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鲜花开遍原野,六月的洋槐如天上的云落在人间,将城市东边的大街小巷笼罩。小巷深处的邻家女孩,一出门就钻入雪白的槐花之中,似和槐花比脸蛋儿白。
洋槐本是五月开花,但因为高原的春天来得迟,它的芳香就要等到六月才成熟,然后在城市的天空里漫延。洋槐花的香味儿很甜,含到口里更是蜜糖一般。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半个云贵城的居民靠了漫天里白云一般的洋槐花,靠山上的蕨菜根、田坎上的折耳根,度过了饥饿的岁月。那时候,五月的槐花刚冒出雪白的米粒样花蕾,就被人们撸进了嘴里。满街的洋槐树下,团聚着饥饿的人群。
李遥经历过那样的岁月。童年的他,父母先后病逝(其实是饿死的,他们吃观音土,吃得肚子胀大,脸色灰白,后来就卧床不起)。五、六月里,瘦弱的孤儿争不过那些壮年男人,只好每天大早就去河边树下,捡风吹落的白色花朵,吹一吹尘土,赶紧送到自己的嘴里,不一会儿就吃饱了。老天有眼,他终究是活下来了。等到他进入青春期,羸弱的孩子就变成能撕能咬的小兽,为了自己的生存,他学会了人全部的自私行径,开始漫长时光里的战斗。
火宫殿的大门前是一排高大的槐树,活了上百年了,有的树身已经爆裂,从老树的空心里又长出了新树,枝繁叶茂,每到五月底六月初,雪白雪白的洋槐花飘散出醉人的甜香,一条街都芬芳馥郁,浓烈的香味一直弥漫到春雷广场。广场上有伟人的塑像,是文革时立的,几十年后还是十分巍峨,只是面目上有一道道钢筋锈蚀被雨水冲刷后流下的污痕,一只高举的右手五个指尖上,总是歇着五只麻雀。
李遥最喜欢站在火宫殿三楼的露台上,与伟人遥相对望,思考些历史往复和个人命运方面的事情,偶而向河对岸打招呼的熟人挥挥手,模仿的也是伟人的动作架势,并有心以此当成自己的标志性动作。
六月十九是火宫殿十周年大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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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的周年庆,四区八乡的舞狮队伍都会被邀请前来,从火宫殿门前一直舞到南明河畔,半个城市都能听到欢快的鼓乐声。今年,老板李遥有了新的想法,他要在中华南路的百花影剧院举办阿哈和王鹰的专场音乐会,邀请省歌舞团乐队担任伴奏。唯一的条件,就是阿哈和王鹰音乐会成功举办后从此不能跑场,只能在火宫殿演出。
不管怎么说,这对他俩来说都是难得的机遇,至于以后被李遥买断,是个不公平的条件。到时候再说吧,反正还没有签协议就不能说定了。
王鹰明白,李遥这么做目的并不在于将他们炒红然后掌握在手,而是……
这家伙的心思再明显不过,但王鹰相信自己能够保护好阿哈。
不管怎么说,一个正规的舞台,一场展示自我的音乐会,鲜花和掌声,是每个音乐人都渴望的。王鹰在加紧练习新曲目的同时,还要为阿哈创作一批新歌,时间不多了,他晚上不再出来工作,全心全意创作,要为阿哈写一批歌。
任何一个歌手,如果没有原创作品,而只是翻唱别人的口水歌,是永远立不起来的。王鹰暂时给阿哈的定位是“森林女神”,就按照这个定位来给她写歌。本来对于阿哈的气质和嗓音,这个定位是最适合她的。但是因为云贵市从旅游业方面被定位为“森林城市”,他再给她这样的定位,怕是有地域局限了。
但暂时他还考虑不出别的更好的定位。
这个定位,阿哈也很喜欢。
“叫森林公主不更好吗?”李遥说,下意识里觉得自己可以娶一个公主但不可以娶女神。
阿哈笑道:“李老板,女神比公主境界高啊。”
李遥悻悻走开。
他们一起讨论了他即将创作的一组歌曲,就以布依族民间故事和古夜郎传说为素材,以绿色森林、宇宙、生命、梦为主题。他们在火宫殿的露台上讨论时,阿哈突然激动万分,跳起来搂住王鹰的脖子,两腿象熊一样盘绕着他,口里喊叫:“我一辈子就想唱这些,永远唱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给他的纯洁的拥抱,情不自禁的“熊抱”。她还象个孩子。他暗暗觉得,他有能力引导这个孩子,让她真正成为一个歌坛的“森林女神”。他会用他全部的心血、他对她的难以抑制的爱和激情来创作。
他只是凝视着她的眸子,对她说:“不会,你不会只唱这些,这只是一个开始……”
李遥在他们身后假咳几声,王鹰将她放下按到藤椅里坐下了。
李遥要求他们的排练也必须要在火宫殿进行。每个晚上,李遥开着红旗车从贵州饭店跟到新月酒吧,再跟到广寒宫,最后将阿哈接到火宫殿。零点开始,王鹰和阿哈在火宫殿的露台上排练到凌晨四点,其间,李遥会让人给他们准备精美的夜宵。
每次王鹰到来的时候,都看到阿哈在露台边上面对南明河满河星辉祷告,他以为这和她的民族信仰有关,所以从不打扰。有时候他来早了,到零点时也主动停止吹奏,让她完成她的祷告。
六月初的一个夜晚,阿哈做完为颜如卿祈福的祷告后,抬起头,就看见那个高大的说书老人,远远地在河畔对她挥舞双臂。她很吃惊,盲人怎么看得到她在这灯火辉煌的高处?她的驼背什么时候那么挺直了?她一直觉得老人神秘又亲切,而且,无论她走到哪里,老人就会在哪里出现,老人和她的命运,难道相关?
阿哈祷告的时候,王鹰用一块酒红色的金丝绒仔细擦他的萨克斯风。看他擦乐器,你才会体会到,身躯高大长着俄罗斯**鼻子的他原来是个多么细腻的男人,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要求完美、注重细节的人。他将乐器小心地放回箱子里,等待阿哈来和他一起排练,唱他新写的歌,只有她唱了,听到了她的声音,他才能决定该在什么地方做什么样的修改。他是为她写的,他的脑子里有的是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最大特点就是透明和无穷无尽、无止境。他重要的任务是要帮助她形成风格,不仅仅是现在的这种优美和清新,而是可以描述的、以某种文化为支撑的最完美的风格,是不可以重复的、别人无法模仿的那种。他自认肩负重任要将她在音乐表现上的所有优势发掘出来。
他等了一阵,阿哈还没有动静。他站起身,看到了对面河畔明亮的灯火里,那个挥舞双臂的老人,在和阿哈比划着手语。阿哈对这老人有特殊的好感。他在谱架上放好了新写的歌,回头叫阿哈,可阿哈只来得及对他比划了一个请稍候的手势,就飞奔下楼去了。
阿哈从朝阳桥上飞跑过去,到了对面河畔,看到老人确实是在等候她。她发现老人那原来大睁着但无目标的双眼,竟然炯炯有神,在夜色里直视着她。老人拉她在河畔的柳树下坐好。
阿哈拉住老人的衣襟:“我昨夜梦见山上的树没有结果子,但长出了无数小鸟。婆婆,我知道这个梦的意思了,它是说你的眼睛就可以看得见天空的飞鸟了,对吧?你能看得见我真是太高兴了!”
老人睁大眼睛,拉住她的手说:“阿哈闺女,这个梦和我的眼睛无关,它的意思是告诉你大寨的消息:土司老爷要你回去啊!”
金竹大寨的山民一直有叫金定土司老爷的习惯。
那一向柔和苍老的老婆婆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熟悉,阿哈很吃惊,伸手掀掉老人的头巾,仔细打量一番:“啊,原来你是布摩啊,为什么要装扮成盲人?你来这城里很长时间了吧?原来是布摩一直在跟踪我啊!”
“自从你离开寨子我就出来了,你带走了土司老爷和太太的魂魄,他们派我来看好你。闺女,老爷知道那后生回南方去了,不恋巢的鸟决不是好鸟,我们不怪他的。老爷要你回去,他和太太已经在天鹅李村给你找了个俊俏的姑爷。”
“我不回去,也不想嫁人……”阿哈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低声说。
“闺女啊,这花花世界的五光十色转眼就如浮云,美味佳肴也都是化学药品,哪比得上我们家乡的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即便是粗茶淡饭,谁吃过布依人家的饭菜,谁的口里就像含有野百合花一般永远留味芬芳。闺女,你怎么舍得离开自己的家乡?那后生姓王,人才相貌都是百里挑一,又跟我们金家有缘,同是夜郎王的后代……”
“我怎么不知道这个天鹅李村?”
“你忘了,小时候我带你去过的,就在花溪河峡谷边上,背靠连绵青山,山寨左右是栽种稻谷和蔬菜的梯田和坡土。你还对我说:这寨子真高啊,高得伸手就可将白云抓在手上。”
“我还说过什么?”
“你还问过我为什么这个寨子叫天鹅李村。”
“你告诉我了吗?”
“当然。布摩过的桥比阿哈走的路多,吃的盐比阿哈吃的米多,阿哈问什么布摩就答什么。”
“我忘了,那你再给我讲一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