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州。
黄氏捧着一只巴掌大小的锦盒,慢慢走到姚文远床边坐下。
姚文远眼斜口歪的症状稍许好了些,此时他的眼睛正紧紧盯着黄氏手中的锦盒,若不是四肢依旧乏力,只怕早就将锦盒抢过去了。
“给……给活(我)”
黄氏打开锦盒,取出一枚黄豆大小的丹药,一阵淡淡的混合花香在空气里慢慢散开,黄氏将丹药拿到姚文远面前,语气凝重:“老爷,这丹药虽能令您清醒半日,却是真正的回光返照,丹药一旦吃了下去,半日的精神奕奕后,便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您当真要吃?”
姚文远的目光一直落在丹药上,说话依旧含糊不清,却让人轻易就能听出他此时的坚定:“活(我)要吃。”
黄氏将药丸送到姚文远嘴边,姚文远张开嘴便吞了下去,眼见着姚文远吞咽困难,黄氏立刻起身倒了一杯水,将卡在姚文远喉咙里的丹药送了下去,轻叹一声: “妾身就知道,老爷会如此选。”
姚文远吃下丹药不久,整个人似乎十分痛苦,紧皱的脸显得格外扭曲,不一会儿,发皱的皮肤上已经覆了一层薄汗,极度痛苦中,姚文远目光凶狠的瞪着黄氏,似乎怀疑黄氏给他吃的是什么穿肠毒药。
黄氏并没有被姚文远恶狠狠地目光吓到,她站起身,退到一边,静静道:“用寿命换取精神,本就是逆天之术,自然是痛苦非常,熬过这一刻钟便无事了。”
姚文远闻言闭上眼竭力忍耐,一刻钟后,他的神情渐渐放松,再睁开眼时,浑浊的双目又有了往日的精光。
虽然抬起手对姚文远而言依旧是个艰难的动作,却不再是无法完成的了。
姚文远再开口时,口齿已如往日一般清楚,只是显得有些嘶哑:“来人。”他用剩下的寿命换了半日清醒,自然是有许多事要安排,一分一厘都不能浪费!
然而姚文远等了片刻,关着的房门依旧关着,也没有任何人发出声响。
姚文远的眸中闪过一丝不解,又提高了音调:“来人!”
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姚文远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他声音虽然有些虚弱,但这阵子在他身边伺候的都是耳聪目明之人,即便他声音再轻,他们也一定会注意到,为何他喊了两次皆无人应声?
看到黄氏不知何时坐在了离床七八不远的桌子边,单手撑头望着他,姚文远有些不敢置信道:“你……你做了什么?”
黄氏轻笑:“老爷觉得,妾身能做什么?”
黄氏从来都是沉稳淡然,这样调皮的语调便是她年轻时姚文远也未曾听到过,虽然黄氏也算上了年纪,但保养得宜之下,如此娇笑着说话还真有几分少妇的天真懵懂,只是听在此时的姚文远耳中,却觉得格外刺耳。
虽然不知黄氏意欲何为,但姚文远心底已是惊涛骇浪:“你……你竟敢……”
“老爷可不能激动,大夫的叮嘱您都忘了么?”黄氏口内说着关切的话,神情中却只剩下冷漠,“老爷只剩下这半天时光了,难道都要花在与妾身置气上么?”
姚文远用力撑起身子,却连床都下不了,最后筋疲力竭也只是坐起身来靠在床上,他望着黄氏,只觉得这张熟悉的脸竟然陌生的仿佛从未认识过:“你到底想做什么?”
“老爷,您觉得妾身想做什么呢?”黄氏抬手取下眉心坠,露出一枚精心描绘的红色牡丹,神情微敛,便勾出一抹高贵淡漠的笑容,似鄙夷又似怜悯的望着姚文远,语气陡然一变,“表哥,你老了呢。”
姚文远神情一震,险些摔下床去,半晌,他呐呐道:“安……安娘?”语气竟然无比缱绻。
——朝云公主君令安,小名安娘。
黄氏将额贴戴了回去,恢复往常的淡然表情:“原来老爷心里,果然只有公主一人呢。”
朝云公主最喜欢在眉心花一朵精致的红色牡丹,配上她嫡公主的无双气质,即便明珠蒙尘,也依旧贵气逼人。
黄氏的容貌与朝云公主其实有五分相似,但因两人打扮、气质截然不同,这五分的相似便也只剩下一两分,以至于许多姚庄的老人都未曾发现。
姚文远眸中的迷茫渐渐散去,他有些震惊的看着黄氏:“你……你胡说些什么!”他何曾是心里有她,他不过是恨毒了她!
黄氏轻轻笑道:“怎么,难道老爷觉得,自己只是恨着公主么?若不是爱的太深,又怎会恨得弥久呢?”
姚文远满脸怒容:“你闭嘴!我只有这半日时间,没空与你废话!这些年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我?!我不管你到底是受谁蛊惑,你要清楚,我只有一个儿子,待我死后,这一切都是你们母子的,你可莫要犯傻!”
“老爷果然是将死之人,对待背叛居然还能如此冷静,”黄氏望着姚文远,半是感叹半是讥讽,“老爷,你留下着一个烂摊子,难道我与新儿还能收拾的了么?”
“你……你……噗——”黄氏突来的背叛没有令姚文远真正动怒,但这句将他半辈子努力彻底否决的话却令姚文远吐出一口鲜血,整张脸都灰败下去,“你……你……贱人……”
“老爷,您可莫动气,妾身还有许多话要同老爷说呢……”黄氏起身,走到床边,替姚文远拭去嘴角的血迹,姚文远想要挥开她的手,却根本使不上几分力,“老爷,您不要乱动,您这满脸鲜血的样子,怪吓人的呢。”
姚文远闭着眼靠在床上,轻轻喘着气,任由黄氏用力擦着他的嘴角和下巴,直到黄氏又坐回到桌边,姚文远才再度开口:“原来你是朝云的人。”
姚文远冷静下来,才想起黄氏一口一个“公主”,其中的亲昵与尊崇之意显露无疑。
“老爷又何故如此冷淡?方才失神间唤了公主小名,此时又何必故作疏远只称封号?”黄氏果然没有否认,“老爷难道死到临头,依旧要自欺欺人么?”
姚文远板着的脸慢慢软和下来,他盯着黄氏,用蛊惑的语气说道:“朝云死了四十多年了,咱们的新儿都快要当祖父了,我不管你以前是朝云的什么人,又为她做了多少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如今你何必再为她做事?我手上积攒的一切,都将是新儿的啊!”
黄氏淡淡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们姚家人一般,背信弃义,忘恩负义。我们黄氏族人当初愿意与你们一道遁隐,为的是保护公主殿下。可不像你们,借着君氏遗脉的幌子,图谋造反!”
见姚文远沉下脸去,黄氏又笑着说道:“老爷,您又何必否认?当初您会娉妾身作续弦,不就是因为妾身的祖母与公主的外祖母乃是一母同胞,妾身与公主生的有几分像么?您以为公主去世时妾身年纪还小,又不曾在公主面前走动过几次,便不记得了么?”
姚文远似乎放弃劝说,阴沉着脸冷冷道:“即便君氏是你们旧主,可你嫁给我四十年,居然一直与我同床异梦!秦朝早就亡了,朝云早就死了,你做这一切又是为谁!难道你自己的儿子,还比不过君氏的小畜生么?!”
听到姚文远这样称呼姚瑾策,黄氏也沉下脸:“老爷,您口中的小畜生,可是您唯一的嫡孙。”
听到黄氏在“唯一的嫡孙”上加了重音,姚文远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姚瑾策确实是他唯一的嫡孙,因为姚渌新只有一堆庶子,并没有生下一个嫡子,但若只是想说明这点,黄氏又如何会是现在的表情?
姚文远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盯着黄氏,仿佛想在她脸上盯出一个血窟窿来:“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爷的时间不多了,那妾身也就不卖关子了,”黄氏淡淡道,“难道老爷忘了,老爷您那么多个妾室,却没有一个生下一子半女么?老爷难道没想过,其中有何蹊跷么?”
见姚文远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黄氏继续道:“让一个男人再也不能令女子怀孕,这样的秘药,皇室嫡出的公主手上自然是有的。”
姚文远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妾身表达的意思还不明显么?”黄氏抿了抿唇,“其实公主在生下大公子后,便给老爷下了药,所以老爷有再多妾室,也不会有庶子庶女。”
姚文远根本不愿相信黄氏的话,他用尽全力抬起手,指着黄氏,破口大骂:“贱人,你休再胡说!”
“看来老爷想到了呢,既然老爷不能使女子有孕,那新儿又怎么可能是老爷的儿子呢?只是妾身万万没想到,老爷竟然会对大公子下手!早知如此,妾身就不会生下新儿了……”黄氏的脸上满是自责之意,“公主,是我对不住您,我没有保护好大公子!幸而,小公子安然无恙,百年之后,我也有脸去见公主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