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子平淡,悄然而去了十几有余,便又至十五元宵日了,今日沈宁封竟是难得待在家中看书。

??不知不觉间已至夜晚,沈府上下喜聚一堂,但见沈老爷满脸笑意坐于主位,他先是饮了口酒,而后便是夸着沈宁封自拜师之后学的如何乖巧。

沈子叙早是听惯,他不满垂眸,总觉父亲大多时候是将他忘于一旁,可当正自失落之时,便见有一手覆上自己的手,沈子叙不禁一怔,缓缓转脸,入目的是沈宁封关切神色。

“怎么了?”口气温柔。

沈子叙脸色一变,于底下便是一脚踩去沈宁封的脚,见沈宁封满是因不敢呼痛而极力隐忍的模样,沈子叙不由自觉心情大好,先前的恼怒不满一扫而去。

沈老爷尚未发觉他们二人有何不妥,还自兴致极高地说着,沈夫人一只胳膊支着下颔,亦觉有些无趣,只听沈老爷道:“难得元宵佳节,不若作作诗如何?”此言一出,沈子叙心下不禁一阵欣喜,只盼着父亲可让他来,只是素来何事皆不如他沈子叙的意,随即便听沈老爷续道:“封儿,你来。”但见沈老爷满是慈爱地看着沈宁封。

“我便以佳节为题。”

在座无一不看向沈宁封,见他微蹙着眉,歪着脑袋想了许久,也不曾想出一句,沈子叙于心下不禁窃笑,两只胳膊支着下颔,唇角微翘,带着笑意的眸子看着沈宁封,似是要看沈宁封闹出笑话来。

良久,沈宁封方才开口:“子叙……”

沈子叙闻言,不禁一怔,心下竟是盼着他说出下言。

“鹅雪飞,冬梅折,佳节至,逢子叙。”这一听便知是沈宁封胡乱说来。

沈子叙垂眸,只觉微微的恼,若是父亲发觉他们二人……沈子叙不愿再想,他知无论是何事,父亲定将沈宁封护得极好,他知居于父亲首位之人是沈宁封,即使不为父亲亲生之子。

沈老爷愣了半晌,回神过来,便是连声夸好,随即复是一阵赞赏,沈子叙听着父亲之言,只心生起妒意来,他气闷地起了身,于旁的小厮添财见自家主子起身,便忙上前欲要搀扶,沈子叙也未有伸手阻之,他只淡然潦草作了一揖:“爹爹,子叙想要回去歇息了。”

此言一出,本是一片笑语的沈府变得沉寂,沈宁封依是关切不安地看着沈子叙,沈子叙悄然抬眸打量在座诸位,待至看到沈宁封时,他不禁瞪他一眼,却又生怕让沈宁封得知自己瞪他,沈子叙便忙将脑袋低了少许。

“今日难得聚于一堂,你竟是说要回房歇息去?”沈老爷瞪大了眼,双目微带愠意,“不行!在此好好坐着!”

“大哥,有我在别怕。”沈宁封瞧见沈子叙身子轻颤,自是有些心疼,将人拉了拉,本想将他拉入怀中,奈何沈子叙倔强地立于原地,他又不愿使力将他弄疼,只得由他。

沈子叙缓缓抬首,一双眸子早已泛红,他隐忍许久,方才开口言语:“爹爹,为何你如此待我?”他说的甚为缓慢,似是极力隐忍正自轻颤的声音。

“庄家的亲友皆道我是丧门星,皆说是我克死了她……你如此待我如此疏离我……可是惧怕我这丧门星给你带上的霉运?”

“住口!”沈老爷闻言脸色大变,他只一掌拍落下桌上,看着沈子叙他竟觉有几分陌生。

“今日我这丧门星,便就离开此地,再不回来!”语罢,竟是奋袖离去,步子甚快。

添财见自家主子一走,亦不顾现下如何,便也忙上前跟去,余下满是愕然的沈老爷呆坐主位,沈夫人瞧得担忧,但见有添财跟着,便也安下心去,沈夫人满是疲惫,本想要叮嘱沈宁封几句,却未及得开口,便见沈宁封早已随沈子叙离去。

本是和睦笑语一片的沈府,而今竟是落得如此,而后亲友纷纷告辞,本是元宵佳节,该要热热闹闹的,此时却只余下轻叹。沈府门前那高高挂着的大红灯笼,亦不知何时被风卷去。

此时已晚,又是元宵夜,街上自是无几多人,街道两旁铺子早已关了许多,只衬得今夜越发的寂寞,沈宁封将人寻到之时,便见他在哭,沈宁封瞧见他的泪,禁不住诧异,他记忆当中,除了儿时的几次哭泣,便再无哭过,只是今次,想不到沈子叙竟是哭了。

沈宁封将人抱入怀中,发觉颈项有微微湿意,他倒也不甚在意,只轻拍沈子叙的背以作安抚,添财别脸,只视而不见。

“爹爹可有怪我如此……无情?”

“不怪。”沈宁封抚着他的背,柔声答道。

“爹爹曾说沈家男儿有泪不轻弹……”

沈宁封知他极听长辈之言,他如此问,亦是不甚笃定父亲当真不曾怪他,沈宁封不懂如何安慰,只一言不发地抚着沈子叙的背,良久,忽觉怀里的人挣着要起身,他自是放手,看着沈子叙已然无事,他便也安心许多。

沈子叙双颊微红,他负手转过身去,而后轻咳几声,便是轻唤道:“添财。”

此时他正抬首望月,待到沈子叙唤了几声,他方才茫然转脸,随即跪落于地,向着沈子叙磕了头惊道:“啊?主子……小的在,小的在,主子要吩咐小的何事?”

沈宁封瞧着以背而对自己的沈子叙,心下不知为何,竟是生出微微的不安,他记忆当中温润如玉的大哥,自幼时大病愈后,便总爱于房中待着看书作画,稀少出过几次远门,沈夫人实是极为疼爱他,寒冬时便于他房中多添了几个火炉,炎夏时便常让人拿来消暑的茶水,所谓待他极是费尽了心思。

只是适才听他对父亲所说的,又何尝不是他的心事?沈宁封自是明白沈子叙的心思,自己与他自幼相识,他所想的,自己又何尝不懂?

“你将二公子送回沈府。”沈子叙眉目间已带疲惫。

添财愣了愣,而后问道:“那……那大公子您呢?”

“我想上京城去瞧瞧。”

“大公子,您是不要小的了么?”添财闻言,立时咧开嘴便要大哭起来。

沈子叙淡然一笑,转脸看看沈宁封,便伸手将添财扶起,“添财,你可信等我回来那日,定是风风光光的,由人抬轿而来,众人皆唤我一声沈状元?”添财茫然颔首,沈子叙禁不住笑意,伸手轻捏下添财微圆的脸。

未了,他又回身行至沈宁封之前,向他莞尔作揖——

“宁封,待我高中那日,便提携你一同上京当官。”

他又怎会忘了沈子叙入宫想要见何人……

沈宁封垂眸,但见他唇角微翘,只觉笑意甚为苦涩,而后便听他道:“我不要当官,我只要皇上赐你的那杯酒。”他不禁想起先生所说之言,若是成了皇帝,又何惧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忽的两厢无言。

“子叙,我喜欢听你叫我封儿。”沈宁封凑近他半许,鼻间便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随后再禁不住自己心中所意,对着那人的唇便吻了下去。

鹅雪飞,

冬梅折,

佳节至,

逢子叙。

“春雨绵,百花盛,平生有幸识子叙。”

良久,唇分,有银丝未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