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腑
婉潞的眉微微皱了皱,浅草脸上露出无奈神色,已经微微转身对来人道:“婆婆,表姐刚进家门,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婉潞瞧向方太太,以前见过几次她的穿着都极合乎身份。今日见了婉潞不由心中大摇其头,里面是红色大袖衫,蓝色裙边上绣的是金线边,外面一件绛红色带补子的长披风,戴了满头的首饰,光一支金簪上镶的宝石就有指顶大,她也不嫌重的慌。
婉潞只是肚里品评,跟在她身后的丫鬟已经有人发出闷笑,谁见过在家还这样打扮的,不知道的还当她这是要出门朝圣呢。
闷笑声很快消失,婉潞已经对方太太行礼下去:“亲家太太许久不见还是这么康健,您穿了大衣服出来,倒让侄女觉得简慢了。”方家是亲戚,婉潞来见浅草不过就是穿了平时出门的衣衫,连首饰都没多带两样。
方太太没听出话里的讽刺,只当是婉潞的恭维,手一挥就道:“这有什么,表姨奶奶难得上门,我自然要庄重些。”浅草扯扯唇角,和婉潞交换一个眼神,方太太伸手就去拉婉潞:“表姨奶奶这是任满了回京,刚听说我就盼着你来,来,快进屋里喝茶。”
婉潞手被拉住,只得随她进屋,方太太的上房现在也和原来不一样了,家具还能看出新刷的油漆,来往的丫鬟们也多了些,婉潞陪着她说了几句闲话,含笑道:“亲家太太,侄女和浅妹妹许久都没见面了,还望亲家太太给个方便,让侄女和浅妹妹说几句私房话。”
方太太本来笑着的脸垮了下去,想起自己有求婉潞又重新堆上笑:“说的是。”接着就往外面喊:“浅草,你进来。”婉潞心中不由大怒,私下称呼倒也罢了,当着众人面怎么能这样叫?
见方家下人都很平静,想来方太太改口也有许久了。婉潞咬一下唇,对着走进来的浅草笑道:“这京城上下的人家,当着客人面对媳妇们叫名字的,只怕还是头一份呢,我今儿算开了眼。”
浅草也笑:“表姐你出京几年不知道,我们家里的稀奇事可多着呢,还不光这一件。”方太太再愚钝,也晓得这话是说自己,刚要发脾气,婉潞已经站了起来,又行一礼道:“不过只怕是亲家太太觉得这样和妹妹更亲热些,只是不晓得方家姑奶奶归宁时候,亲家太太又怎么称呼?”
说着婉潞已经挽了浅草的手走出去,方太太过了会儿才回过味来,拿起一个茶壶想摔到地上,想想又舍不得,把茶壶放下,顺手拿起个引枕往地下摔:“你们见过有客人说主人的吗?”
下人们没有一个敢说话的,只是垂手侍立,这一年多方太太挤兑浅草,浅草也不是吃素的,不让管家正好,原先方家的日用,浅草还从自己嫁妆里拿出来贴补,现在就全收起来,自己过自己的去,伺候了方太太几日,就时时做晕倒状,请了医生一瞧,说浅草身子弱,不堪驱使。
方太太还想让她伺候,那日有人来拜,浅草在倒茶的时候猛然晕倒,这下可热闹了,那太太出门就说方家太太刻薄儿媳妇,儿媳妇病了不给看不说,还要继续伺候她。方太太是个极要脸面的人,也只有让浅草在屋里歇着,没的出气处,只有对浅草提名道姓的叫,浅草也不在乎,叫就叫吧,也少不了一块肉。
方二奶奶管了一年多的家,方太太要排场,铺子里的那些钱肯定不够,去请示方太太,方太太反过来骂方二奶奶不会当家,当年浅草管家时候,那么丰衣足食,现在家里不过添了几个下人,你就要克扣我的供给,实在是不孝顺。
骂的方二奶奶委委屈屈,去找浅草诉苦,浅草除了安慰她几句,也没有别的法子。方二奶奶的嫁妆本没有多少,方太太那里的供给不敢少了,只有克扣别房里的。这下别的房里个个怨声载道,方三奶奶还来方太太面前哭诉过几次。
方太太只要自己房里的供给不少,别人房里的供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面上还是安慰方三奶奶,把方二奶奶叫过来训了几句,意思就是她中饱私囊,方二奶奶满肚皮气没的发出,只得拿下人们出气。
下人们审时度势,知道方太太虽然嘴里说的那么响亮,要休浅草是不可能的,况且她手里有钱,跟着她好处要更多些。本来那些在方二奶奶开始管家时候就对浅草不理不睬的下人们又纷纷去浅草屋里献殷勤,现在方太太发浅草亲戚的脾气,下人们怎么能接呢?
婉潞和浅草两人歪在窗下榻上,面前摆了茶果,见旁边还丢了一副刺绣,婉潞拿过来瞧瞧:“你的手艺倒比原先好了,你做姑娘时候,我记得你绣的花总和叶子分不清楚。”浅草劈手抢过绣活,故意叹气道:“你难道不晓得我现在是深闺怨妇,又没有管家的事,不在屋里坐坐绣活打发这被丈夫公婆厌弃的日子,还能做别的什么?”
她的叹气也是故意做出来的,婉潞见她眼角眉梢处极有神采,依旧是那个眉目飞扬的女子,打她一下笑道:“娘说舅母极担心你,我还怕方家怎么作践你呢,谁知一见你面,和原来也是一样的,才晓得娘是白担心了。”
浅草拿过一个果子往嘴里放:“我娘那是心疼女儿,又舍不得我受委屈,才对姑母诉苦的,其实我哪有什么委屈啊,现在不管家,嫁妆银子也不消贴出去,一年一千多银子,我这屋里现在不过就是十来个人,哪有不好过的?”
看见浅草,想起思敏,那日思敏脸上的恬淡一直在婉潞面前挥之不去,要说嫁妆,思敏的嫁妆比起浅草只多不少,家族庇护也更多,日子还过成这样,真是各人的命。
婉潞轻声叹息,浅草捶她一下:“别叹气了,我现在可想明白了,他带去的那个妾,回来时候如果好好的倒罢了,回来时候仗着宠要做些什么,我也正好摆摆大奶奶的威风,他要做官,难道还能宠妾灭妻不成?”
浅草说话时候唇角一直在往上扬,婉潞虽想到浅草没有随任,那方知县就带了妾去,本来还打算安慰她,听她这样说忙笑道:“倒是我多虑了,只是你和妹夫当年也是恩恩爱爱的,现在这样天各一方,难道他就没为你说句话。”
提起丈夫,浅草那扬着的唇角放下来,接着就笑了:“姐姐,你那个妹夫你是晓得的,说好听点是温文尔雅,说难听点就是耳根子软,谁的话都想听,哪边也不得罪,婆婆就是看中这点,才让他带个妾上任去,满心打算着让那个妾在他耳边多吹耳边风,说些我的不好处,好等他满任回来就休了我。”
婉潞垂下眼,伸手握住浅草的手,浅草又笑了:“姐姐你别为我伤心,初明白这个打算的时候,我也难过来着,自己满心满意为方家,管家往里面贴银子不说,还生下这么多儿女,他选官我爹也是出力出钱,还去求了侯府,你也晓得我爹生平最怕求人的,谁知等选了官,婆婆竟然变了脸,那时我也怨自己命不好。等二婶婶管家之后来找我诉苦我才明白,男人算什么,情谊算什么,自己手里捏了钱,凡事都方便,管他纳十个八个的妾,生一堆的庶出子女,还不是照样要认我做正室,认我做大娘,他做了官,难道还敢宠妾灭妻?也不过就是婆婆打的笨主意罢了。”
浅草说话本就快速,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已经咳了出来,婉潞忙给她捶着背,又端了水过来给她喝。浅草接过,喝了一口道:“其实人这一辈子不就这样过了,爹娘之间没有妾室,我本以为他也是这样的,却忘了他耳根子软。”
说到此时,浅草眼里不由有点亮光闪动,随即就消失了。婉潞本要出言安慰她,但话到嘴边不晓得怎么说出口,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浅草顺势爬到她腿上:“姐姐,天下男子果然有一心一意的吗?”
有啊,婉潞刚要说出这么一句,又怕伤了浅草,浅草已经坐起来:“自然是有的,不说姐姐嫁的姐夫,就连位高权重的安郡王,他伤心王妃产子时候伤了身子,没多久就去了,从此再不另娶,房里连个侍妾都没有。安郡王真不愧是恒王这个情种的儿子啊。”
原来京城里是这样说安郡王三十多年没娶的,婉潞知道的是这样的,安郡王妃怀着世子时候恰逢大乱,安郡王被关在宫里数月,王妃得不到宫里的消息,焦急之下早产不说,还病重不起,等到局势定了,安郡王从宫里被放出来时候,王妃见到丈夫一笑而去。
除了伤心,更多的还是知道局势变幻莫测,纵有后人,谁知道后人又遇到什么样的事呢?索性不留后代更好一些。这是思梅闲谈时候曾经提到过的,说安郡王一心向佛,沉迷戏文,除了这两样事,没有别的事能打动他了。
婉潞看着浅草:“妹妹,妹夫毕竟是你的丈夫,你虽有儿女傍身,到时若庶出子女过多,他难免厚此薄彼,到时轻视了你的孩子……”浅草的眉已经扬起:“他敢?他若敢轻视嫡出子,捧着庶出子女,他当我朱家是吃素的吗?”
婉潞这下笑的有些古怪:“妹妹心里有了主意,我也就不劝了。”浅草点头:“姐姐心疼我,我是晓得的,这些事我也足以应付,只是瞧着婆婆那自以为得计的嘴脸,心里有些不舒坦罢了。”
不舒坦就要说出来,两人又说些别的闲话,婉潞向浅草打听自己离京三年,侯府有没有别的事的时候。浅草笑着揶揄她:“你是侯府少奶奶,倒要和我打听,除了你们八爷闹的那出事,被岳家退亲之外,侯府倒没有别的事。赵大爷也被在家禁足,不能出来,京城里倒是赞你公公管教儿子厉害呢,别的也没什么。”
和自己知道的也差不多,毕竟浅草平时不是真是个闲人,方太太那边请婉潞过去吃饭,两姐妹走到方太太上房,屋里已经摆好一桌饭,只放了两副碗筷。太太刚要站起身请婉潞入席,婉潞已经笑了:“亲家太太的饭,侄女是不敢不领,只是和浅妹妹很久没见,想着和浅妹妹也一起吃顿饭呢。”
方太太脸上的神色可好看了,生生压住火气对旁边的方二奶奶:“你是怎么做事的,难道连你大嫂的碗筷都不摆了,今儿有客来,就让你大嫂也坐下吃饭。”
方二奶奶被骂了几句,还要把碗筷摆好。一时饭毕婉潞也就告辞,回家路上想起方太太的嘴脸,心里只是好笑,马车渐渐驶近赵府,突然停了下来。
婉潞掀起帘子,秋烟已经在那问赶车的:“怎么一回事,奶奶还要赶回去呢。”听到赶车的回答后秋烟对婉潞道:“奶奶,车夫说路被堵了,请奶奶在这等等。”赵府门前的路被堵,这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婉潞虽不满也在车里坐着等。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给婉潞写错称呼了,改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