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五 有人北上去做贼 有人出城去止杀

(八千多字)

塞外风光不与中原同,当然夏州城的特别之处,并不只在于它在长城之外,北近沙漠,还因为夏州城本身是一座石头城。

“这座石头城,能否挡住朝廷新式投石车的轰击?”石敬瑭抚摸着女墙,眼中有异样的光彩。

崔玲珑站到石敬瑭身旁,也学着他的模样,轻轻抚摸女墙,就像此刻在她手指间滑过的,是世间最动人的首饰,“这样的坚城,哪里是人力能够撼动的?多年以来,奴跟随你南征北战,见过多少雄城,但规模这样的石头城,也仅此一处而已。坐拥这样的城池,何愁强敌来犯?”

石敬瑭露出缅怀之色,“当初奉命移镇夏州,党项人闭城不纳,将士们奋战近年,仍是不能奈何这城池半分,此城的坚固,彼时我等就已知晓。”

崔玲珑道:“党项人被吐蕃、回鹘赶出世居之地,流离失所,幸得朝廷收留,得以迁居此地,自那之后,这群无家可归之人,便分外珍惜这处来之不易的居所。这塞外林木不多,石头却是取用不尽,所以才有这等石头城。”

石敬瑭转身看向崔玲珑,目中有怜爱之意,“说到当初,我真要好生感谢你。”

崔玲珑迎上石敬瑭的目光,眸子里柔情三千,“谢奴甚么?”

两人四目纠缠,石敬瑭道:“当初我率将士与党项人力战逾年,而不能奈何夏州,彼时朝廷已经对我心生不满,不乏有人口诛笔伐,又有李从璟推波助澜,我几乎就要成为国家罪人,回洛阳被治罪。那段时日,真可谓是暗淡无光,便是我内心里,也多有焦虑之意。”

崔玲珑没有说话,只是痴痴望着面前的人,似乎只要能静静对着对方,她就拥有了一切。她是个心思玲珑的女人,自然知道这时候最该说的话,就是一句话也不说。

石敬瑭继续道:“危难之际,是你带领暗虎深入凉、甘、肃三州,历经千辛万苦,带回三州舆图,我才有了可以跟党项人座谈的本钱。谁知党项人虽然动心,但却不打算买账,又是你带领暗虎蹲守近百日,几乎付出全军覆没的代价,劫持了党项首领李仁福的一子一女。”

说到这,石敬瑭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顿了片刻后才继续道:“这之后,我娶了李仁福的女儿,这才得以进入夏州城,成为名副其实的定难军节度使。”

崔玲珑笑了,笑容里有一丝凄凉惨淡。

石敬瑭低下头来,凝视着她,良久后才道:“这些年,太辛苦你了。当年,为了得到李嗣源的势力,我娶了李永宁为妻,现在,为了得到党项人的势力,我又不得不娶李仁福的女儿......我心,实在痛如刀绞!”

崔玲珑含泪摇头,示意石敬瑭不必再说下去,“只要你能知道奴的心意,只要你能了解奴的不易,奴便是刀山火海,也能为你去......”

石敬瑭感念不已,“今生能得你侍奉左右,实在是我石敬瑭最大的幸事!”

崔玲珑感动得如痴如醉,嘴上却坚定道:“不,你最大的幸事,是成就一番大业,这才是你最重要的事!只有成就大业的石敬瑭,才是那个奴倾心的石敬瑭,为此奴即便是死了,又有何妨?”

石敬瑭说不出话来,只能久久凝视崔玲珑,眼中的柔情蜜意似乎能化沙漠为江南。

然而,崔玲珑期待的相拥,却是没有发生。

因为这是在城头,在众目睽睽之下。

夜里,石敬瑭召集了刘知远、杜重威、杨光远、石重贵等人,在一起议事。

“夏州虽然有大片适合耕牧之地,但与江南相比,仍然是贫瘠之所,又且夏州处在灵州与河东之间,地盘不大,左右皆有禁锢,实在不是成就大业的地方。你我要建立功业,就必须向河西作文章。”

石敬瑭说道,“而要进军河西,首先必须得拔出灵州这颗钉子。”

“如何拔出灵州?”刘知远问。

“灵州有李绍城布防,其人不是庸才,又且兵强马壮,更不是易与之辈,我定难军虽然不惧与他交战,但也不能用蛮力。联合凉、甘、肃等地的党项、吐蕃、回鹘人,两面夹击,方是良策。若能如此,我方兵势大盛,攻下灵州易如反掌。”石敬瑭说出固有的谋划。

“军帅高见!”刘知远赞叹道,“攻打灵州,是为进军河西。而攻打灵州时,我们却借助了河西三州之力。如此,我等不仅可以保存实力,也可以消耗凉、甘、肃等州的兵马。战后,更能在河西三州毫无防备之际,突然发难,届时,我强彼弱,又是以有心算无心,河西必然大败。三州之地,我等要收入囊中,几乎不费吹飞之力!此计一箭双雕,环环相扣,实在是奇策,也唯有军帅,才能有这等谋划,我等实在望尘莫及!”

石敬瑭哈哈笑道:“刘将军过谦了,你智勇双全,不仅是军中骁将,更是本帅智囊,此番举大事,正要依靠你和诸位同心协力。”

刘知远、杜重威、杨光远皆道:“愿随军帅创立大业!”

石敬瑭满意的点点头,“只要能夺下凉、甘、肃三州,则河西之地,可以皆尽为我所有。届时无论是出西域,还是下三川,皆是易如反掌!”

三川,即是两川加上汉川之地。

收敛神色,石敬瑭肃然道:“灵州虽然易克,河西虽然易得,但要守住这些地方,却是不易。河西战端一开,朝廷势必引军来伐,如何抵挡朝廷大军的进击,才是我等能否守住河西基业的关键!”

刘知远试探着说道:“河西地形复杂,灵州之西、夏州之北,多为荒漠,我军依仗地利,足能与之周旋,朝廷即便发大军来攻,想要速战速决也难得很。而只要朝廷兵马不能速战速决,彼部劳师远征,物资日费巨万,必然难以持久,待其兵锋失锐、人困马乏,我等再寻机反扑,要败之并不太难。”

石敬瑭点头道:“刘将军说得在理。”旋即又摇摇头,“不过这还不够。”

刘知远闻弦声知雅意,眼前明亮道:“朝廷兵强马壮,又有新式投石车,的确不好相与,但若是有人能从旁牵制,引发别处战端,迫使朝廷分兵,则大事可为!”

石敬瑭笑了,“正是如此。”

他站起身,意气风发道:“明日本帅去北上草原,与鞑靼部、契丹使者相会,更会与河西凉、甘、肃三州使者订立盟约,待到本帅归来,即是大事发动之时!”

众人互望一眼,皆拜道:“军帅英明!”

议事完,众人退走的时候,石敬瑭忽然叫住了闷头耷脑的石重贵。

“方才你为何从始至终都不说话?”石敬瑭看着石重贵问。

“诸位将军都是军中宿将,辈分也比孩儿高,孩儿不好随意说话。”石重贵不说话的原因,自然是抗拒石敬瑭等人谋划和朝廷作对,只不过在夏州这么些年,经历的事情多了,石重贵已经不再像跟刘知远去截杀归义军使者时那样,有甚么想法都会说出来,在他的心思跟众人都不一样的时候,他学会了隐藏心思。

石敬瑭却没有那么好糊弄,“我看你有心事。”

石重贵知道不下猛药怕是糊弄不过去了,他可不想引起石敬瑭的怀疑,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于是突然下拜,以头抢地,悲声喊道:“请军帅救河丫!”

河丫,石重贵的妹妹。

当年石重贵逃避战乱,从幽州南下时,名字还是石青锋,石重贵这个名字是在被石敬瑭收养后,石敬瑭给他取的,彼时他带在身旁一同逃难的妹妹河丫,后来被当时还不是曹太后的曹氏收在了身边,如今却是身在洛阳。

石敬瑭微微一怔,旋即了然。

可以想象,一旦定难军跟朝廷开战,石重贵的妹妹肯定被诛连,投入牢狱必不可免,说不得还会被诛杀。

不过要求河丫,这却是个难题。

石敬瑭寻思着道:“河丫身在宫城,彼处防备太过严密,有军情处在,暗虎也不好渗透进去......要救河丫,实在是太难......”

不过转念一想,石敬瑭忽然福至心灵,“然则此事虽难,暗虎拼尽全力,纵然损兵折将,也势必将河丫救出来,你放心便是!”

石重贵大喜,这喜悦却是没有作假,“多谢军帅!”

等到石重贵退下后,石敬瑭笑而不语,笑容深邃。

作为他石敬瑭的养子,又是演武院杰出的毕业生,石重贵极受重用,在军中地位非常。

但就因为石重贵地位非常,石敬瑭才不得不留个心思,君王喜欢猜忌大臣,石敬瑭焉能不

防着点大将?更何况,如今即将与朝廷交战。

石敬瑭自言自语道:“河丫......若是她被朝廷杀了,你跟朝廷那或许有的一点情分,也就会在仇恨的冲击下,化为泡影吧?我石敬瑭的儿子,怎能对朝廷有情分?一点儿都不能有!”

鞑靼部的领地,就在夏州正北。

应天,鞑靼部之南、黄河之北、阴山之西的一处盛地。

今日,此地有盛会。

草原上凭空出现了数十顶毡帐,游弋的草原骑兵成百上千,斥候更是远放数十里之外,在毡帐正中央,有一顶帐篷格外显眼,它规模庞大,有被周围毡帐众星拱月的意味,而在大帐外面,则有搭建高台,一些人正在宰杀牲畜。

石敬瑭带领着数百精骑,出现在地平线上,很快,他就被营地中的人出来迎接。

这群人里面,有两个人领头:鞑靼部的新任可汗,巴拉西;最受耶律德光看重与信任的人之一,韩延徽。

几人见礼的时候,巴拉西斜眼瞧着石敬瑭,阴笑两声,开口便是下马威:“你就是被唐朝赶到夏州戍边,如今有家不能归的石敬瑭?中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丧家之犬......是这样吧?跟石帅的处境很像啊!”

巴拉西比石敬瑭年轻个十来岁,被这样一个后辈,一见面就当着众人嘲讽,石敬瑭心中顿时不快,颜面无存,不过却也不至于立即变脸,谁让他有求于人呢,也不好反讽,“可汗年轻有为,本帅可是敬佩得很。”

石敬瑭以退为进,巴拉西得了夸奖,却没有就此息事宁人的意思,冷笑道:“石帅话倒是说的漂亮,然而鞑靼部人务实,仅凭花言巧语可是没用的,得有实际的好处才成。”

石敬瑭早有准备,闻言挥了挥手,立即就有一份礼单送上,“夏州贫瘠,没有甚么好物什,还望可汗不要觉得礼薄。”

巴拉西听到左右给他念礼单,眼前渐渐明亮,看石敬瑭的眼神就带上了几分揶揄之意,“都说汉人官员,最擅长欺压自己的百姓,搜刮同胞的钱财,看来石帅是个中高手啊,也不知为了这份礼单,石帅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了?”

石敬瑭一味拿热脸贴冷屁股,心中老大窝火,然而不等他说甚么,巴拉西已经接着道:“不过这还远远不够!我跟石帅不一样,我心系每个鞑靼人,你这些礼物,我平分给所有族人,每人能得到多少好处?凭此就想让我出兵牵制唐军,你这是在痴人说梦!”

饶是石敬瑭向来自诩修身养性颇有成就,面对巴拉西这等嘴脸,也是给噎得说不出话来。

石敬瑭只能告诉自己大局为重,循循善诱道:“夏州偏狭之地,物力就这么多,可汗若想要更多的财富,只能去中原取。彼处金银遍地,有无数珍奇,粮食布匹铁器更是搬都搬不完,而这,正是本帅此番来此的目的,为助鞑靼部财物丰收,本帅可以奉献所能。”

这一大段话,巴拉西的左右翻译了好一阵,他听完后使劲儿打量石敬瑭一阵,就像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怪物一样,片刻后摇头啧啧道:“你们中原人真是莫名其妙,竟然愿意让外族侵入自家任意劫掠,有句话怎么说的......引狼入室,对,就是这句话。这对我们鞑靼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面对外敌,我们族人向来都是齐心协力,石帅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这一番颇有几分发自肺腑的感慨之言,落在石敬瑭耳中,并没有让他羞愤欲死,他有他的行事准则: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是我连命都没有了,国家好与坏跟我有什么关系?

巴拉西最后道:“你最好记住你刚才的话,若是日后我发现你言不由衷,有意欺骗我鞑靼人,我必然叫你好看!”

韩延徽看着两人说话,只是面带微笑的站在一旁,眼见石敬瑭如此“谦让”,他心头不禁冷笑连连,暗自寻思道:看来这石敬瑭为达目的,的确是不择手段,如此正好,稍后谈条件的时候,我正好狮子大张口。

转念间,韩延徽又想道:这石敬瑭狼子野心,说到底与我是一丘之貉,如是观之,我俩倒该把酒言欢才对。

想到这,韩延徽顿时有啼笑皆非之感。

忽的,他眼角余光注意到石敬瑭身后的石重贵,不由得眉头微皱:此人是谁,竟然有如此风貌,端得是少见。只是此人为何脸色这般扭曲,难不成是不喜石敬瑭方才的言语?也对,石敬瑭的那些话,怕是没几个汉人愿意听。

众人进入营地中最高大的那顶帐篷,然后分别落座,因为此地距离鞑靼部较近,算是鞑靼部的势力范围,巴拉西便毫不客气的坐了主位,配合他一脸睥睨的神态,的确有高高在上之感。

议事的时候,石敬瑭说道:“河西战端一旦开始,朝廷必定大举来伐,等到朝廷的兵马集聚到河西一带,国内空虚,这便是契丹与鞑靼部的机会。幽州、云州之地,虽然边防严密,但是只有那几万边军,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以契丹和鞑靼部的实力,要破关而入并不太难。”

“而一旦契丹和鞑靼部突破边关,广袤中原大地,将再无能阻拦草原精骑的地方,一朝饮马黄河之畔,中原大地的财富、粮食、人丁,契丹与鞑靼部可以予取予求,想要多少就拿多少!”

巴拉西冷笑道:“洛阳周边的关防,难道都是摆设不成?”

石敬瑭笑道:“洛阳周边的关防,在于防备强敌侵入洛阳,只要诸位不入洛阳,那些关防戍卒,又如何有能力弃关与诸位交战?其不弃关尚好,若是果真弃关,这才是诸位的大机遇。数十万草原精骑,在中原的广袤大地上,要击败区区数千戍卒,实在是轻而易举!其若不弃关,中原广阔之地,也足以让诸位赚得钵满盆满。”

韩延徽老奸巨猾,他慢悠悠道:“可若是唐军从河西回军,那该如何?”

石敬瑭成竹在胸,“唐军若从河西回军,路途遥远,岂是旦夕之事,等到兵马赶回中原,草原精骑来去如风,早就没了影儿。非只如此,一旦朝廷分兵,则本帅在河西便能反戈一击,到时候若是诸位能在中原牵制朝廷兵马,则你我两相合力两面夹击,便是要进入洛阳,又有何难?”

“等到你我进入洛阳,那大唐的天下,皆尽都在你我手中,届时大唐的财富,但凡能拿走的,各位尽管拿走便是,尔等得财货,我得土地,岂不宾主尽欢?”

巴拉西听到这里,神色激动不已,眼中尽是向往之色。

韩延徽老成稳重,谋划深远,继续道:“若是有朝一日,你我真将唐朝倾覆,而石帅成为中原之主,那石帅可就成了最大赢家。我等出力甚多,若是只取走些许财货、人丁,所得未免太小了些。”

石敬瑭没想到韩延徽是这样的老狐狸,事情还没影都能想得这般周到,遂皱眉问道:“那依先生的意思?”

韩延徽字字惊人道:“昔年,李从璟从我大契丹手中,夺走了营、平二州,让我大契丹饱受损失。如今,石帅有雄心壮志,若是他日得我契丹相助,成功入主中原,这幽云一带的十六州之地,就划归我契丹代为管辖,如何?”

石敬瑭一惊,“十六州之地?这......韩先生这胃口也太大了!”

韩延徽老神在在的抚须道:“石帅也不想想,如今你蜷居夏州一隅之地,朝不保夕,旦夕就有覆灭之险,而若是果真得我大契丹与鞑靼部相助,摇身一变成为中原之主,李嗣源、李从璟父子辛苦多年打下来的江山,可都为你做了嫁衣裳,你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坐享其成。唐朝三百余州,给我十余州之地,有甚么打紧?”

石敬瑭默然下来,良久后道:“兹体事大,容某细思。”

韩延徽淡淡道:“一州之地而为三百余州,便是分出去十余州,也还有三百余州,孰轻孰重难道还要某来跟石帅详说?”说到这,冷笑一声,“若是石帅连这等魄力都没有,契丹何必与石帅共谋大业?”

石敬瑭咬咬牙,“此事......并非不能商量。”

巴拉西见韩延徽拿到手了莫大好处,顿时急不可耐,叫嚷道:“丰、胜二地,夏、灵二州,我鞑靼部要了!”

石敬瑭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石重贵在帐外听到这话,差些一跃而起,拔刀进去砍翻这些贼人。

最终,在韩延徽与巴拉西的联合发力下,石敬瑭接受了所有提议。

......

灵州。

第五姑娘到了灵州。

然而第五姑娘并不是第一批增援灵州的军情处锐士。

她来,是主事的。

李绍城接到这个消息,就知道风雨将至。

他赶到军情处驻地,来见第五姑娘。

一间光线略显昏暗的屋子,人来人往。

房中有许多排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册子、折子、纸袋。

内间,一张小案后,大红衣裳妖艳如血的第五姑娘,盘膝在坐塌上。

一只细腿翘着,一只手握着短刃。

短刃未出鞘,撑在小案上。

刀鞘精致至极,寒光不发。

第五姑娘长发披散,在窗前的缕缕阳光里,有无数阴影。

她的脸比短刃更加精致。

但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杀气凛然。

李绍城在小案前坐下,“闻听第五统率亲至,某心下一安。”

第五姑娘的目光,落于小案上一本展开的书册上。

“节使如今心安,便说明先前心不安。节使军略杰出,心不安,便只能是因为夏州密探。”从第五姑娘嘴里说出来的话,清晰无比。

李绍城脸上的长刀疤,历经岁月,依旧冷冽,“灵州重镇,人心质朴,缘何有人要行叛逆之事?”

第五姑娘道:“财帛动人心,纵然无心反叛,也会出卖机要。”

李绍城道:“人多眼杂,如何杜绝?”

第五姑娘道:“我来了,自然就能杜绝。”

李绍城道:“统率要杀人?”

第五姑娘道:“要杀不少人。”

李绍城道:“杀的人多了,会乱。”

第五姑娘道:“杀该杀的人,才会止乱。”

李绍城道:“统率要杀人,必然大兴牢狱。”

第五姑娘道:“我杀人,不用大兴牢狱。”

李绍城道:“统率方至,不查案,如何杀该杀的人?”

第五姑娘道:“在我之前,已有很多人先到了。”

李绍城道:“夏州暗虎,行事周密,本事非凡。”

第五姑娘道:“在军情处面前,没有虎。”

李绍城道:“不是虎,是什么?”

第五姑娘道:“死人。”

李绍城没有再说话。

该说的话,他已经说完。

夜,明月高悬。

夏州城,录事参军府。

一间房中,有细小的火苗,一闪而逝。

“点灯做甚么,找死!”

一个微不可查的声音。

很显然,有人刚从夹壁中议事完出来。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一个脑袋先探出来,左右张望。

数个人影,尾随而出,不及道别,匆匆掠进抄手游廊,疾步欲走。

火光,偏在这时,乍然亮起。

院墙上,月如银盘。银盘下,遍是火把。火把下,遍是青衣。

寒风吹动衣袂,带着贺兰山峰顶不化积雪的冷冽。

“什么人?!”

“来人!”

“快走!”

一阵喧嚣,那方才出门的人,慌忙奔走。

他们反应很快,动作也快。

但快不过青衣,更快不过青衣手中的刀。

月光是冷的,刀光是寒的。

挥洒在月光下,被横刀带出的鲜血,却是温热的。

人倒下了,呼吸断绝了,血还在身下蔓延。

血流得很多。

但再多的血,也无法让冰冷的地面温暖起来。

青衣一脚踹开房门,冲入其中。

先杀人,再搜集物证。

人死了,再也无用,但证据,却能继续说话。

夏州城外,有许多民房。

民房边,有许多树。

圆月滑落树梢。

一栋普通的民房,忽然房门大开,数条矫健的人影,从屋里飞奔而出。

人衔枚,手持刀。

身如虎,眼似蛇。

脚步落在道路上,踩动沙石吱吱作响。

脚步忽然顿住,就此停在原地,再也不能挪动分毫。

他们四周,有青衣冲杀出来,前赴后继。

脚步太快,也太用劲,沙土一蓬蓬从脚后飞溅而出。

没有言语,只有搏杀的声音。

狩猎者,从不需要向猎物说甚么。

猎物,也没有资格向狩猎者说甚么。

最终站着的人,才能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站着的,是青衣。

四周民房,没有亮灯,却有人探出头。

灯油太贵,这些百姓点不起。

探出头的人,眼中的好奇之色,瞬间被惊恐替代。

清冷的月光下,有鲜血顺着刀锋滑过,轻轻滴落地面。

边地的百姓,知道危急来临时,该蹿回屋子,再也不要露头。

那栋民房后面,有一人悄悄潜行。

民房前的人,是他的掩护。

然而,他奔出没数十步,就被青衣拦住去路。

民房前的人都死了,他也得死。

倒在地上,握着血涌如泉的咽喉,他满眼不甘心。

“为何,为何我会死?”他说。

“不死,如何证明你活过?”青衣说。

灵州通往夏州的道路,不止一条。

可以顺长城东下,再越过长城出关。

也可以从灵州北上,直接翻越关山,再寻机东去。

白日,阳光明媚。

明媚的刺眼。

有两骑在道路上疾驰。

没来由,道旁飞出两支利箭,准确洞穿了他们的脖子。

他们从马背上摔下来,在地上不停弹动。

瞳孔里,映出青衣的身影。

青衣在他们身上一阵摸索,最终,在他们的头发里找到一枚蜡丸。

人死了,却不是死在家中。

一场大战,会死多少将士?

一场大战之前,会死多少探子?

......

李绍城再度来到军情处驻地。

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那个大红衣裳的娇小女子,依旧坐在小案后。

精致的短刃,摆放在小案上。

李绍城坐下,认真问:“该死的人,是否都死了?”

第五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该死的人,永远死不完。”

李绍城皱眉,“该死的人,怎会这样多?”

第五姑娘道:“事情未了,便不知有多少该死的人。”

李绍城略惊,“越往后,还会有人浮出水面?”

第五姑娘颔首,“这就是细作和密探的战争。”

李绍城顿了顿,“杀人,真能完全杜绝机要外泄?”

第五姑娘看了他一眼,“不能。”

李绍城眼帘微沉,“那该如何?”

第五姑娘面无波澜,“人未尽,杀不休。”

李绍城变色,“杀戮,不该如此无穷无尽。”

第五姑娘道:“还有一个办法。”

李绍城问:“甚么办法?”

第五姑娘拿起短刃,站起身,“赢下这场战争。”

李绍城怔了怔,旋即颔首,“战争休,则杀戮止,的确如此。”

第五姑娘走出小案,影子拉得很长。

李绍城起身,“统率还要去杀人?”

第五姑娘脚步微顿,“为了赢下这场战争。”

李绍城忽然道:“要赢下战争,未必一定要这样杀人。”

第五姑娘没回头,长发在阳光下微微发亮,“却能让将士少死不少。”

李绍城愣住。

“战争,就是用一些人的死,来换取另一些人的生。”第五姑娘回头,看向李绍城,“节使岂能不知?”

李绍城笑容苦涩,“将士死,百姓生。”

第五姑娘字字如刀:“军情处锐士死,大军将士生。”

李绍城说不出话来。

第五姑娘忽而一笑,“将士生,百姓才能生,军情处的人不死,谁来死?”

李绍城苦涩道:“我只希望,军情处能少死几个。”

“有一个办法。”第五姑娘道。

李绍城了然,“杀尽暗虎。”

第五姑娘道:“或者,割下虎头。”

话说完,那身红裳已经消失在门口。

(本章完)

章六十六 独在异乡为异客 何处是家有家人(1)章十五 有人西楼杀宰相(4)章五十三 皇帝李嗣源章八十 英雄迟暮未必恨 寒冬不耐早驱秋(7)章七十二 折了筷子品书章六十三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24)章两百 守得云开终见君 虎踞龙盘战扶余(3)章五一 得道高僧山中来 出入俗世缘何在(2)章六十 有人城上望【第二更】章二六 世间有风情万种 大丈夫当归何处(4)章二十一 棋至中盘形势明 火中取栗生死局(8)章两百四八 风卷黄旗过大岗 北境今起无战事(13)章六十七 莫离巧思献三策 三城战事起异变(1)章六十六 独在异乡为异客 何处是家有家人(1)章五十七 江淮掩有十四州 南北相争今何姓(2)章七十九 百年安西都护府 十万铁甲出阳关(2)章九十七 八仙过海显神通 天下大争在我侧(2)章两百二四 数年之功见成效 渤海四战定大局(1)章八十七 谁为读书人立心 谁向宣武军告密章三十七 唐军之北来章三十四 一日朔方一日战 能得几人见州城(5)章一 西北面招讨使章五 谋国数载弹指间(中)章七十五 两军交战气势隆 阵内阵外人心切(3)章二十八 百合髻小娘子章一百零五 千百年金陵风月 数不尽君臣过往(6)章七十三 经营章六十三 阵斩章九十六 西行云州会良将 夜火起时奔逃忙(3)章三 耶律德光正班师 半路巧遇李从璟章四五 天成新政初现世 厉兵秣马看天下(2)章三十五 汉唐之文明章一百八十八 不熄烽火八百里 水穷处自有云起(6)章六十 李从璟的志向章八十一 英雄迟暮未必恨 寒冬不耐早驱秋(8)章一 王于兴师章八十五 夜半疑梦惊诧起 窗外风雨几来袭(1)章七十九 两军决战于滁和 尽得江淮莫神机(6)章八十八 大浪来袭群鱼跃 风雨一路洗鲜血(1)章六 昔日家国残梦里 多少魂梦惊夜雨(中)章一百七十五 庙算正紧揣敌意 攻蜀有成扶州急(下)章十三 有人西楼杀宰相(2)章六 水寨(4)章四十四 一日朔方一日战 能得几人见州城(15)章二十五 阵战(上)章一百零六 千百年金陵风月 数不尽君臣过往(7)章八十四 千军万马竞南下 三尺之舌窃尔城(10)章两百四六 风卷黄旗过大岗 北境今起无战事(11)章十一 他的战斗(第二更)章十一 他的战斗(第二更)章一 百战军都指挥使章四十二 董璋章二十九 天下未平 征战不休(8)章六十八 利民何必惜自身 有福自当从相助章一百五十五 闻君欲行来相别 大势将成起异变(1)章七十 龙争虎斗章三十一 主对仆拳脚相加 君与臣相得益彰章六十一 伐谋伐交可得地 唯独伐兵令人惧(中)章五十三 两线(第二更)章三十九 白雪盖黄土,红血覆白雪章三十四 十年国辱自今雪 永无休止的战争(13)章四十三 洛阳秋雨日绵绵 北归之人入东宫(1)章三十三 天下势风起云涌 金陵城龙潭虎穴(1)章十二 明君可辅臣非才 不觅房杜觅启诵(3)章八十三 雪中起舞的你呵 多少韶华在梦中章两百三八 风卷黄旗过大岗 北境今起无战事(3)章十五 心血灌帝国 不负为男儿(上)章七十五 英雄迟暮未必恨 寒冬不耐早驱秋(2)章六十 江淮掩有十四州 南北相争今何姓(5)章一 谷雨识洛阳 笔落动两川(1)章六十九 自古君王信过谁 拥重兵几人不叛(1)章五十 臣面君当跪【第一更】章八十六 识君方不昧此生 知妾便无意错失章五十七 旦为私利百般斗 暮见禁军万事休(13)章四十三 一日朔方一日战 能得几人见州城(14)章三六 欲为大事不避难 细加运筹方有成(5)章十二 耻与贼相识 不与寇同生(3)章九十四 惊涛初起剑南道 诸侯掀起百丈浪(3)章八 兄弟章九十九 万里江山一洞庭 百年金陵一白袍章六十八 郭威的压力章七十九 英雄迟暮未必恨 寒冬不耐早驱秋(6)章五十八 旦为私利百般斗 暮见禁军万事休(14)章九十四 西行云州会良将 夜火起时奔逃忙(1)章十四 耻与贼相识 不与寇同生(5)章三十二 天下未平 征战不休(11)章五 俯观八百里洞庭 回望三千里山河(5)章六十一 伐谋伐交可得地 唯独伐兵令人惧(中)章一百零五 两计使军安然归 辽东半壁已入瓮(下)章两百零五 百战山河寸寸血 拼却死地开生门(下)章三十五 一日朔方一日战 能得几人见州城(6)章十五 明君可辅臣非才 不觅房杜觅启诵(6)章三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3)章四十四 先声夺军心(1)章七十七 你要去夏州【第二更】章八十四 非忍者不能成事 妒恨之下无同生章二十六 崔玲珑寺庙设伏 赵象爻挑选坟墓章十七 淇门之变(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