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哈望着墙壁缝隙透进来的光线,愣愣地,有所感悟的样子。阳光如同金线,她伸手想将它拦截,它落在她手心里,是一片掌纹清晰的花瓣。
她在自己的衣袋里翻找,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一张名片,是颜如卿的同乡,大峡谷啤酒城的苏老板苏瑞龙的名片,边角已经发毛了,背面的钢笔字迹还清晰。在那个令人眩晕的高原之夜里,初次相见的颜如卿找出这张名片,写给她一首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
坎坷的两年多时间里,这是她唯一保存下来的东西。
“秀秀,你念过书吗?”
“念过。怎么啦,姐姐?”
“我记得以前读过一部小说,日本鬼子把地下党员接头的地方封锁了,还抓了人,被抓的地下党员用纸做了一个小白旗,警告自己的同志不要接近那里,让日本人的诱捕计划落了空。”
“你也想做小白旗吗?”
“是啊,我找到了一件宝贝。”
在用铁皮钉死的窗户的边缘,有一条小小的缝隙,她将名片从缝隙塞出去大半,象小小的旗帜,期待被人发现。
如果有人拿了这名片,打苏老板的电话,苏老板会救她吗?她不知道。某个夜晚,树影氤氲的大街上,他曾经派人将她掠进一辆白色轿车,然后绑了送去颜如卿的房间。如果颜如卿大胆,如果他是苏老板那种将女孩子当成娱乐工具的人,那个夜晚就是阿哈贞操的祭日。她会感到悲伤,因为颜如卿一直犹豫不想娶她;她或许会感到得其所,因为她爱着颜如卿。
名片斜插在窗框下。她们盼望有人经过这里,不管这名片落到谁的手里,都可以传递她们的信息,给她们带来希望。
之后,她和秀秀一道在黑屋子里唱歌。
时间仿佛停止了很久,消失了很久。下午,一个来自临近小城的流Lang汉——一个脸上有着褐色高原红的康巴汉子,到达这栋无人问津的拆迁屋。康巴汉子经历了一番与本地瑶族女子的恋爱之后,和瑶族女子回去她粤西北家乡,但他很快离开了,回头来找自己的妻子,妻子已经不见了,一同摆地摊卖藏族首饰的康巴老乡谁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对方。被抛弃的康巴汉子就此颓废起来,四处流Lang。流Lang是忘却的最好药方,是另外一种自由和快乐。他不知自己来自何方,在他的眼里,每个地方的确只是一个地方,所以他才如此快乐、永不惆怅。他一直在往东走,往人群密集的地方走,有人的地方才有他的食物;他要在闹市里为自己找一个落脚的地方,这地方必须是被人们所遗忘的,才可能是流Lang者的和平之地,才会属于他。
他看到了这一片即将被拆迁的破屋,这里应该是他的乐园了,住在这里肯定不会被人打扰和追赶,看来是个不错的地方。他在门窗的位置摸索着,可是门和窗都封死了,再使劲也推不开。
他听到里面有女孩子在唱歌。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阵,说:“喂。”
里面没有回应,他尝试更大声些:“喂!”
里面安静几秒钟,接着就听见两个女孩子闷闷的声音:“救救我们,救我们出去!”
“我,我能救你们?我饿,我没有力气啊。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被人骗的。”阿哈在门后大声说,“如果你打不开门,你可以去找人来,或者打110。”
“我的女朋友抛弃了我,我刚失恋,又没钱又没力,你们给我钱。”
“我们也没钱。求求你了!”
“没钱就没用了。”康巴汉子看到了窗户缝隙处支楞着的名片,一把扯出来,念:“大峡谷饮食娱乐有限公司总经理苏瑞龙。”
康巴汉子肮脏的脸上露出笑容:“快说,这个苏老板是你们什么人?”
“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胡说,不老实!我发财了!你们好好等着吧,我会找到苏老板来救你们的!”说完,他撒腿跑了。
康巴汉子抓着这张名片,犹如百万英镑。他把它举起来,一路小跑着,阳光令他眯着眼。他来到一家士多店,向店老板请求用用电话。
店老板说:“先交押金。”
“我,是给一个大老板打的,他会送很多很多钱来给我哩!”
“就凭你这样子,会有人送钱给你?送你去收容站吧?”
店老板一把抓过他手里的名片:“哇,还是长途,一打就要打掉几十蚊!你发癫哩,行开啦,扑街去啦!”
骨瘦如柴的店老板使劲将没有任何分量的名片扔到了地上。
康巴汉子捡起名片,掸一下尘。他气鼓鼓地一扭头,想把额发甩一甩,没做好,又重来一次,将额前快打结的脏刘海成功往后甩一下,又摆摆姿势,表示了对店老板的不屑,这才带着即将变成有钱人的傲慢,昂着头向市中心进发。
黄昏时分的宁静,令阿哈感到绝望。她很累,口干舌燥,不想唱歌了。
她开始回忆,回忆两年来的一切,一切都变得清晰,仿佛是遥远的事情重新来到眼前……
父亲和母亲,他们好吗?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金竹大寨,那里是他们的幸福家园,他们满足、安乐,是一对生活在富足的庄园、在花丛里相爱的夫妻。布摩是不是还在每晚看星象?阿哈很久很久没有请他释梦了,是不是因为离开了故乡,离开了高原,来到南方城市,这里是个混乱的信息场,所以她一直在做各种各样混乱的梦,她无法主宰自己的意识。
还有邦。她的小弟弟邦现在应该会说话了,伶俐是否将他送进了花房?记得在为邦举办的“竹王送子”仪式上,颜如卿将自己的一只佛珠手链放进礼物篮里,阿哈立即将它套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她摸摸光光的手腕,想起来佛珠手链有一次被阿新要走了,说是帮她保管,后来再没有还给她。
颜如卿,王鹰,李遥,麦黄,阿新……他们每个人都曾经深深地注视过她,好象已经将她刻进了各自的记忆里。他们的眼睛光彩不同,眼神含义不同,颜如卿温柔,王鹰深沉,眼珠仿佛有些青色、有异光;李遥躲闪,麦黄幽怨,阿新则用眼睛向她撒娇。每一张脸孔神情不同,颜色不同,是一个个心像,在她闭上眼睛的时候从不同的空间飘浮而来,在她跟前晃动。
时光变成一个万花筒,无数的画面在记忆里被翻阅。她经历了太多东西,经历了她十七八岁人生从未经历过的。
“砰”的一声,拆迁屋的门被打开,又有两个姑娘被扔了进来,她们还在昏迷当中,被推进来后就瘫倒在地上,阿哈和秀秀将她们扶到床上。
紧接着,三个男人——韩氏兄弟和李遥进来了。韩老大用大电筒将每个姑娘仔细照一遍,电筒光停留在阿哈身上,示意另外两个男人:“我看这个女仔还不错。”阿哈把头扭开。
韩老二大声说:“好面熟。哥,我敢肯定,她就是在流行前线跑掉的那个。”
韩老大抓住阿哈的肩头,扳过她的脸来:“真是。这么说,是个危险人物!不过……这女孩子……这女孩子不一般。”
韩老二说:“哥,她不过是个流Lang的北妹而已。”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你大哥我,一眼就可以从垃圾中掏到宝。”
“带她走?”
“先不忙。”
韩老大再次扳过阿哈的肩,在暗弱的光线里端详。
李遥凑上来,失声叫:“阿哈!”
阿哈觉得这声音很熟悉。
布摩曾经说过,当你孤独无助的时候,就用心去想一个人,这个人可能给你带来帮助。阿哈仅仅只是在回忆火宫殿的时候想到李遥,李遥却立刻出现在眼前。她避开电筒光:“李老板,原来是你在做这些事情!你的火宫殿不是做正经生意,很红火的吗?”
李遥说:“阿哈,我没有,你别误会。火宫殿早被麦红烧掉了。”
韩老大怪声说:“你们认识?”
李遥说:“她去年在我的夜总会唱歌。”
韩老二说:“哦,是个歌手?那还可以把她送去我们的艳舞团。”
李遥小心地:“韩总,我请求你,这个女孩子交给我吧?”
韩老大厉声道:“走,不要在这里说话。”
“李老板,救救我!”
阿哈扑上去抓住李遥,却被韩老二攘到了地上。
韩老大责备道:“老二,对美女要有点君子风度嘛。”
韩老二奇怪的看他大哥一眼,没说什么。
三个男人出去,门即刻被锁上。
他们在门外争吵起来。
韩老大抓住李遥的衣领,几乎要把他拧起来:“你他妈的打什么鬼主意?”
“这个女孩子我认识。其实我、我只是怕她逃跑坏了我们的事情……”
韩老大十分愤怒“妈的,近来跑掉不少人。你不是在暗示她让她逃跑吧?”
“我怎么敢,韩总您误会了。”
韩老大对韩老二咧咧嘴:“听见了?老二,如果她逃跑,就唯李鬼是问!”
李遥尖声叫:“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还有什么意思?最近生意越来越难做了,你要想捣乱,别怪我不客气!”
韩老二说:“这女孩子挺俊俏,我看李鬼动心啦?”
“不瞒你们,就是因为她我的夜总会才被人烧了,否则,我也不会落到这地步讨这种饭吃。”
“这种饭香着呢!”韩老大照着他的屁股踢一脚,“你他妈的难道想吃软饭?看你尖嘴缩腮,资源短缺,想吃也没人要你。看中这个妞?可能老早就打主意了吧?她现在可不是你的。我看我们手里那么多鸡仔,如果你干得好业迹,倒可以让你挑一个。”
李遥着急又小心:“可不可以……”
韩老大大骂:“妈的,不许插手我们的事情,你滚远点!”
康巴汉子一路走来,到了文德路,最后他实在没有力气了,准备就此席地而坐,摆开他的乞讨摊。他掏出随身带的一只粉笔,却发现地上坑坑洼洼没法写字。他装做瘸腿的样子,再往前挪动些,在“东篱香”店前找到一片灰绿色的瓷砖地面,明晃晃的十分干净。他立刻坐了过去,在瓷砖上写字:实在太饿了,请好心人给钱买个盒饭吃。
旁边不远处,一个埋头坐在地上的年轻人瞅见了,走过来,看他写的字,低声骂:“丢,你也学我?”
康巴汉子不服气:“我是真饿了。再说,我可不知道你在地上写了些什么。”
“丢,人太多了,连讨钱都没有自己的空间!”年轻人说着踢了康巴汉子一脚,拧上自己的包转移地方去了。
颜如卿在店里看到这一切,觉得那年轻人很恶劣,自己是个假乞丐,还要欺负那真乞丐。但他早就不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虽然心里想为流Lang汉打抱不平,却愣愣的没有动弹。
很快,颜如卿又生起气来:这流Lang汉全身发臭,还偏偏选了他的店前地块打坐,好端端一个雅致的地方,就被弄成了污秽之地,有这流Lang汉坐守,哪个顾客还会进他的店?又愣了一会儿,他缓缓站起身,准备去将流Lang汉轰走。
康巴汉子不走,用一根小棍戳着面前的一行粉笔字示意颜如卿,虽不吭声,话在态度里:“你总该是识字的吧?”
刚好颜如卿叫的外买还没吃,就拿来给他。康巴汉子不高兴,说:“要你给钱,谁要你的饭?”说着,一边三两下大口把饭吃了,还是不走,又说饭菜没有辣椒,什么味道也没有,还害他肚子疼,怕是饭菜不卫生,要颜如卿给钱给他去医院。
“你诈我!”
他不给钱,康巴汉子就不理他。
颜如卿无可奈何,就不动。他看这流Lang汉,越看越觉得面熟:那滚了绣花边的衣服,还有他脸上肮脏也遮盖不住的高原红……他想起来了,美院读书时,假期去西部周游,在云贵高原和青藏高原接壤的地方,就有很多这样男人。
“你是哪里人?”颜如卿问。
“我呀,我失恋了,我的女朋友抛弃了我,老婆也不要我,让我觉得什么都没意思。”
“你是四川康巴地区的吧?”
康巴汉子唱起歌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Lang?因为失去了我心爱的姑娘。”
颜如卿笑:“对了,你就是康巴男人,康巴男人很多情的。”
“多情无用,得面对现实,这可是南方。”
“你这样子,损害了康巴男人的形象。”颜如卿说完,不想理他,转身往店里走。康巴汉子扑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裤子说:“老板别走,我这里有个发财的机会!”
有洁癖的颜如卿顿感恶心,唯恐他的手脏了自己:“有机会你就赶快去啊,还在这里磨蹭什么?”
“是这样的,老板,我要借你的电话用用。”
“我店里没电话。”
“手机。”
“手机?”颜如卿被他纠缠不过,“别想打我手机的主意。”
“我只是想打电话嘛。”
“告诉我号码,我帮你拨啦!”
“我不会抢你的手机,真的不会。”康巴汉子举起卡片,念出一个手机号码:“是外地的,记住前面加零。”
颜如卿拨通电话,听到苏瑞龙那阔人特有的警惕又冰冷的声音:“哪位?”
颜如卿十分诧异:“苏总?是你的电话?”
“废话,不是你打过来的吗?哪位?有什么事?”
“是我,小颜。”
“啊,小颜?”苏总立刻改说粤语,声音十分亲切:“好来莫见你哦,咳边度啊?”
“广州。苏总你等等,我一会儿再和你说。”
他挂断电话,一把抢过康巴汉子手里的名片,问:“哪来的?知不知道,你敲诈到我哥们的头上了,我要马上报警。”
“别别,我是做好事来的,有个姑娘……”
颜如卿看名片的背面,是自己的笔迹——“不过只要是爱,是爱,就够你赞美,值得你接受。你知道,爱就是火,火总是光明的,不问焚着的是庙堂或者柴堆——那栋梁还是荆榛在燃烧,火焰里总跳得出同样的光辉。
当我吐出:“我爱你!”在你的眼里,那荣耀的瞬息,我成了一尊金身,感觉着有一道新吐的皓光……”
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他终于想起了这首诗是在什么时候写下来的。
“阿哈……你在哪里得到这个?”
“一所破房子,里面关了好些姑娘。她们真幸运,遇到了我。”
颜如卿轻轻地呻吟着,麻木的心脏粉碎一般地痛,两行清泪流下来,滴在颜如玉刚给他买的鳄鱼恤上。
“阿哈,她就在广州!”
他拿起一个大曲尺挥向康巴汉子:“你抢了她的东西?”
“老板你误会了,都不问清楚!这个是她塞到房子外面给我的,要我救她。你还把我当坏人啦?”
“快点,带我去找她!”
康巴汉子嘟着嘴,向他伸出手。他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放在那黑乎乎熊掌一般的手心里。康巴汉子舒畅地转过身,还吹起了口哨。颜如卿当即关了店门,跟着康巴汉子沿他的来路往回找。因为怕走错地方,颜如卿坚决不打的。一路上,人们奇怪地纷纷向他俩张望。颜如卿知道路人都在看自己,因为他和一个肮脏的流Lang汉走在一起。他没有感到不自在,相反,他表情严肃,心里激动着,感到自己在做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这个傍晚的城市变得十分陌生,颜如卿第一次注意到城市里充满了回家的Lang潮,到处是艰难慢行的车辆,匆匆的人群,公共汽车站无数焦虑疲惫的面孔,快乐的放学儿童互相呼唤的声音……所有的声音汇集成轰轰然的巨流,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康巴汉子走得很快,他不得不紧跟着。
由于错了方向,康巴汉子带着颜如卿走了近两个小时,也没有找到那片破烂的拆迁屋。
他们已经来到城市边缘,眼前是通往周边城市的高等级公路,漫漫无际。转回身,天空已经是柔和的鹅黄,各处的灯火亮起来以后,城市再不是白天那灰蒙蒙的景象,一座座高楼大厦紧裹在霓虹之中,路灯象花儿一样。城市变得神秘美丽,难以言谕。颜如卿心里空空的,脚步漂浮。
康巴汉子也站住,陶醉地欣赏夜晚来临的城市美景。
“人家都说这里是不夜城,我一个流Lang的人,却总是在夜里迷路。”康巴汉子略带歉意地对颜如卿说。见颜如卿愣愣的样子,他一只手在衣袋里捏紧了大钞票,犹豫着要不要还给颜如卿。
颜如卿好象没有听见他说话,疲惫不堪坐到一段裸露的排水管上,头深深地垂下去。
“老板,你歇会,我在前面再找找,找到了,回来叫你。”
康巴汉子说着,往前走一段。他回回头,看颜如卿一动不动埋着头,睡熟了。他深吸一口气,立刻撒开脚丫往暮色里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