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门口敞开着,阿哈的歌声一直飘入外面蓝色的夜晚,在江面和夜空里成为浅色的羽毛,饱满,轻盈,扇动,令万物融合一体。歌唱,歌唱,在饱满和轻盈中歌唱,要到达歌声可以到达的地方……
在酒吧的空气当中,有一些小小的动静。柔桑从一群影子里出来,仿佛预感到什么,她往那敞开的弓形门走去。
她看见,门外的沿江堤岸上,颜如卿和他姐姐颜如玉挽着手正奔酒吧而来,两人穿着休闲情侣装,模样又是那么相像,给人感觉十分怪异。
柔桑迎上去把他们挡住了。
柔桑拉住颜如卿在他耳边低声说:“小颜,过来,我正有急事要找你。”
在颜如玉的怒目之下,柔桑把颜如卿带到缀满霓虹的树下。
“怎么啦?”颜如卿问。
“小颜,今晚蓝调酒吧被人包场,不对外营业了。”
颜如卿说:“不对吧,倪小姐的酒吧,她没说……她从来没有拒绝过我的。”
“她叫我在这里看着呢。”
颜如卿有些不甘心:“什么大人物?我要去看看。”
柔桑拦住他:“哎,小颜,人家是私人聚会,你不好去的。”
颜如玉一把拉住颜如卿:“我说不来你非要来,成天就惦着这个破酒吧,难道你以为那个贵州妹会来这样的地方?即便来了也不会干好事。”
柔桑立刻有些动怒:“颜小姐,你这人说话舌头不干净哦,贵州妹怎么啦?什么叫不干好事?你做了多少好事你?”
颜如卿十分尴尬:“对不起柔桑,我姐就这德性。”
柔桑不客气:“乘早领她走吧,她还真是不适合这样的地方!”
“这里有什么好耍的?瞧,不过是些城市文艺青年而已,没钱才会来这样的地方嘛!”
“姐,我就是城市文艺青年,怎么啦?你不喜欢就自己回去吧!”
但颜如玉一边咕哝着,同时用力抓紧了颜如卿,举手招来一辆的士钻了进去。
这会儿沃森寻找柔桑,也走出了酒吧。
柔桑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颜如卿,颜如卿,阿哈最好再不要见到你。”她回头看见沃森,沃森说:“跟朋友见面吗?干吗不请他们进去一起玩?”
“啊,不了,他们是路过这里。”
“柔桑,我们到江边走走,好吗?”
“怎么?你喝了酒吗?想去吹风?”柔桑望着他,突然觉得他的模样很熟悉。
“你像一个人。”
“谁?你的朋友吗?”
“不是。我想不起来了。有一个人,你太像他了。”
“干吗不说他像我?”
柔桑笑:“哈!”
沃森也笑笑。
“柔桑,你感觉得我熟悉,这是很好的兆头,我很开心,太开心了!”
面对沃森突然而来的兴高采烈,柔桑得压压他。
她转身不语,凝视江面。他刚准备开口,她轻声说:“你好好看看这夜晚的江景饿,有什么感觉?”
他说:“好一幅中国水墨画!”
“你喜欢中国画?”
“当然。可惜我学的是油画。你能给我找个中国老师,教我中国画吗?”
“这……”
酒吧里传来阵阵起哄呼喊声。柔桑说:“沃森,我们还是进去吧。今晚可是为他们庆祝呢。”
“好吧,听你的。”
他们刚进酒吧,就听见里面热烈的喧哗。
扎着马尾的马军让大家把餐桌上小花甁里的玫瑰都抽出来交给他,他插一支在王鹰的电贝司上,其余的全送给阿哈:“亲爱的阿哈,我代表你未来的所有歌迷……”
马军的行为再次引来阵阵掌声,人们把够得着的玫瑰都从花甁里抽了出来。
“谢谢大家,谢谢!谢谢!我想再唱一支歌向你们表示谢谢www。qb5200。Com,这是我唯一的表达,也是我最爱的事情。可我太激动了,”阿哈哭了起来,“今天唱不了啦,我真的好幸福,好难过。我想下次唱给大家听……”
当阿哈出现在小舞台上,马军就觉得她十分熟悉。她的声音更让他吃惊。他想起来了,他听过她唱歌,在天河的某个地下人行隧道里,某个昏乱的午后,她的歌声令一些事物酣眠,又令一些事物苏醒……他听着,听着,忘记了自己到这街上来做什么,他闭着眼睛听,直到被突然汹涌的人流冲撞,把他带出了隧道,之后就不见了那个唱歌的异乡姑娘。一切,好像梦一样。
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客人们陆陆续续告辞。
酒吧的角落里,马军拉住王鹰和阿哈:“我一直在寻找有潜力的歌手,和一个能够写歌、写一大堆让大家感动让大家掏腰包的乐手,我要找的,就是你们!我真是迫不及待了,明天,你们明天就到我公司来,好吗?”
凌晨三点,酒吧空旷、安静下来了,除了玻璃房里的DJ和吧台内的调酒师,小舞台上剩下沃森,他用微弱又清晰的合成器演奏日本音乐家喜多郎的《天竺》,行云流水的音乐令在场的人身心飘浮。
餐厅里,柔桑、黑雪、倪小姐在餐桌前吃夜宵。
倪小姐轻捏一支牙签,对舞台上的沃森说:“亲爱的,我突然有些感伤,你给我演奏一曲吧。”
温文尔雅的沃森愉快地说:“好啊,我给你演奏,你需要什么?要不要那个旋律比较奇特的什么,就是那个,”沃森想了想,“就是《王子有一天会到来》,我想把它送给你。”
“再没有别的了吗?”
“倪,这个最适合你了。”
沃森不等她同意,就开始拨响了合成器。
倪小姐用牙签穿一块卤牛筋放在口里嚼着,有些颓然道:“不是王子要到来,是王子要走了。”
柔桑说:“点解啊?老板娘,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
倪小姐望着她:“柔桑啊,还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当然,你把我当乡下来的保姆,或者是被抛弃的单身母亲。”
倪小姐笑:“那时,我以为你是被王鹰抛弃了,还有你们的孩子。”
黑雪闷闷地说:“这王鹰,真够害人的啊!”
柔桑和倪小姐对看一眼,又一齐望向黑雪:“看来是该你交代了!”
黑雪耸耸肩:“你们不要看我四处,其实自从跟耀光后,我的心早就被伤得不成形状了。我去到澳门后,有一次见到苏珊,和她彻夜倾谈之后,我就决定把自己的心皈依上帝。所以,你们看到的都是表面,我是在闹,但决不会和任何男人有什么瓜葛。”
三人不语。
但一开口,还是离不开王鹰。倪小姐说:“王鹰这个人,我一直没法了解他。”
柔桑轻声道:“我了解他……他和苏珊、黑雪的信仰有所不同,他心中的那个上帝,是只属于他自己的。”
黑雪说:“此话怎讲?”
柔桑说:“他不是基督教徒,也不是天主教徒,也不是伊斯兰教或者佛教徒。但是他信奉灵魂。灵魂的事,王鹰一直有自己的理解——那是强烈的精神信息,是最深沉也最强大的一个‘我’,是完全和物质没有关系、不需要吃和喝、不需要占据现实空间的另一个我的存在。他和他的灵魂,就像是一个人和他的影子,就像他白天的行动和夜晚的睡梦。一个人的灵魂和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同是一个人,他不同的痛楚与幸福、欲求与行为,不是来自于他的灵魂,就是来自于他的。”
倪小姐说:“老实说,我一直以来就是被他那种郁郁寡欢的样子打动。现在的男人,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写满阴谋和,只有他不一样,他忧郁、单纯……”
黑雪说:“你们这些不相信上帝的人,也象王鹰一样相信灵魂的存在吗?柔桑,你说!”
柔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魂,只不过有的人不好好爱护自己的灵魂罢了,或者说对自己的灵魂不负责任。为什么有的人是天使和人,有的人就是人,有的人却是人和魔鬼?说到底就是良知,当一个人出卖自己的良知、撕碎道德底线,同时就会扼杀自己的灵魂,让灵魂变成鬼魂。信徒们说这是堕落,我说这是人魔。”
黑雪说:“我听苏珊说,她曾经极力想把王鹰变为上帝的子民。”
柔桑说:“上帝的伟大在于他对人的灵魂的拯救,在于他的博爱。而王鹰自己就时时在对自己进行反思和拯救。这么多年,他最让我感动的,就是他自己虽然没有给别人多少帮助,但他对他人、对生命、对天地万物的爱,都在音乐中表达出来。这表达或许较为微弱,但是他的心声,来自于他的灵魂,如果你们仔细听,时刻能够听见他的灵魂的声音——每当我听他的音乐,就听到了他灵魂的声音。在别人的眼里,他处于生活的边缘,远离主流,没有进入社会生活的安全体系。但他的灵魂里没有任何不安。”
“为什么他处于边缘却没有感到不安?”
“我想,那是因为某种坚守,让他的灵魂愉阅,并时时保持超越的姿态,这是我最欣赏他的地方。当然,应该说他仍有力量的源泉,那就是音乐。就纯粹的艺术而言,他一直居于音乐的核心,保持着创造的活力,表达着鲜活的思想和饱满的激情——这,是所有那些被金钱湮没的现代人所匮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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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雪说:“柔桑啊,你爱他,别否认了,你一直爱着他,不只是欣赏!”
柔桑沉默一会,缓缓的说:“我选择放弃。”
黑雪嘲笑:“嘴上说放弃,心里仍然还爱着。”
倪小姐说:“我理解柔桑,她的爱是一种更超越更博大的爱,爱他的所有,爱与他有关的一切。这个,我能够肯定。”倪小姐举起酒杯,“来,姑娘们,咱们喝吧。黑雪,还有你的上帝,端起杯我们一起干吧!”
樱桃一般的加拿大冰酒咽下喉,柔桑眼里泪光闪闪,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倾诉。
“有一个夜晚,王鹰突然跑回家,问我上帝是什么?那一刻,我有一种震撼的感觉,我被他感动。我知道,在他的心灵里,上帝应该是伟大的灵魂,是具有强大力量的另一个完美的‘我’。虽然我们还不是太接近,但我感觉我听见了他的心声,他在心里说:‘上帝是爱,上帝是善,是促使我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日益美好的心愿。我们表达对他人和社会、对生命和万物的爱,方式多种多样。从美好的心愿出发,我们的灵魂默默地引导着我们上升,走向博大、和谐、光明。所以,由此来看,我们每个人就是自己的上帝。’“当时我什么也不想说,只想轻轻的将他抱住,捧起他的头,在他额头上深情一吻。我一直后悔我没有这么做,我们一直就在一套房子里……”
黑雪道:“后悔没用。而且,就算你那样做了,以我对你的了解,一旦阿哈出现,你还是乖乖的让一边儿。”
“如果我真的爱他,我的爱将永远隐藏起来,变成对他的无限包容和呵护。”
倪小姐感叹:“我佩服你们北方人,全都有爱的能耐!要知道,爱是一种能力啊。”
“你还是那样,把广东以北的人都称为北方人,”黑雪说,“其实就祖国伟大的版图来说,我们也算是南方人。”
柔桑说:“爱当然要有力量,它不但是一种精神的、情感的力量,还是现实的力量。我总觉得,当追求理想的人们遭遇现实创伤的时候,一个有能力的女性,她的爱将能够为她所爱的人疗伤。我想,所谓爱的能力,既包括了强烈的吸引力和饱满的激情,还要具有这力量。”
三人一时默默无语。说到爱的力量,柔桑或许比别人更自信,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能够比别人自信。她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大概就是因为抱持这样一种态度,她对王鹰一直是期待的、含蓄的爱着,从不提“爱”这个字,只默默地帮助他,也默默地欣赏着他;不追究他的历史,但努力在当下与他一致……
倪小姐说:“柔桑,你的爱其实是一种奉献,因为是你在全部付出。”
“也不完全是付出。”柔桑说,“对我来说,这样的爱也促使了自己的成长和完善,在女人的一生中,这个比什么都重要。你们别总说自己老了,女人啊,她一生都在成长!”
黑雪说:“你不要求任何回报吗?哪怕是世俗意义上的回报,爱情进入日常生活后也是世俗的啊!”
柔桑想了想:“爱情当然不是非世俗的。但它既然具备了刚才我所说的那种力量,它就有了超越世俗的品质。它是可爱的,更重要的是,它对爱者和被爱者,对他们的生活和彼此的各方面,都有品质提升。我并非不要求回报,我要求的回报恰好就是这个——彼此在爱中获得生活的、生命的乐趣和全面的品质提升。”
黑雪说:“如此说来,你对爱的要求其实是非常高的。象现在这样,”黑雪的手在空中挥舞,意指王鹰已经带着阿哈和他们的孩子离去,“你难道不觉得失落吗?”
柔桑说:“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就是所有这些全是我的自思自想,自言自语,他不一定了解多少,我们没有在这方面沟通过——事实上,我在少女时代就爱上他了,那时候他是个小提琴手,而我是个乡村教师的女儿,我们在一个迷茫的黄昏里去看白杨树的眼睛……”
黑雪点柔桑的鼻子:“亏你能够憋那么久!”
柔桑说:“思想在思想者那里……”
倪小姐由衷地说:“我对柔桑的了解也是从点滴开始的,从她怀抱着王鹰的孩子开始。狭隘的女人别人一眼能看透,胸怀博大的女人,别人往往只能够理解她的某一部分,而不是全部。我相信王鹰对你的理解就只是某一部分。”
柔桑说:“我认为自己该怎么做,继续去做就是了。”
黑雪问:“做什么?”
倪小姐说:“我赞成柔桑的态度。每个人都有自己表达对社会、他人爱和关怀的方式,正如柔桑过去用诗歌来表达,现在她不但用诗歌,还有行动,我们共同的行动。黑雪,你参加吗?你如果参加了,你的上帝会很高兴的。”
“什么呀?别拉我去征婚啊,你这个老板娘!”
倪小姐说:“什么话!柔桑,你给她说!”
柔桑说:“阿哈和王鹰可能要回贵州,我们也想和他们一起回去。听阿哈说,花溪、青岩、金竹大寨一带很多布依族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子,因为家里穷读不上书。我们想帮助她们。”
“好啊,我听你们的!”
“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柔桑说,“我想以我的杂志为基础,组建一个爱心团队。如果你们支持我,你们就是第一批团友。”
不觉间,沃森走过来,张开长长的双臂围在她们的肩头上:“亲爱的小姐们,我申请参加你们的团队,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