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 有消息了吗？”
“没有。妈，你别急，再等等, 去年这会儿不就有了么。”
“这话你留着跟你爸说去。你爸今年多少了, 你不知道么？再这么拖下去, 我看你们也不用生了, 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去吧, 家里你们也不要回来了。我和你爸哪一天不在了，你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是。”陈母说完，啪地挂断了电话。
李思青听到电话里的忙音, 看陈明半天没动，伸手把电话从他手里拿出来放回了电话机上, “老公？”
“没事, 妈就是有点儿着急了, 脾气发出来就好了。我们都没问题，孩子现在没来, 过一段时间总会来的。你心里别急，我听人说，这种事越急越怀不上。我们还是正常过日子，没准下个月就有了。”
“嗯。可是妈心情不好，我是不是该回去看看爸妈？”
“过了这两天我们一起回去, 哄哄她老人家就好了。”
陈明话里话外劝妻子不要着急, 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可李思青不是三岁幼童, 她看得出来陈明的压力也很大, 为了避免一切有可能对怀孕生育有害的因素, 他连烟酒都戒掉了。
那次电话打完一周后，两人一起回家看了陈父陈母。这次陈母的话没有像电话里说得那么极端, 可在李思青看来，婆婆这次的态度和话语是给他们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她再怀不上孩子，大概婆媳两人以后见面，就算不是仇人也只能是陌生人了。
李思青心里自然委屈，可她知道，自己的这些委屈远远比不上陈明这些日子以来心里所受的煎熬。他是被父母宠爱着长大的，公婆要他要得晚，陈父为了给他们母子创造良好的生活环境，几乎是使出了全力地在外拼搏奋斗；陈母在家里对儿子悉心照顾，全心教导，这样的儿女长大了对父母的感情往往极深极重。如今公婆表明了态度，他们如果不生一个孩子出来，那什么样的孝顺体贴大概也是不能弥补这个缺憾的。
李思青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可她却真的是毫无办法了。该使的法子都使尽了，能看的医生也都看完了，就连对门热情过度的秦阿姨介绍的乡下老中医她和陈明也去看过了，熬得药渣子堆起来也该有一人高了，可偏偏孩子就是杳无音讯。
前两天她陪着陈明一起参加生意上一个朋友的宴会，陈明对别人敬的烟酒一律都敬谢不敏。上周末他回到家里的时候，给她带回来一串佛珠，没多说什么，只叮嘱让她好好戴着。自己也有一串，平日里戴着，遇到烟瘾发作起来实在难忍，他就摘下手串圈在掌中旋动。有朋友好奇地询问，只说是为了帮助戒烟，不让手指头空着，怕自己因为手瘾而抽了烟。
就这样，夫妻两人一直默默地等待着，等到第二年树木的叶子开始往下脱落的时候，陈母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叫了两人回家，再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平静地说道：“思青你也三十四了，陈明就更不用说，都快三十八了。不论是你们夫妻俩，还是我和他爸，都快拖不起了。今天叫你们回来，只有一件事想说，你们俩要不分开吧。”
陈明霍地站了起来：“妈，你说的这是些什么？”
陈母看了一眼气得额头青筋直冒的儿子，和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儿媳妇，“思青是个好媳妇，从她进门起到现在，不论我对她态度如何，她对我始终尊重有加，每回出去各样礼物也都想着我和你爸，从来没有落下。今天既然说到这里，有些事我也就不瞒你了。”说到这儿她看了一眼还站着的儿子，“她前两年从新加坡回来那会儿，我曾经把谷大夫叫到家里来给她看过。”
李思青听到这儿，抬起头来喊了一声妈。
“没事。这么长时间了，今天难得我们能坐下敞开了说话。妈知道你那时候心里不好受，今天在这儿就当着全家人的面跟你道个歉。”
李思青嗫嚅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妈心里都记得你的好。可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和你爸实在是等不起了。你爸都过七十了，我也六十多了。你们就当为了我们老两口考虑，让我们临闭眼前看上孙子一眼，成不？”
看着往日一向精气神十足的婆婆现如今满头白发，神情苍老而憔悴，两眼无奈地看着他们，李思青心里既为老人难受，也为自己难受。
人心都是肉长的，老人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和陈明如果继续走下去，那就是不孝；可如果让他们就此分开，她心里的痛苦不言自明。陈明不仅是她的丈夫，是她和孩子的依靠，她一直没明明白白和他说过的是，在她心里，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男人。这份感情，丝毫不亚于陈明当初隔着一个太平洋追自己时候的热烈和急切。她想和他在一起，不论周围的人有多少的情非得已，想让他们分开，需要他们分开，她都想和他在一起！
陈母说完最后恳求的话，看儿子慢慢坐下身来，紧紧握住了旁边李思青的手，知道他是铁了心要和自己老婆在一起，即便没有孩子他也认了。只得把目光投向了一向好说话的儿媳，却见李思青只是低着头，沉默着，并没有看向自己。她心里最后的一丝希望瞬间也落空了，哀哀地坐了一阵。室内寂静无声，连气氛也变得沉重而哀伤。
许久之后，陈母摆了摆手：“你们走吧。”
陈明看到母亲这样，心里也不好受，试着开口劝道：“妈，我和思青之前去上海的医院又检查了一回，医生说我们都没问题。你再给我们点儿时间，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总会让你和爸抱上孙子的。”
“走吧，走吧。我想休息了，你们也回家吧。”陈母说着站起身来，扶着小保姆的手，慢慢地上了楼梯。
李思青看着婆婆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回过头来看到丈夫也正好向她看来。见李思青脸色难看，陈明轻轻地把她搂到怀里，吻了吻她的头顶心，“青青，我们也回家吧。小翔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夫妻俩便默不作声地离开了这里，回到了家中。
睡到半夜，卧室的电话发出了刺耳的响声，陈明坐起身来，接起电话，传来的是父亲忙乱焦急的声音：“陈明，你妈她喝药自杀了。”
陈明倏地坐直了身子，“爸，你说什么？”
“你快点去医院，120已经在楼下了，万一你妈有个好歹，”说着就听那边家里传来了陌生人的声音：“人在哪里？”
“爸，我马上到。”
李思青披着睡衣坐了起来，“老公！家里怎么了？”
“妈吃了药现在昏迷不醒，正在往医院送。”
“我们一起去，我这就穿衣服。”
等陈明和李思青赶到医院的时候，只看到陈父一个人在手术室前直直地站着，小保姆林秀秀在一旁想扶，却一次又一次地被陈父甩开了手。两人立即跑了上去，喊着：“爸。”“爸，你没事吧？”
“我没事。”陈父的声音犹如脱了力一般，无精打采，原本就苍老的神态此时凭空多了一份悲凉，“你妈她”
“妈一定会没事的，医生不是说发现得很及时吗？！爸，我先扶你坐下。我们一起等妈出来。”
手术室的灯一暗，陈明立即站了起来，随后李思青扶着陈父也站了起来。
“医生，我妈她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说道：“我们已经给病人洗过了胃，目前病人的生命体征基本恢复了正常。因为病人的年龄比较大，即使醒来后，为了安全起见，也需要较长时间的观察护理。这段时间内，你们要注意和病人进行良好的感情交流，帮助她恢复情绪，千万不要大意。”
“知道了，谢谢医生。”
“没事，只是会吞药自杀的老人其实很少见，你们做子女的，要注意对老人多关怀，多体谅！”
陈母醒过来后，并没有像之前医生猜测的那样情绪过去激动。相反，她的情绪异常平静，每天会和自己的丈夫说两句话，也会让林秀秀推着她出去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晒晒太阳。只是，任凭陈明和李思青做什么，她都不会和他们说话。
陈明有一回急得都要跪下了，陈母看了儿子一眼，摇了摇头，“你回去吧。妈没事了，也想开了，这回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以后你们忙你们的，我和你爸两个人在家里忙我们的，我们各过各的日子，没事也不用多来往，大家都省心。”
陈明跪着往前挪了两步，“妈！”
“走吧走吧，我想清静清静。”
走到了如今的地步，任李思青脸皮再厚，心里再怎么不愿意，也知道她和陈明不能就这么没事人似的过下去了。婆婆的自杀，醒来后对他们的态度，无一不像一把利剑一样夜夜凌迟着他们的内心。
平心而论，这件事谁都没有错。没有孩子，他们夫妻的心里也难受。如果是李思青自己怀不上孩子，她可能就不会顶着压力坚持到现在。可是医院都屡次确认他们夫妻谁都没有问题，只要放松心情，孩子总有来的一天。所以，这自然不是他们的错。
可陈父陈母呢？陈明是他们的亲生儿子，老两口辛苦把他养大，到了如今，只想要一个亲孙子，享受一下平平常常的含饴弄孙之乐，这是再自然不过的要求。他们自然更没有错。走到如今的局面，家不成家，李思青心里想，这到底是哪儿出了错？还是也许婚姻原本就无关对错。她问着自己，婚姻里真得有对有错吗？对的就一定能够幸福吗？
等陈明再一次带着张嫂煲好的汤从医院回到家里的时候，李思青看了看原封不动的汤罐，转身走回了卧室。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已然光秃秃的树干枝桠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她的心里慢慢打定了主意。
陈明把罐子交给了张嫂收拾，自己换下了衣服回到卧室。李思青转过头来，看着他短短几天里像是有老了五岁的面庞对自己微笑了一下。她没有回应，转回头去，仔细地看着眼前明净的窗玻璃，只见到玻璃中的自己慢慢地张开了嘴，随后耳朵里便听到了自己发出的声音：“陈明，我们离婚吧！”声音不大，却清晰而又坚定，陈明一下就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