,因为老马额头上青筋未退。

“班务会现在召开,许三多同志,这是小事,你别往心里去…”

许三多:“我知道。我会继续努力的。”

老马愣住,许三多有些腼腆有些欢喜,对从未尝过赞扬滋味的许三多来说,这点不怀好意的小荣誉居然让他挺高兴。

老马嘘了口气,没忘了再瞪那几个一眼:“这就好这就好…说实话,许三多,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保持这种良好的军人作风,内务军容加口令,好兵孬兵一眼就能看出来…”

许三多马上立正:“报告班长,我觉得做得很不够,我会继续努力。”

老马:“可是说实话,更重要的是大家和气团结,不闹矛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家都对我很好。我也一定跟大家搞好关系。”

老马只好欲言又止,他从来就不是个把话说到死处的人。

李梦失望之极:“班长这弯子绕大了,我看他明白才怪呢。”

薛林看着许三多:“谢谢你,许三多,可是别再叠我们的被子啦。”

许三多有点疑惑:“咱们不是应该互相帮助吗?”

李梦接过话头:“这个事情上,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明白啦?”

许三多终于明白了:“嗯——班长,班务会还有什么要说的?”

“会?哦,散会散会。”

许三多出去。几个兵一时都有点内疚,看着。

许三多又开始了折磨步枪,一支拆开的八一杠步枪,许三多很快将零件还原成待击状态。

他瞄准草原上遥远的一个点。

老魏从外边进来,回到牌桌前说:“他没事,在玩枪呢。”

老马跳起来就要往外冲:“枪?枪都扛出来了还说没事!”还没起来就被薛林和李梦拉住。

“班长你知道的,这儿搜罗遍了也没一发子弹,要整事不如他扛根呢。”

老马急了:“整事,你们是怕他整事?你们给我摸着良心说,那是个整事的人?”

老马是在发火,那几个虽不至摸着良心,也都有些垂头丧气。

薛林:“那倒不是。其实这人挺好的。”

老魏:“主要是和咱们不大一样。”

李梦:“主要是少根筋。”

老马又瞪过去:“我看你多了几根不该多的筋!”

在老马的人生尺度中这绝对叫做骂人,李梦也知道,悻悻挠头不语。

薛林打圆场:“不整事就没担心了。班长你消消火。”

老马:“我呸你!你们不管他的心情吗?他实在,离家又远,到这地方,什么委屈都结结实实自己吞了!你们这几个,你们就好意思?要我才懒得管你们那狗窝呢,人家天天给你们操心费力的。”

老魏立刻就悟了:“是啊是啊。”转身又跑了出去看。

李梦接茬说着:“可他一个人搅得咱们鸡犬不宁呀。就说班长你吧,跟我们红过脸吗?为了他你这几天跟我们发多少火了?”

老马犯了会儿犹豫,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身在局外的,到了也是深受影响的一位。

老马盯着李梦:“忽然想起你大作家常说的话来:多数人掌握的不一定是真理。”

李梦居然点了点头:“很可能他掌握的是真理,可也说不定是虚荣。”

“在你手上是真理,到人那就成了虚荣?”老马不高兴了,“你那小说就打算这么写啊?也行吧,可你啥时候写出来啊?你撕掉的稿纸也得有十几摞了吧?题目到底有没有啊?薛林你别乐,你最近又搜罗到几只羊啊?*着这羊你又跟牧民小姑娘搭了几句话呀?你没把人家群里的羊给拉过去请功吧?…”这会儿老魏又转回来:“没事,他是在练瞄准。”

许三多仍在草原上练瞄准,这回是换到了那处山丘上,对着地平线在练卧式射击。

老马没精打采地上来。

他闷闷地看了会儿,看许三多也看他的目标,这地方荒得让他的目光没有焦点。

“你在干什么?”老马问道。

“报告班长,我练习射击姿势。”

“姿势很对,比我标准。”

“可我就是跑靶。”

老马苦笑:“那是打得太少。枪法是拿子弹喂出来的,你要换个像样点的连队,一匣匣子弹喂着,你早成神枪手了。”

许三多一脸憨笑:“那不会。”他继续瞄。

如果许三多现在不瞄准的话,他会注意到老马现在的神情不同平常,有点像伍六一,像史今,像个常年在战斗部队锤打着的军人。

老马没看许三多,而是看着远方:“你是对的,我很想维护原则,可我先得维护团结,有时候这是个痛苦。…许三多,你别瞄了,我实话跟你说,咱们五班配了枪,可不发子弹,这枪到报废也许放不上一枪,跟别人比起来,咱们这个班就是空心的,你得明白。”

许三多卸下弹匣看了看里边的空空洞洞,又装上。

“连长说,当兵的别想手上的枪会不会用,只要想到用的时候能不能用好它。”

老马有些狼狈地看着许三多:“哪个连长?”

“新兵连。”

老马苦笑:“七连长高城?他当然能这么说。他可是三五三营连一级最有前途的军官…我这么说也许不大对?”

“哦。”许三多的“哦”不表示态度,表示没听懂。

老马继续苦笑:“跟你讲个故事。狗栏里关了五条狗,四条狗沿着顺时针方向跑圈,一条狗沿着逆时针方向跑圈。后来顺着跑的四条都有了人家,逆着跑的那条被宰了吃肉,因为逆着跑那条不合群养不熟,四条狗…甭管怎么说,它们的价值也是一条狗乘以四——你听明白了吗?”

“哦?”许三多这回的“哦”表示疑惑。

老马耐着性子:“我给你分析,有时候你也许觉得自己做得对,别人都是错的,但不要太相信自己对,要想大多数人做的才是对的,明白?”

许三多不明白:“可是…我不觉得顺着逆着就是对错呀。”

老马气得直挥手:“就这么个众人皆醉得过且过的理,还要我磨破嘴皮子吗?”

“哦。”这回的“哦”表示听见,但继续疑惑,而且还要深思。

老马接着启发:“也许对也许错,可我是为你好。你想想总没错。”

他决定走,并且带着一种“我终于把所有事说通了”的表情。

许三多突然站起来了:“班长我明白了!”

老马满脸期许地回过头,许三多站在岗顶上,逆着阳光也能看见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

许三多:“我就是那条逆着跑的狗吧?”

也许是气的,也许是背的,老马一脚踢到块石头,险没滚下山去。

许三多现在黏上了老马,而且甭管什么时候,这已经是老马胡扯出那个故事后三两天的事。“班长,我又想明白了!”

老马闷闷地清理着地上的小石子,那纯属无聊,在这半沙化地带挖去三层地皮也照样满地石子。

“哦。”老马的这个“哦”表示郁闷,因为他显然已经为这事被许三多纠缠了很久。

许三多不理他,接着说他的“明白”——那条狗要是一会儿顺着跑,一会儿逆着跑就好了。

老马明显是噎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反正在圈里,反正得跑圈,这样有意思一点…”许三多被老马瞪得有些发毛,顺时针逆时针地划着手指,“这样跑不容易晕…跑圈嘛,很容易晕的。”

老马小声地嘀咕:“我服啦。”起身进了一间简陋的仓库。老马脸上乌云密布。

许三多:“而且…”

老马忍无可忍地回头:“什么呀?!”

他看起来想K人,而且如果换成李梦之流的厚皮的兵,恐怕早已K了下去。

许三多怯生生地说:“这样这条狗可以向那几条狗学习,学他们的好…”

老马指着五班的宿舍:“那几条狗有什么好能让你学吗?”

他进屋,狠狠摔上门。许三多往宿舍看了一眼,椅在桌边,牌在桌上,但李梦几个都不在。看许三多的表情,他似乎刚意识到那四条狗是指他同一个锅里扒饭的战友。

许三多看着桌上那摊凌乱,往常他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过去收拾了它们。

老马关在屋里扒拉着几件简陋的工具,许三多怯怯把门开了条缝。

“好了好了。我道歉,这两天邪火大,跟你们都没关系。”老马有些发火。

“李梦捡到一只羊,他们三个给老乡送羊去了。”

“我知道,我准的假。”老马竭力让自己回到平时那样,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心事很重但老好人一个。

“我、我又明白了。”许三多很快听到老马重重吞下一口空气的声音,似乎呼吸被空气噎到。于是他就越发胆怯,“我知道我总是把事情搞错,而且我笨,每次就能明白那么一点点。”

五班最怕软话的人叫老马。老马就立刻把那口气吐出来,赶紧往回收:“没有啦。你认真思考是很好的,只是有点…想得太多了。”

“可我刚才还是想明白了。”

老马只好没精打采地鼓励:“哦。想明白了什么?”

许三多很认真,认真到说话都有点一字一顿:“打扑克牌是不对的。”

老马做好了再被噎一下的准备,可这回他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打扑克牌有什么不对?价廉物美,又能动脑又能打发时间。许三多我必须跟你说清楚,现实地讲,扑克牌是五班的根本,因为它需要四个人齐心协力,尤其在这种环境下,有助于维护集体的团结。”

许三多眼直直地看着他,老马被看得有些赧然,现实的道理很多时候听起来就是歪理。

“哦。”许三多哦得茫然,因为不信服。

老马叹了口气,他不大自信:“我在找一种五个人的玩牌方法,你好和大家打成一片。”

这事让许三多坚定得不像许三多:“我不玩,玩扑克牌没意义。”

老马又叹了口气,这些天他快把山也叹倒了:“什么有意义?”

许三多很有主见地道:“我二哥就是玩牌玩得就不大回家了,虽说我倒不觉得像爸说的那样,他变坏了。”

“可是什么有意义呢,许三多?人这辈子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做没意义的事情。”

“有意义就是好好活。”

老马又有点噎:“那什么是好好活呢?”

“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许三多看一眼老马后强调,“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老马听到这里几乎想冷笑,幸亏这个人并不擅长做出那种偏激的表情,他对生活中常见的碌碌无为甚至不会愤怒,只是有一天就发现,自己已经消磨成现在这样。

老马站起来:“你跟我来。”

所到的地方并不远,就在仓库门外。老马对这块小小营地划了一下手,把几间东倒西歪屋全包括在里边。许三多就看这块杂草与砂石间生的营地,这永远是片被岁月侵蚀的土地,朔风和时间永远在消磨这几间房和这里的人。

“你看。”老马指着营地说,“是不是很宽敞——对五个人来说。这里最多的时候驻过一个排,三五三团最好的一个排,排长是现在三五三团的团长。”

许三多哦了一声,对这种事他不大有感觉,因为他甚至连本营营长都不曾见过。

“他们被这地方荒的,也被日子给耗的,那时候的排长,也就是现在的团长就想修条路,做有意义的事情。”老马从脚下直指到了远处。

许三多瞪眼看,可即使是调来世界一流的侦察器材也绝看不出这里曾有过路的痕迹。

“最后没修成,一个满员排,三十多人,也半途而废。意义是经不起耗的,今天明天你说有意义,今年明年呢?过一个十年呢?还是这地方,还是这荒土,你看得出意义来吗?”

许三多抓了把土,砂质从指缝里漏下,剩下是什么都派不上的小石子儿。

“明白我说的么?”老马看着许三多,希望他明白,这地方抱太多希望不好,会失望。

许三多好像没听懂:“修路很有意义。”

老马傻了一下,凑得更近地看许三多,他确定一件事,不管是聪明人碰上笨蛋,还是有经验碰上零经验,刚才的话全白说,根本不在一个思维频率。

老马一番苦口婆心全成了白扯,生气了:“那你修条路吧,许三多,有这么一步宽就行。”

“那太窄了。”许三多看了老马一眼,老家叫它田埂道。

“那就五步。”老马把自己气乐了,“坦克车体的宽度,标准吧?咱们是装甲步兵团嘛。”

许三多很认真地想着:“是命令吧,班长?”

老马苦笑着走开:“如果我会命令你们做做不到的事,嗯,那就是命令。”

他打算回宿舍,今天就算到此为止了。

许三多脸上抑制不住地兴奋:“班长,这是我到五班接到的第一个命令!”

老马回头看看他,许三多兴奋上脸的表情让他再走两步又回头看看,这次回头老马忽然有一个感觉:他也许是惹了祸。

草原的夜里风很大,声音能在黑暗里传出很远:高高的山上一呀一头牛,尖尖的角来歪着一个头。李梦几个谈笑风生地自黑漆漆的草原里归来,忽然愣住。

几间屋之间用石灰划上了整齐的白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就此地的一成不变,那算一个改变。几人犹豫了一下进屋。

老马独坐桌前在摆桥牌,那三人进来:“许三多呢?”

老马瞟他们一眼:“捡石头去啦。”似乎有点心虚,“他…想修条路。”

三个人都傻了。

老马接着说:“一条路,从这到哨位那,他觉得那很有意义。”

老马挠挠头,他越发心虚得没边:“也许我说错了话…好像下了那么道命令…”

李梦他们的似笑非笑终于爆成了笑,那三个家伙你拍我打,李梦和薛林甚至互相三击掌,再撞了一下屁股。

老马正为那道命令不安,于是瞪他们:“搞什么?这没有妨碍你们打牌。”

薛林乐了:“何止啊?班座!这意味着,许三多终于入乡随俗,不再骚扰我们的生活!你想啊,一个人,修条路,在这,从这到哨位…班座,你不会插手吧?”

老马摇头不迭:“我?干点什么不好?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对呀!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根本是不打算完成的事情嘛!就是一个打发时间嘛!…你们看着我干什么?你们笑什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他们四个人在打牌,心烦意乱地一声不响,绝对没了平时的咋呼。

外边多了一种漫长的敲击石块之声,简直是无休无止。

薛林忍不住了:“这他妈的…”

老魏挠挠头,几乎没心看自己的牌:“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老马瞪着自己的牌:“他干扰你们了吗?”

老魏:“他干扰你了吗,班座?”

“当然没有。”可老马瞪着牌的眼睛完全没有焦点,所以老魏绝不相信地看着他。

老马干咳一声:“你们在打发时间,他一样,在这谁都有权打发自己的时间。”

薛林竭力让自己的语气热情一点,对着窗外:“许三多,我教你打升级好吗?”

许三多的声音在窗外,敲击的声音也未停:“我不爱打牌。”

“你爱干啥呢?棋?象棋,军棋?卡拉OK?你要不唱卡拉OK?”

仍在敲着:“我不会,什么都不会。”

李梦对着薛林挤眉弄眼:“忍一会儿,再忍一会儿,再忍个三五天他就歇啦。”

薛林不信:“这话你三五天前就说过啦!我恨不得就…”

“恨不得什么?”老马把牌放下了,“我跟你们几个说,他没有做错,你们也不准胡来。如果再有这类有损本班安定团结的言行,我就——”他一巴掌拍在牌桌上。

这天几个人从营地里走过时,走得都极不自在,因为驻地间忽然有了条路。

车体宽度,长度还没跨出驻地,只能说初具其形。路一边堆着许三多从各处捡来的石头,都比荒原上常见的为大,而且因为此地富含矿脉,有着各种色彩。另一边是已经被砸碎的石头,砸成同等的大小再分门别类,考虑到这是一个人干的,又是一个小奇迹。他们都存心避开那条刚初具雏形的路,老马亦然。

傍晚的时候,李梦在窗口瞧着,外边在敲击。窗外的暮色金黄而辉煌,外边的人应该是不折不扣的沐日而作。李梦对着屋里的人说:“他根本就是块木头,对着那么好的景色不会抬头去看,这样的人干巴、枯涩,全无情趣。”

屋里无人回应,但李梦说话的习惯向来是只要有人听见。

“这哪是在修路?是在…在磨路。以为他拿石头砌出个路沿来就算了,结果他号称要把这条路用石头铺上。这是半沙化地,草原,你们说那些石头他从哪块翻出来的?你们说?”

无人回应。于是李梦问窗外:“许三多,你把石头一个色放一堆干什么?”

“我想砌…砌…图案”许三多自己也不知道砌什么图案。

李梦向着屋里摊手:“听见没?还图案。他以为他在搞艺术,我看他要被艺术搞…你们看着我乐什么?”李梦匆匆从窗前走开,“我要把他写进我的小说,我一定要把他写进我的小说。”于是宿舍里的字纸篓里又扔进了两个刚揉就的纸团。

许三多捡石头去了。

李梦,薛林和老魏过来,三人你捅捅我,我捅捅你,然后三人不约而同开始做同一件事情:跳上石堆,连踢带刨,把些石头洒得遍地都是,一泄心中怨气和怒气。

薛林一跤摔倒,三个做贼心虚的家伙连滚带爬,一窝蜂逃回宿舍。

许三多进来,那几人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打牌,薛林在翻书,李梦在写和撕,老魏在发愣,三人都有些心虚。

许三多兴高采烈,精神头十足,这可能是那几位不喜欢他的主要原因,他真有事情干,尽管是那几个绝对不打算去做的事情。

许三多:“草原上的风好大呀!我捡的石头都给吹跑啦!”

老马瞧那几位一眼:“什么歪风能吹得跑石头?”

许三多:“也没吹多远,我捡回来就是啦。班长,你看见我工具了吗?”

老马又看看那几个:“李梦、薛林、老魏,你们知道吗?”

“啊?哦?灶眼堵了,我们拿去捅火了。”

“你家捅火用锤子?一分钟之内放回原处。”

薛林和老魏飞跑着出去。老马神情郁郁,他并不太清楚自己的立场,只是在就事论事地解决问题。

今儿是个大风天,阴着,满场飞沙。窗外的路已经延伸得很远,尽头处有个小小的人影,那是许三多。李梦又在窗前施展他的口才,事情已经在往极端上发展,每个人都在失去原来一直恪守的分寸。李梦则是干脆地在对着那个远影大叫。

“你这傻子!给个棒槌当针使的凯子!不分香臭的驴子!”

他嚷由他嚷,那条路现在已经是这么个长度,风沙下,路那头的许三多绝听不见他的喊声。倒是老马抬头瞄了李梦一眼:“嗳嗳,适可而止吧。”

可李梦绝没要止住的意思:“我说哥几个,大家伙心照不宣吧。班长,你要不要把你算在我们里头,是你自己的事。”

老马停了在摆的桥牌,有点惊讶地又瞄了一眼:“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咱们为什么能心安理得?一只走失的羊都能让咱们高兴半天,咱们怎么就能在这么个地方待下来?”

谁都看看他又低头,似乎没人在听,但每个人都在等他的答案,他把五班最敏感的问题提上了桌面。

李梦很自信地翻出答案,可说有些过度自信:“因为我们不抱希望。”他看看那几个人阴沉的脸色,决定稍微收敛一些,“或者说,我们只有希望,我们抱定一个在这里无法完成的希望,我们在做的事情都不可能完成,也不打算完成。”

风沙很大,远处的许三多也就小而模糊,他正逆着风在把新铺就的路面夯平。

李梦的说话也有些风沙的凛冽:“现在来了个傻子,他真的打算,一门心思地把他的事情做完。我不讨厌他,说真的我们都不讨厌他,可我烦,你们别不吭气,你们也烦。现在砸石头的声音听不到啦,可外边有个人在干活,干他不知所谓的活,我们很烦,以前做得很高兴的事突然没了意义,我们突然觉得也该干点什么?”说到这里,他很惨淡地笑——“可是干什么?我们能在这干什么?你们知道吗?我那次去团里办事,抱着一棵树哭,我一边哭一边想,哭什么?这只是一棵树,一棵树,一棵树…”

他狂态毕露,那几个人的脸色也越发阴沉。生存在一片绝对看不到树梢的风沙星辰之中,每个人都有同样的苦楚。

薛林忽然将手里快洗烂了的牌重重拍在桌上。

老魏:“闭嘴!”

李梦毫不示弱:“别冲我吼!你们真想吼的人不是我!你们不要吼两句吗?我刚试过了,他听不见。”

薛林到窗前,声嘶力竭:“白痴!!”

老魏索性打开因风沙而紧闭的窗:“二百五!”

老马终于愤然而起:“你们有够没够?”

李梦回头拉老马:“班长也要吼一下吗?你真的很需要吼一下。”

老马是那种容易疑惑的人,而且一疑惑就忘了原本的怒气:“我为什么要吼?”

李梦很认真地看着老马:“打他来这最早过不安稳的是谁?”

老马看着他:“我为什么要过不安稳?”

薛林、老魏两个刚喊掉了火气,一边捂着嘴偷乐,老马狠狠瞪了他一眼。

老马忽然叹了口气:“你们就是想我下个命令,让他把那路停下来,对不对?”

几个人不说话,不说是也不说不,但确有一种期待。

老马摇摇头:“我不会下这命令,知道为什么吗?”他单对着李梦说,“许三多不聪明,可不是个混蛋,你聪明,总能让多数跟你站一边,总能让大家的矛头指着你想对准的人,可是多少…有点混蛋。”

这就是总结,李梦再笑不出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老马嘘口气想走开。

李梦在他身后冷冷地说:“好了,他已经成功地让咱们咬起来了。”他语气冰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老马站住了,他能忍受一切但不能习惯这种冰寒彻骨,他几乎要打个寒噤。老马看着窗外,那个小小的人影还在忙碌,这屋里的世界似乎伤不到他,这屋里的世界似乎就根本与他无关。老马看起来很疲劳也很悲伤。

几个兵稀里哗啦地在伙房里吃饭,前天蒸的馒头,像粥一样的面条,伙食并不差,但因为这地方不大有军纪约束,五班吃饭看起来十足是单身汉们的凑合。

许三多对老马说:“报告班长,我明天请一天假,路先停一天,好吗?”

一时所有的吸溜声和咀嚼声都停了下来,这份安静把许三多也吓了一跳:“嗯,那就算了。”老马忙着擦嘴:“别算了,为什么算了?”

许三多:“我想在路边种点花。我想去店里买点花子,我来这快半年了,还没去团部看过,我想上团部看看,我还想看看我老乡…”

老马:“应该应该!太应该了!合理要求!一天假不够?要不我给你两天?这路可远,你自个会走吗?”

“我记路特厉害。”他很疑惑,他不知道老马何以这么热情,而李梦们又何以那样关心。

老马就着许三多眼神看去,李梦几个正捅咕着无声地大笑。

李梦开心地说:“我们觉得许三多同志这种愚公移山的精神是可敬的,但确实应该看看山那边是啥样再做这份苦力。”

老马没理李梦,他转向许三多:“你一定要上团部看看,看看真正的部队是什么样的,你得开开眼。”

李梦做出很纳闷的样子:“这不和我说的一回事吗?”于是他语重心长地揉着许三多的肩膀,“许三多同志,你就好好地去吧。”

当许三多仰望路边一队静止但未熄火的坦克炮塔上的军人们时,他正坐在一个牧民拉羊的拖拉机上。

那些兵倨傲的眼神从他头上扫过,他们不愿意看见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和拖拉机斗里的几只羊待在一起,如此的灰头土脸,全无军威。

许三多看看坦克,又看看身边簇拥的几只羊。自卑从他离开五班封闭的小天地开始,就又找上了他。

许三多下车,拖拉机开走,他看看门上的八一军徽和几个雕塑般的士兵,威严得让他发毛,第一感觉是这地方绝不会姑息他的渺小,于是很没底气地往里挪。

一只手理所当然地将他拦住。

哨兵仍然是目视着前方,但手却伸在许三多身前:“证件。”

许三多越发没了底气:“我是这个、这个三五三团的。”

哨兵的手指向另一个方向:“登记。”

于是打算去登记,一队步战车打靶归来正进营门,引擎声和口令声顿时响彻了营门,许三多回头看着,这些战车、车上的士兵,跟五班那份半死不活比起来绝对是两回事。车上忽然一个大喊大叫的声音:“许三多!是不是许三多?”

许三多惊讶到张了嘴,一个让油彩抹得看不清脸的人从车顶上探出半个全副武装的身子,跃了下来,真个是龙精虎猛。许三多吓得连退了三步,他想逃跑。

那位一把抓住了他,狠砸一拳:“是我呀!我是成才呀!”

车上的一个排长已经开始不满意:“成才归队!”

成才兴高采烈地回头嚷嚷:“我老乡!是我老乡!”他拍拍许三多,“我先归队,你等我,你就在旗杆下等我!”

他又跃上了车,车驶进去了。许三多忘了登记这码子事,怔怔跟在后边,于是哨兵的手又伸在身前:“登记。”

还得登记。

旗杆下,许三多老老实实地在那站着。如果说以前一直没有见过一个像样的军营,那他现在见到了,一队士兵全副披挂着在跑步,一队士兵在练习拆卸车载大口径重机枪,几个坦克手在比画挺举105炮弹。武器与人很和谐地交融一处,那就和新兵连、五班都是两码子事,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战斗力。

这三字与许三多完全无关,落落寡合地站在旗杆下甚至不敢挪动一下脚步,似乎只有踩着两只脚的那点地盘才属于他。

有人在他背后说话,全没人情的声音:“请把您的衣领翻进去。”

许三多回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两个警侦连的执勤正站在跟前。许三多忙把被风吹乱的衬衣领子翻到军装里边。

执勤:“请出示证件。”

于是又出示证件,本团的人在本团被查证件,连许三多都觉得有些屈辱。

执勤诧异地看着随证件掏出的登记条:“三五三的人为什么还开进门条?”

许三多狼狈得快把舌头吞了:“因为、因为让我开。”

成才已经擦去了满脸的油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是我的朋友!他红三连五班的,驻扎在作训场!远了点!”

那就是说明了原因,形同说此人来自蛮荒地带。执勤理解地把证件还回,有些淡淡的不屑:“以后注意军容。”立正敬礼,然后走开,许三多的还礼甚至都没被人看见。

成才像以前一样,他从不在意他人的情绪:“怎么样?这里怎么样?”

许三多没说话,转头看一辆正在练习原地转向的坦克,那引擎声也让人根本无法说话。成才可早习惯了:“走!我带你看看!看我现在怎么活!”

通过了车场的两名警卫,许三多和成才就穿行在整队和整库以营为基准单位停放的战车之间。一个装甲步兵团的标准配备是近二十种型号近三百辆中重型装甲履带车辆,这一切足以让许三多目不暇接。

成才看来打见面就没停过嘴:“我现在在钢七连,就是原来新兵连高连长的那个连!钢七连很拽,全团第一拽!我和史班长伍班副他们也在一个连,不过我是七班他们是三班,钢七连是尖刀连,知道啥叫尖刀吗?好好琢磨这两字!我们是装甲侦察连。我现在是班里的机枪副射手,见过机枪吗?”

许三多听得喘不过来气,也看得喘不过来气。

车那边有人叫:“成才?”

成才立刻变得谦卑而讨喜:“排长好!我带我老乡看咱们战车!他也三五三的,可分到作训场去了!”

排长:“哦,那是该好好看看。今天打靶成绩不错,明儿再加劲。”

成才一直目送他的排长远去,然后回头:“我和排长关系可好啦!到了,就这,我的704号车!”

且不管他把装一个班的步战车说成他一人的合不合适,总之这么近看着那辆被三百六十度火力武装起来的钢铁家伙,许三多被压得出不来声。

成才亲热地抚摸着冰冷的车体,这是真诚的,对物他往往超过对人,一个来自乡下,多疑而又聪明的孩子,但成才可能永远也意识不到这点。

“它很漂亮吧。”

根本不是问的语气,许三多也没回答,成才抓住他的手摁在车体上:“感觉一下!”

第一感觉像是触电,然后就摸瓷实了,许三多确定这东西不会咬他后就让手伸着装甲的边线滑下去。而成才又开始吹嘘:“我们今天打靶!我是副射手,今儿一天打了两百发子弹!轻机枪射击带劲呀。许三多,你用的什么枪?”

许三多想从射击孔里看车里有什么,可看不见,“步枪”。

“你一天打多少发子弹?”

是人都要个面子,许三多也不例外:“班长说,等实弹射击。我们一年就有两次实弹射击。”

成才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搞笑了,你是什么兵呀?我告诉你,兵有飞在天上往下跳的,那叫空降兵;有坐着直升机垂直打击的,那叫空中骑兵;我们是一线平推决胜千里的,那叫装甲步兵。我们是最能打能扛的。你说你那是什么?”

是什么许三多也不知道,可他还是想了想:“我觉得…我们那也挺有意思。”

成才不屑到了极点:“有个屁意思!——你想进去看看吗?”

许三多让这想法吓了一跳:“我可以进去吗?”

成才有点拿腔:“按说是不让看…可是…”

他有些卖弄地开了后舱门,许三多惊奇地打量着紧凑而有序的车内空间。

“酷吧?车载炮,重机枪和反坦克导弹发射器,还有航向机枪、同步机枪,专业名词你听不懂,听听就行了。这个射击孔是我的,要不要看看?”

许三多就从那个射击孔潜望镜往外瞧着,正好看见史今在外边,在检查另一辆车,三班的207号车。

成才用种能知天下事的语气:“别让他瞧见啦,这人臭讲原则,死硬死硬的。”

于是许三多默默地瞧着史今在那里检查车辆,然后低了头。

成才:“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怎么啦?想家啦?”

许三多默默地摸着身下那个座位,眼圈有点发红:“我…不知道。”

成才立刻就明白了,他甚至很高兴许三多这样,有人羡慕感觉是很好的。

于是成才长长嘘了一口气:“谁让你在新兵连不好好表现呢?我早就说过啦。”

这中**队特有的景观,吃饭点到了,整连整连的兵排着队唱着歌去食堂。两个相邻的连队在食堂前拉歌,那是每天必有的一种较量,都习惯了,谁也不会被对方的歌声带跑。成才带着许三多悄悄溜过:“快走快走!我跟班长说了陪你,可不能让连长瞧见。”于是许三多愈发显得像贼一样。

团大院内的一个餐厅,团队家属们的小小副业,相对简陋无华,但讲究个价廉份大,足以解决一部分官兵偶尔兴起的口腹需要。

成才已经要了几个菜,又拿了几瓶啤酒回到桌前。许三多看着那几瓶酒。

许三多很惊讶:“你会喝酒?”因为离家之前他们还都是父亲监视下的孩子。

“当然会!”成才笑了,“节假日要会餐的,会餐就要喝酒!你们不会餐吗?”

“我们就五个人。”

成才多少有点好奇:“你们那到底什么鬼地方?好在下季度就要去那儿演习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了。”

许三多拼命想五班有什么可吹嘘的东西:“我们人少,可地方大,老马好像个大哥一样,可别人老在背后取笑他,李梦天天嚷着要写小说,可我看他那样又不像要写什么…”

成才不屑道:“那有什么意思?跟你说我吧,我们班配属里有一个狙击手,我的理想是年底做到狙击手,我们机枪手希望我接他的班,可那机枪加上弹箱加上枪架可就太沉啦。我还是想干狙击手,因为狙击手每次比赛演习都有露脸的机会。知道啥叫狙击步枪吗?”

许三多老实地回答:“不知道。”

“知道你不知道。所以现在我很忙,但是很充实…”

许三多不甘示弱,但是却极度缺乏自信:“我也很忙,也很…充实。”

成才瞪大了眼:“你怎么会也很忙很充实?世界上还有比射击更有意思更充实的事情吗?我跟你说啊,今天一个射击日我就打掉四百发子弹…”

许三多偏偏记性太好:“不是两百发吗?”

成才只好瞪眼:“我说了吗?我说是四百发…你忙什么呀?也能很充实?”

许三多老老实实地道:“我修路…”

可那位根本没听:“知道四百发子弹是多少吗?”

不知道,而且没下文,许三多忽然恭敬地站了起来,恭敬得有点过分,因为看见史今拎着两个饭盒从身边走过。而且这样的距离不可能不看见他们。

史今的表情立刻变得很复杂,内疚、审度、宽慰、高兴和伤感都有一点。

许三多:“排、排长。”

“我是班长。”史今纠正他,“在新兵连临时调的排长。…你还好吗?许三多。”

不知道为什么,史今这种迟迟疑疑边说边想的说话方式就是比成才的果断自信让许三多听着舒服,从心里听出一种。“我好…挺好。”

成才打断了他:“嘿,你该说班长你好吗才是…”

史今点点头:“知道你在三连五班,那里…很重要,没你们看守和维护,我们的车就要在草原上抛锚。”

“我知道。这工作特别特别有意义。”

史今说不出话来,因为这话是他说的,而且是他不打算要这个人时说的。

“挺苦吧,委屈你了。”

“不苦。大家对我特别好,还给我评了优秀内务。”

成才拉史今坐下:“三班长,一块跟咱们吃饭。”

“不吃了。我们班战士病了,我还得赶紧给他把病号饭送过去。”

成才拽许三多:“那你也得跟班长喝杯酒。”

许三多忙拿起酒杯,没喝过酒,可这酒他想喝,也不会说话,光瞪着。

史今只好也拿起酒杯:“许三多,我一直相信你是个好样的,是班长没做好。”

许三多:“我不是个好样的…我知道班长对我好…”

不谙人事也可以百感交集,一天的所得所见全郁在心里,许三多说不下去。史今看不下去,只好看看手里的酒杯:“许三多,其实…我没你以为的那么好。”

他一口把酒喝了,外加在许三多肩上重重的一下拍打,头也不回地出去。

成才有点反应不过来:“我就说这人有点怪怪的…”

他回头看到许三多正对着门口史今消失的背影把酒喝了。

成才的表情似乎说,又有一个人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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