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里的灯光昼夜亮着,但是十分柔和。在这样的光照里,阿哈犹如陷入巨大的梦幻之中,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松软得没有了形状,融化了一般。大脑里是梳理不清的纷乱的梦。
这些日子,她做了太多的梦。如果是布摩在身边,他会给她一一破解。她梦见自己划着船,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只是飞快的往前走。当船走不动了的时候,她就跳到河边的岸上奔跑。显然,这个梦的意思就是她正在远离她的亲人们,而且越来越远。
她梦见母亲的花房里所有的花儿都去森林里游荡,然后它们又来到原野上,那当中最最美丽的月亮花,一直持续不断地盛开,从春天到秋天,月亮花开着,从灿烂到枯萎。当月亮花枯萎的时候,花瓣会收束起来,将花蕊中间的蓝色果实包裹起来,那果实,布依语叫“可娃”。金竹大寨的少女们,每到秋天就要奉命去寻找可娃,嗅着它的香气去寻找,希望它能够给她们天赐,带给她们幸运。夜晚,可娃会发出水晶一般的蓝光。
梦里的阿哈独自在寻找可娃的路途上。她嗅到了它独特的香味,她在黑暗中看见了它星星点点的蓝光。她欣喜无比,准备将每一颗蓝色透明的小星星都摘到手里,带回给布摩。
那是最最美丽和愉快的梦。布摩说过,最好的梦就是在梦中看见美丽的花儿,那将预示着幸福会陪伴在自己身边。所以这个梦让她快乐了很多天。她不知道她的幸福会来自何方,但是她相信,一如既往,她还是那个被未来吸引着的女孩,所有不可知的东西都成为她的期待。
有两天,她梦见蛇,蛇追赶着她,无论她跑得多快,它都跟在她后面,而且眼看就要咬住她了,她在万分紧张的时候惊醒过来。第二次梦,她看见冬闲的田野上长出了无数的蛇,它们仰头向天扭动着,舞蹈着,波Lang一般集体摇动它们细滑柔软的身躯。蛇行遍野啊!过去她也有过类似的梦,布摩说少女梦中的蛇代表陌生的男子,梦见蛇就是将会被陌生的男人追求。他还说,男人梦见蛇是不吉利的,但对于少女,梦见蛇就是好梦,因为美好的女子就该有男人追求,她们的青春,一天也不能耽误。
但她感到不安,整天心神不宁。她认为和这两个梦有关。
还有一次,她梦见风和日丽的日子,天空里洁白的云朵象岛屿一般,就在云影下面一条洁净的大路上,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很象王鹰,但不是他。他是谁,她也不知道。他是个凶猛的男人,象山里的兽,但对她十分温柔。她感到一种极度压抑的兴奋,身体的内部阵阵收缩痉挛,几乎要变成藤蔓一般将他缠绕,又象干渴的河床突然被水淹没……她想将自己完全敞开,渴望象山中的母兽一般发出悠长的嚎叫……但是她发现,远远地,金定和伶俐走来了,他们坦然的样子不象已经发现了她,但她知道他们是为她而来,找他们的公主来了。她无比羞愧,准备把头深深地埋进那男人的怀里,但他却不知去向。
醒来后,很长时间她还感觉到身体里生产之后正在慢慢复原的**阵阵收缩和痉挛。她倦曲着身体,将头几乎埋在自己的腹部,自己将自己抱得紧紧,直到许久许久,那痉挛才慢慢缓解,她身体里的嚎叫才平息下来。
她想:难道我已经不是那个纯洁的布依少女了吗?难道,罪孽的**,已经在我的身体里留下了魔鬼,它随时会苏醒并爆发?
她反省着,在内心里将自己谴责,并暗暗发誓,虽然她没有在古老的仪式里献出自己的贞操,但她一定要用布依人的方式保护自己的纯洁;她没有能够将一个完好无损的自己交给自己的爱人,但她要用对孩子的全部的爱,让自己的伤口痊愈。
之后的几天,她一直没有饥饿的感觉,口腔里没有味觉,也没有食欲,听不见自己的血液流动的声音,四肢不暖,而且发酸。她的生命里曾经结了一枚果子,她生下了一个婴儿。当他生下来之后,她没精打采,没有了活力,仿佛她的血液已经在那个生产的时刻流尽了。
她从小到大在母亲伶俐的呵护下没有生过病,现在这种懒散的、缺少兴奋和欲求的状态,也许就是生病了。一连几日躺着,她觉得自己还是那么累、无力。以往的阿哈,可是个渴望象马儿一样奔跑、象鸟儿一样飞翔的布依姑娘啊!
房间里有两个产妇,除了阿哈,另外一个肥胖的产妇几乎时刻不离人地有亲属陪伴。那是做剖腹产的,一连几天,丈夫或婆婆寸步不离地照顾她,哪怕是大小便,也是丈夫伺候,看起来,她比他丈夫还魁梧。产妇们按规定每天是要吃五餐的,那女人的丈夫干脆在病房里支了个电炒锅,专门给老婆做好吃的。阿哈没有人看望,也没有人送饭,就请那女人的丈夫从外面带个盒饭,人家夫妻不忍,将自己煮的鸡蛋熬的鸡汤分一点给她,她鼻子发酸,喉咙里堵着吃不下。
喂奶的时间到了,护士将婴儿送来,阿哈的孩子比那剖腹产的孩子看起来小了许多,但眉清目秀,小鼻子十分挺拔,一双眉毛又浓又黑。那家的婆婆夸完了自己的孙子肥头大耳,也不忘夸奖一下阿哈的孩子,说是漂亮得象外国人,阿哈没什么不高兴,但也不出声。孩子闭着眼睛使劲吸吮,阿哈的一对漂亮**象没成熟的青桃,结结实实,但只分泌了一粒小米般大小的黄色汁液,再没有奶水。孩子张着嘴哭,露出他粉色的小舌头和牙龈。她将食指轻轻放进去想抚摩一下他的小牙龈,他迅速含住她的指头吮吸,他的口腔多么的柔嫩温暖!只片刻,他就发现上当,重新张开嘴大哭起来。护士拿了瓶用水稀释过的牛奶来,孩子含住奶嘴再不放开,那吸吮的劲头真是拼着小命似的。护士责备她不吃东西导致缺奶,看她忧郁又悲伤,就改变了态度,教她怎样抱好了孩子怎样拿好奶瓶。
第三天,护士把孩子还给她们,让孩子和产妇一起睡,晚上到十点钟就关了灯,只留下微弱的夜灯。那肥头大耳的婴儿很乖,吃饱就睡,阿哈的孩子因为总是没吃饱,整夜啼哭。他的哭声很响亮,很长久,在这寂静的夜晚,大概可以穿过医院的住院部一直传到城市大街上。阿哈望着他哭,不知道如何是好,低着头流眼泪。
她总是不出声的看着孩子**。护士拿来一些产后保健、防治产后忧郁症的宣传小册子给她们,肥胖的剖腹产妇很认真的读,并和自己的家人讨论。她懒得看,扔在一边。
后来常常是这样,孩子哭的时候,阿哈也跟着他一起哭。同房的那家人忍耐不住了,那善良的阿婆说:“你要哄他呀,给他说话呀!”
阿哈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哄。她解释说:“也许一到他出生的时间他就要哭,因为他是十点差一刻出生的啊!”她记得那晚那个湖南口音的保安说过一句:“我听到孩子哭,是十点差一刻啊。”
“哪有你这样的说法!”阿婆将孩子接过去,摇晃着给她示范:“呜,妈妈的乖宝宝,不哭不哭啊,妈妈的小心肝啊!月光光,照池塘,年卅晚,摘槟榔……”
阿哈接回孩子,觉得还是说不出口,没办法把自己叫作“妈妈”。
她发现,阿婆唱歌的时候,孩子就止住了哭声。于是,她开始给他唱歌,小声地唱,唱《卖花姑娘》里的电影插曲、《月儿明》那样的摇篮曲和小夜曲、民歌、歌剧片段、流行歌曲……
月儿明,风儿静,树影儿照窗棂。小宝宝,要睡觉,闭上了眼睛……
她就这么一连串地唱下去,她的歌声令夜晚更加安静,孩子早就不哭了,他的眼睛睁开了,久久地望着她。她将他抱起来,坐到窗边上去,就着清凉的夜光与他对望。他被她举了起来,象站在她对面一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她,黑黑的眸子水晶晶地,虽然他还没有什么表情,但一双眸子十分专注、安静的望着她,显示出某种神秘的被她吸引和与她的沟通。她有些激动,声音更加婉转和温柔,无边无际没完没了地给他唱。
长夜过去,窗户的黑暗开始朦胧起来,黎明渐渐的要来到了,这小小的人儿如同黑夜的精灵,黑夜里的天使,再没有哭闹,就那么专注的与她对望了几乎一整夜,不知疲倦地听了一夜她的歌唱。窗户慢慢透出光来,她用奶瓶装了些葡萄糖水给他喝,他使劲地吮吸,小喉咙里发出大口吞水的咕咕声,小生命如此饥渴,令她的心无比疼痛。喝饱了水之后,他更加安静了,黑眼珠子滴溜溜地随着她的头、手的每一个动作转动。他的视野里只有她,他似乎将她当成了他的世界,他现在就要将世界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