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帅听着“厨王”的讲述,用眼睛瞄了瞄床上,慕容已经睡着,那柔美的嘴唇勾出一抹微笑,似乎在做着一个什么美梦。
“厨王”继续讲道。
“厨王”名叫东方黍,出身于名门世家,其祖上东方闻德曾在大清朝穆宗同治年间任翰林院庶吉士。
庶吉士是皇帝的近臣,负责起草诏书,给皇帝授课等工作,用现在的话讲,就是皇帝的秘书,不光权力大,而且是内阁领导班子的后备人员,前途能亮瞎所有人的眼睛。
可惜,同治是个短命鬼,十九岁就驾崩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东方闻德的功名白考了。
但东方闻德是个吃货,和同在翰林院为官的谭宗浚是好朋友,谭宗浚是谁?京城著名的谭家菜创始人啊。两人都酷爱珍馐美味,亦好客酬友,谭宗浚喜钻研菜式,东方闻德善于交际,时逢乱世,二人仕途上失意,索性将重心从官场转到了生意场上。
说是做生意,其实并没有什么买卖,只是谭宗浚的家宴而已,谭在家亲自督点,炮龙蒸凤,而东方闻德则广结三教九流,每天请人来谭家试菜。
白花钱请人吃饭?这算是哪门子生意?
这就是生意。
翰林院是皇帝的智囊团,这俩人当然不是傻子,只因他们正赶上了国近代史最乱的时代,同治帝崩、慈禧垂帘、光绪继位、辛亥革命等等,这出戏还没完,那出戏就上演了,时局从未安定过,谁都不知道明天是个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未来的天下又是谁来当家?清帝国大厦将倾,新旧思想的碰撞使人的信仰也飘忽不定,明哲保身就成了当时很大一部分人的处世态度。
他们做的是“处世”的生意。
既然是家宴,当然不会是筵开百席的喧哗场面,谭家的西园饭厅里每天只摆一桌,客人是事先定好的,无论贵贱高低、何等身份,款客的菜式却都是精美无比,保证让客人乘兴而来尽兴而去。
在东方闻德的招揽下,谭家菜开始名声大躁,一时间,谭家西园食风鼎盛,当时的皇亲国戚、军阀政要、殷商巨贾、各路草莽英雄,无不以谭家的座上宾为荣。
而只要谭家有什么新菜式,尝过的都会辗转相告,甚或要酒家仿效烹制,乱世,谭家西园内的美食盛事日日上演,成了旧时京城的一段传奇。
这俩人的自我经营无疑是成功的,在当时,无论什么前清遗老、民国元老、革命党人、帮派匪首等,无不是他们的朋友,无不对他们的豪爽人品和美味佳肴好评点赞。
东方闻德和谭宗浚当然不会吃亏,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更何况来吃宴的都是些豪门巨贾,吃高兴了,不能说是打赏,人家毕竟是翰林院出身,但馈赠是少不了的,什么金银古玩珠宝物件数不胜数,更有那各地名产源源不绝往他们府上送。
谭家菜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发展起来的。
而东方闻德也找到了好差事,辛亥革命后,他在翰林院的差事彻底没了,却摇身一变成了英美烟草公司上海的总代理,这个职务看着不起眼,但含金量极高,入项极丰,怎么说呢?如果说梅兰芳唱一出戏的包银能买三、四个京城的四合院,那东方闻德一天的进项就能买10套四合院。
作为吃货,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是成不了美食家的。
到了上海后,东方闻德对食物的追求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府上光是大厨师就请了四个,东西南北风格不同,为保证每餐饭的出品质量,甚至大手笔在郊外置办了个农场,四时鲜蔬佳果不断,为东方府第的繁华食事锦上添花。
东方闻德不亲自动手,却对饮食要求特别严格。从造型上出发,到原料加工上,从味道到意趣,都有着严格的要求。为了口味得到保证,烹饪菜肴除了注意严格的选材之外,在烹饪过程尤其要注意精细加工,特别是火候和口味,都有严格的标准。而且每次烹饪的肴馔,经常要将使用的原料和调料记录,菜肴最后做出来要“色香味形”俱全。
总的来说,东方闻德对饮食有五个字的讲究:奢、精、味、养、
趣。
奢。是奢侈,山珍海味自是平常,要吃别人吃不到的东西,或是时令气节所不常见的瓜果才算得上奢华。比如冬季,黄瓜和西红柿早已过季,他却从南方一路冰鲜过来,所花费的银子已远远超过一桌大餐的费用。
精。是精细,指对饮食追求精致、精美,比如简单的一个豆芽菜,长度胖瘦要一样,掐头去尾,要一样的整齐。
味。是讲究味道。味道是饮食的重要标准,要讲究口味的独特性、多样性和丰富性。
养。是营养,是饮食的前提条件,那时还没有营养师,但两种相克的食物是不允许出现在餐桌的。
趣。是要吃的高兴,注重在吃的过程获得更多的精神愉悦。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东方闻德虽远离了庙堂,但却成了上流社会闻名的美食大家。当时,无论哪个酒家的饭菜若要能得到他的一句好评,立即身价倍增,门庭若市。
但随着局势的发展,东方闻德的生活质量日趋下降,抗战、内战的十多年让他的家业迅败落下来。
乱世难处世,战乱无美食。
到了五十年代土改时,早已风烛残年的东方闻德被劳苦大众揭发了出来,一众人用箩筐抬着他游行批斗,最后被关到狱活活饿死。
东方闻德以擅食、奢食、精食、痴食为名,却以挨饿为终,人生无常,一至于此!
一代美食大家的终结虽然让人有点唏嘘,但东方闻德对美食追求的精神却潜移默化地传承给了后辈。
到了东方黍的爷爷辈,正是国家困难时期,别说美食,就是连果腹的基本要求都满足不了。
但清贫并未阻挡东方黍爷爷对美食的追求,他不但骨子里遗传了父亲饕餮的基因,而且深谙饮食化之道,甚至能从普通的食物,欣赏出其原有的独特滋味。
那时节,国人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吃的,上海虽然是个大都市,但不比农村人好到哪里去。农村人好歹有地有野菜,城市里是什么都缺。于是,城市人一到下班放学的时候就蜂拥到农村田野去挖野菜了。
最困难时期,饿殍无数,那情景比电影《一九四二》里要惨烈的多,农村人开始吃起了观音土,城市里的人连吃糠喝粥都满足不了。
东方黍爷爷却还能给全家人做汤圆吃。
其实那汤圆是用枇杷树皮焙干磨成细粉做的,实心无馅,有甜味,入口软和,糯而不黏,即好吃还扛饿。
东方黍的父亲东方殷说,吃的时候,他们不舍得一口吞下,用牙齿一点一点地咬,然后放到嘴里细细咀嚼,直到连牙缝里的残渣都吃进了肚里才开始咬第二口,那种滋味到现在都忘不了,这是他一生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由此一例可见东方家族的人对食物确实精于此道。
到了东方殷时代,政策放开,政府归还了他们祖上的家业,因了东方闻德的名气,东方殷任职上海餐饮烹饪行业协会的副会长。
而东方黍恰逢此时出生,碰上了一个改革开放的好时代。这时候,物资不再匮乏,人民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做为吃过苦的老辈们哪还舍得让下辈人再吃苦,再加上祖上留下的产业,东方黍打一出生就没被委屈过。
和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相反,东方黍从小顽劣,恶习累累,读书学习喊苦恼,不学无术拈花草,长大后更是吃喝玩乐赌和嫖,招摇过市瞎胡闹。
东方殷夫妇工作忙,开始是疏于管教,后来对东方黍的胡闹也没了招,于是,惩罚就成了东方殷最后对儿子使用的武器。
终于有一天,东方黍再次犯错,东方殷气急,冲儿子吼道:“滚,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有本事就别回来...”
东方黍早就对父亲的苛求不满,听了这话马上接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说完,东方黍跑出了家门。
说实话,当东方黍喊出那句话时,心里感到了一种快意,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管的了自己了。
赶紧去找自己的狐朋狗友,好好的玩乐了几天,但一个星期后,所有的朋友开始躲着他了。
这世上,除了自己的父母,谁也不可能一直管你吃喝。
没办法,东方黍只好四处晃荡,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体会到家的温暖。但人要脸树要皮,他无颜面对自己的父母。
就这样,东方黍饥一顿饱一顿的晃荡了几天,最惨的一次是连晃了两天多还没找到吃的,饥饿让他忘了羞耻,他决定去讨饭。
他拐弯抹角地走到一个弄堂里,慢慢观察着,他在等待着时机。讨饭也要有技术含量才能讨到,他想找老人去讨,因为老人家最有同情心。
他无师自通。
终于,一个老太太挽着根拐棍从弄堂的一头走来,摸摸索索掏出钥匙,打开门准备进去时,东方黍不失时机地走过去。
“阿婆,有没有东西切(吃),吾两天莫切饭了。”
东方黍问的直,阿婆回答的也直:“剩饭切的伐?”
“好啊,好啊...”东方黍忙不迭地点着头。
阿婆给东方黍吃的就是茶泡饭。
很是简单,就是给剩米饭撒上盐浇上茶水,再配上几根榨菜。
但东方黍却吃的很香。
“阿婆,这是什么饭啊,太好切了。”东方黍一边吃一边问道。
“好切吗?这不就是上海银(人)天天早上吃的茶泡饭伐,你是饿了,所以切什么都香,我再给你冲一碗去。”阿婆微笑着答道。
“阿婆,家里就你一个人吗?你的孩子不和你住一起啊?你应该请个保姆来照顾自己...”东方黍边吃边问。
“孩子大了自己有家,我有手有脚的干吗要别人来侍侯,自己挣钱自己花,自己做饭自己吃,这样才心安理得啊...”阿婆说着又端来一碗茶泡饭。
东方黍不客气地又吃了起来。
这是我明白的第一个道理:美味的定义不在于名贵,而是定位于肠胃的需求。“厨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