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组在东陵调查了半个多月,便打道回府了。调查组离开后的第三天,黄介声被抓了起来,关进了拘留所。设计室的人议论纷纷,虽然大伙儿都知道他有些冤,可没人敢为他打抱不平,只有贺思敏打算站出来为他鸣冤。
这天晚上,赵娟下楼来到贺思敏的房间,见他正在灯下写着什么。吴天宝到别的房间去打牌了,宿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赵娟在对面床沿上坐下,问:“思敏,你在写什么?”
“我正在写申诉材料,”贺思敏将写了一半的东西递给她说,“我要向上级反映一下真实情况。”赵娟看了材料,又问:“那你打算写好后送到哪里去?”贺思敏想了想,道:“公司、市里都要送,再不成就寄到总公司去。”
赵娟沉吟片刻,道:“思敏,黄主任的事,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可没人站出来说话。我听徐姐说,破坝的事影响很坏,上级很重视,说要严肃处理。你这时候替他写申诉材料,会不会引火烧身?”
贺思敏正色道:“当初,王茂林陷害我,是你和黄主任为我洗清了冤屈,还了我一个清白。这次黄主任有冤枉,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赵娟支吾地:“我,我只是为你担心……”贺思敏明白她的心。他欠过身去,温柔地抓住她的两只肩膀,轻声安慰道:“你放心,我只是如实向上级反映情况,把我知道的事情写出来,并不是要袒护某个人。我相信,组织上最终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看到贺思敏眼中坚定的神情,赵娟知道,再怎么劝阻也是白搭。她想了想,道:“思敏,这样好不好?材料你可以写,但先不要递上去。毕竟,黄主任只是被临时羁押,怎么处理还不知道。也许,他也会像你上次一样,关几天就被放出来了呢。”
看着赵娟眼中恳求的目光,贺思敏心软了。他考虑了一下,点点头同意了。沉默片刻,他说:“赵娟,明天我想去探视一下黄主任,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赵娟连忙说愿意。
次日,贺思敏和赵娟来到拘留所,登记完后,他对接待人员说:“同志,我俩是一块儿来的,都想进去探视一下,可以吗?”接待人员同意了。
他俩来到会见室,坐在长条桌后面等待。过了一会儿,黄介声被带了进来,坐在他们对面。黄介声面色苍白,显得有些疲惫。赵娟问:“黄主任,你还好吗?”黄介声苦笑了一下,道:“还好,还好,谢谢你们来看我。”
贺思敏说:“黄主任,我们都知道你是被迫修改设计方案的,水库破坝的责任,不应该由你一个人来承担!”
“都怪我太软弱了。”黄介声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我总是纠结于自己的历史问题,它就像一个磨盘压在我心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隐匿自己的锋芒,平时胆小怕事,事事委屈求全,处处受治于人。王茂林正是利用我这个弱点,任意地摆弄我。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后悔啊!如果当初我坚决不同意修改方案,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真是悔不当初啊!……”
贺思敏刚想说什么,黄介声摆摆手阻止他,道:“不过,有些事情我并不后悔。我年轻时出国深造,就是想学成后回来报效国家。可是,旧政府太腐败,我只能虚度光阴。解放后这几年,我总算学有所用,干了一些实事。这次不管组织上怎么处理我,我都没有遗憾了!”
黄介声的话让坐在对面的两个年轻人很伤感。贺思敏安慰道:“黄主任,你也别太担心,问题也许不太严重……”黄介声摇了摇头,脸部肌肉扭曲,表情痛苦地:“这次我算是大意失荆州,就当是给自己一个教训吧。即便判了我死刑,我也不会有丝毫怨言的!……”
贺思敏和赵娟一听,惊讶地互相对视了一眼。他俩万万没想到,事情会那么严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过了一会儿,黄介声从痛苦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对贺思敏说:“小贺,我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但是,我不希望我的事情连累到你。你还年轻,也很努力,这几年进步很快,我希望你今后有所作为……”
出了拘留所,两个人心情都很沉重,一路上沉默不语。走了一阵,赵娟问:“思敏,你说黄主任真会被枪毙吗?”贺思敏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枪毙也应该枪毙王茂林才对!”……
调查组离开一个多月后,水库破坝的处理结果出来了。这次水库破坝,从客观上说,是因为东陵地区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洪灾。从主观上说,是因为铜业公司领导好大喜功,要求水库在国庆节前完工,致使工期一再压缩。而工程指挥部为了压缩成本,设计上擅自降低防汛等级,施工上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种种因素叠加,致使大坝没有经受住特大洪峰的考验,造成破坝决口,给人民生命和国家财产造成了严重损失。
本来,这只是一起工程质量事故,但是,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竟然被定性为一起“反革命事件”。黄介声被宣布正式逮捕,作为“反革命分子”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毕竟,他是设计负责人,图纸上签着他的名字,想赖也赖不掉。另一位施工负责人被判了十二年。铜业公司分管领导、工程指挥部负责人和王茂林等人也没跑掉,统统被撤职……
转眼之间,赵娟从家里搬出来已经两个多月了。在此期间,她一次也没有回过家。慢慢地,赵娟的母亲有些沉不住气了。她知道女儿的脾气,不会轻易让步,父女俩总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她打算劝劝自己的老伴。
晚上,母亲坐在床上一边打毛衣一边抱怨道:“这丫头,这么长时间了,连电话也不打一个,真没良心,算是白养了。”赵父正靠在床头看书,听了老伴的抱怨,不耐烦地:“你罗嗦什么,不打就不打呗。”
停了一下,母亲说:“他爸,今天下午,我碰见跟娟子一间办公室的小徐,她儿子恰巧在我班上。聊起来的时候,我就向她打听跟咱娟子好的那个小伙子。据她说,小伙子人品还不错,工作也努力。她还跟我说了一个情况,说那小伙子的姑姑也是个老革命,前几年因公牺牲了,还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赵父听了,放下手中的书,若有所思地说:“这个情况,王茂林倒没跟我提起过。”赵母撇了撇嘴,道:“那个王主任的话,你也不能全听。我听娟子说,他对咱娟子就不怎么样。”停了片刻,她放下手中的活,说:“他爸,你也知道,这丫头脾气倔得很,从小就像条犟驴,她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这件事,咱们是不是退让一步?”
赵父扭头盯着她,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别再掺和她的事?”赵母道:“那倒不是。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去见见那个小伙子,看看这个人到底怎么样,然后再作打算。”赵父听了,没有吱声。母亲知道,老伴没有表示反对,那就是同意了。
次日晚饭后,赵母来到单身宿舍,经过打听,找到了赵娟的房间。她敲开了门,赵娟一见母亲,惊讶地:“妈,你怎么来了?”赵母没有吱声,进了屋,打量了一下室内的环境,然后在床边坐下。同房间的胡燕向赵母问好后,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的板凳上。她知道母女二人有话要说,便知趣地带上门出去了。
赵母瞥了女儿一眼,道:“你去把小贺叫来,我要见他一面。”赵娟一听,连忙道:“妈,我爸不再反对我们的事啦?”赵母冷冷地:“你别想得那么美,那得等我见过他再说!女怕嫁错郎。我当老师那么多年,一个孩子人品如何,是否老实可靠,我见上一面,问上几句话,就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
赵娟听了,“扑哧”一笑,道:“妈,你这是要学孙母甘露寺相刘备呀?”赵母板着脸说:“你别嬉皮笑脸的!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小伙子人品不错,我会劝你爸。如果我没看中,那你就得跟他掰!你同不同意?”
赵娟收敛笑容,沉思了片刻。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自己看中的人,母亲也会相中,便点头道:“那好,咱们一言为定!妈,你等着,我这就去叫他。”……
赵母回到家,为了劝老伴回心转意,对贺思敏不吝溢美之辞,说小伙子人品不错,长得也精神,又厮文又有教养,我看了还真有一点喜欢。赵父听了,嘴角泛起一丝嘲笑,道:“那还用你说,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还能没教养?……”
赵母听出来了,老伴的话有点松动的意思,便趁热打铁地:“我听娟子说,小贺家里没人了,就他孤单单一个,也怪可怜的。”停了一下,她接着说:“老赵,你以前经常对我说,你出来干革命,就是要让天下人不再受苦。所以,咱们也不能因为他的出身问题,太过歧视这个孩子……”
赵父听了,似乎有所触动,久久没有吱声。
次日上班的时候,赵娟正在资料室里忙碌,忽然听见徐姐在走廊上喊:“赵娟,电话。”赵娟连忙跑出办公室,来到走廊上。徐姐对她说:“你母亲打来的,在我办公室。”
黄介声被判刑后,王茂林也被撤了职,设计室一时群龙无首。上级调来了一位姓刘的主任,又提拔徐姐当副主任。如今,黄介声的办公室成了徐姐的办公室。
赵娟进了办公室,拿起桌上的话筒“喂”了一声。母亲在电话里说:“娟子,这个礼拜天,让小贺来家里吃饭。”
赵娟一听,惊喜地:“妈,我爸同意啦?”母亲有些得意地说:“你老妈都亲自出马了,他还能不同意?”赵娟笑着说:“对,老妈出马,一个顶俩。你真是我的亲妈!”母亲嗔道:“你这丫头,我不是你亲妈,还是你后妈呀?”
赵娟“咯咯”直笑,道:“好,好,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亲妈!”母亲随后叮嘱道:“星期天让小贺好好表现,哄你爸开心。”赵娟答应了一声,然后笑逐颜开地放下了电话。
徐姐走进来,见她满脸喜色,便笑着问:“瞧你眉开眼笑的,有什么喜事?”赵娟笑道:“是有喜事,可就是不告诉你。”说罢“咯咯”笑着跑了出去。徐姐在后面嗔道:“这个疯丫头!”……
星期天,贺思敏在赵娟的陪同下,拎着两瓶古井贡上了门。赵娟的父亲喜欢喝酒,每天晚饭都要小酌几杯,可平时只能一个人独饮。贺思敏虽然不善饮酒,可为了博得未来老丈人的欢心,今天也算是豁出去了,来了个舍命陪君子。
两人你来我往地喝得高兴。赵父打开了话匣子,回忆起自己在部队时的峥嵘岁月,贺思敏也将几年来的工作向准岳父作了汇报。两人相谈甚欢,以往情感上的一些隔阂也就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