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依然在沙漠里飞奔,在我们的追问下,苏勒坦给我们讲了两个传闻。
“第一件事,是我姨夫听自己的二姨夫讲的。他那个二姨夫老家在古勒瓦噶村,也是在沙漠边缘的一个村落,离喀拉亚吐尔直线有二十多里的距离吧。”
至于自己姨夫的二姨夫姓氏名谁,苏勒坦也说不清楚,为了记录方便,姑且就把他叫做二姨爷吧。
二姨爷是个胆子特别小的人,但家里很穷,三十岁了都没娶上老婆——在那个时代,那个地方,三十岁基本上就算适婚年龄的天文数字了。
三十岁不结婚,别说他们家,就连全村人都替他着急。
村里有个热心大娘,她认识好多邻村说媒拉纤的大娘,这些大娘们认识更多的大娘。就算当时信息传播再慢,但一来二去,基本上连县城里都听说这件事了——古勒瓦噶村有个很老的男青年,因为家里太穷,至今都娶不上媳妇。
县城南边有个乌夏克巴什镇,这个镇子就在昆仑山下。当年塔克拉玛干的西夜遗址发现前,史学界有种说法,那就是西夜国的都城呼犍谷在乌夏克巴什附近——直到一九九三年,叶城东北沙漠发现了那个神秘的遗址,出土了那枚西夜王金印。
这个山脚下的小镇上有个特孜村,特孜村里有个二十五岁的女孩。因为有点疯病,话说不出来,还经常叫叫嚷嚷的,所以也找不到婆家。
于是就有好事的大娘,打算把这位疯姑娘介绍给二姨爷。
二姨爷当然不乐意,他家里虽然穷,但却四肢全活,身心健康,怎么能娶个疯子当老婆呢?!
但他生性懦弱,在家里人、族里人和村里人的斥责下,终于答应了这门婚事。疯姑娘的家里当然乐得同意,他们跋涉了将近一百五十里路,终于把闺女送到了古勒瓦噶村。
就这样,一个穷人和一个疯子成了亲,婚后的日子可想而知,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更穷。
穷虽然穷,但小两口却比较恩爱。二姨爷白天给生产队放羊,疯姑娘也不是二十四小时都疯,缝缝补补、洗衣做饭还是会的,只是有时候衣服做得歪七扭八,饭做得基本上喂羊都不吃而已。
不过二姨爷好脾气,疯姑娘做得多难吃的饭他都能狼吞虎咽掉,缝得多难看的衣服他都能毫不在意地穿在身上。
“知足啦,以前都没有想过,这辈子还会有人给我做衣服!”他总是笑呵呵地说。
但有一天下午,二姨爷在外面放羊,忽然刮起了大沙暴。天昏地暗之中,他赶着羊走错了方向,绕了一个大圈,直到半夜才回到古勒瓦噶村,幸好他做事周全,羊一只都没有走失。
他给队里交了羊,衣服里外一层沙,每个毛孔里都进了土,活像一个能动弹的兵马俑。
“赶紧回家吧,疯子都跑队里来找你三趟了!”队里看羊圈的人说。
二姨爷掉头就往家里赶去,一进家门他就傻了,屋子大门被风吹开,所有东西上都蒙了一层厚厚的沙土。
二姨爷叫着疯姑娘的名字,冲进里屋一看,也没有她的身影。他大叫一声不好,拿了一只手电筒,掉头就跑回到漫漫黄沙的夜色里。
他去了父母家,去了几个邻居亲戚家,还去了那个说媒拉纤的大娘家,他们早都躺下睡了,都说没有见过疯子的踪影。
二姨爷生来就是个胆小的人,平时晚上是不出门的,但现在老婆不见了,他一急就奔着自己放羊的地方冲去。
——不用说,疯姑娘肯定是担心他,跑牧场去找他了!
黑灯瞎火,漫天飞沙,二姨爷打着电筒只能照到自己脚面。他踉踉跄跄,磕磕绊绊,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当醒悟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茫茫沙漠里面。
——疯子!
他朝远处大声喊着,但一阵大风把这喊声吹回到他喉咙里,捎带脚还赠送他一嘴沙子。
二姨爷就这样在沙漠里兜兜转转找了一宿,到了天亮的时候,风也终于停了,他发现自己的位置其实并没有到沙漠腹心,他整夜都在围着牧场的边缘转圈。
他拖着疲倦的双腿走到牧场里,然后一头扎到草地上痛哭起来。
将近中午的时候,村里寻找他的人找到牧场,把已经疲倦不堪的二姨爷拉回古勒瓦噶村。
疯姑娘丢了,大家都猜测她夜里跑到沙漠里找二姨爷,然后疯疯癫癫认不清方向,肯定被沙暴埋了——幸亏二姨爷夜里迷路走进的沙漠在绿洲边缘,不然走到沙漠中心去,那移动的沙丘就能把人永远淹没在沙海里头。
二姨爷失魂落魄,他三天没去队里挣工分,就一直坐在家门口,晚上都不进屋睡觉。
乡亲们都劝他别熬着了,但他不听。
“我得等着疯子,万一她回来以为家里没人,又出去找我怎么办?”
三天之后,生产队长来找二姨爷,叫他去放羊。
“有手有脚的,不去劳动怎么行?!给我放羊去,还能散散心!”
队长也是好意,大家都觉得二姨爷长期这么熬下去,不变成疯子也会变成傻子。
二姨爷只好赶着羊去了牧场,所谓的牧场,只是沙漠边缘的一片绿洲而已——那里不长庄稼,只会长骆驼刺和芨芨草,所以废地利用就当了牧场。
几天不出来,二姨爷发现牧场里的草更密了。他坐在软软的草地上,天气很好,日头正暖,周围一片寂静,甚至连羊群啃草的声音都显得特别清晰。
二姨爷眯着眼,麻木地望着远方,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远处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黑点在不停移动着。
沙漠里没有什么大的动物,所以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黑点。
他忽地站了起来,手搭凉棚朝那里望去,看了足足有两三分钟,他才肯定那是一个人。
他丢下牧鞭,撒腿就往那里冲过去。那个人显然也发现了他,朝二姨爷使劲招手,似乎还在喊着什么。
两个人相向而行,越跑越近,跑了大概三四百米,他这才看清楚远处的人——那就是疯姑娘,就是他日思慕想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