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渊这头正听着老管事津津有味地忆当年,崔简那头却是比他滋润多了。
郑夫人将他带进内堂后,不待她吩咐,便自有贴身婢女将杂事都准备妥当了。叫了小丫头倒热水的、准备澡豆香料的、捧着一色新衣裳的、出去传唤厨下赶紧做了吃食的,十多个人进进出出,却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跟着你阿爷东奔西跑的,都瘦了一圈,也晒得黑了。”郑夫人摩挲着孙儿的脸,叹道。幼子幼孙,本来便是老人家的眼珠子。何况她又亲自带了小孙子将近三年,看他从一个尚不怎么会说话的小婴儿长成了如今这般早慧又贴心的性子,再怎么疼爱他,她都觉得不过分。
崔简倚在她怀里,双眼也有些涩涩的:“祖母。”他觉得有些愧疚,之前怎么会觉得祖母祖父会忘了自己呢?就像他会时常想念他们一样,他们也一定是经常思念他和阿爷的。
“好不容易回来了,祖母可得把你养回来。”郑夫人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若是没养好,便不许你阿爷带你走。一走就是大半年,连冬至、元日(除夕正旦)也不回来。眼看着便是你五岁生辰了,幸好你那阿爷还记得此事,将你带了家来。”
崔简眨了眨眼睛。他阿爷连自己的生辰都忘了,只记得遥祝祖父、祖母生辰,真的记得他的生辰么?祖母恐怕是想多了吧?但是,光只是这样想一想,就算不是事实,他也觉得很高兴了。
一切杂事都准备齐全后,一个十八九岁的婢女过来,朝着祖孙二人行了一礼,唤了声小六郎,便上前要替崔简脱衣裳。年方五岁的崔小六郎脸涨得通红,揪着自己的衣襟,闷声闷气地道:“祖母,我自己来。”
郑夫人看得有趣,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你才多大一点?就想着避嫌了?便是再讲究的人家,也是七岁才男女有别呢!”更别提如今胡风汉俗融合交汇,即便是五姓七家这样的世族高门,也不会完全按照古礼行事了。
“我自己会!”崔简坚持道。他可不想被自家阿爷笑话。当初阿爷带着他离开家,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穿戴、束发。阿爷每次都胡乱地给他裹了一身、随便给他扎个小圆球髻,出去的时候总有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他不像阿爷那样什么都不在意,又羞又愧,不得不渐渐跟着学会打理自己。好不容易能凭着这个挺起胸膛了,他怎么能让自己又变回过去的模样?
郑夫人拗不过他,笑道:“真是随了他阿爷的性子。罢了,就由得他去罢,你们都退下。”
将自己脱得干干净净之后,崔简想了想,又从遮挡的四折屏风后探出了小脑袋:“祖母也不许过来看。”
郑夫人无奈,只得答应了:“好。那你可得将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
“我每天都洗浴。”崔小六郎嘟囔着。阿爷也是每天都洗浴,不过是不剃胡子,又懒得洗衣衫而已,所以看起来才格外邋遢。
听着屏风后传来的水声,郑夫人微微地笑了起来。围在她身边的婢女们见状,也都低声地赞起了小六郎的懂事。她自是听得心中高兴,眉眼弯弯道:“今日四郎和阿实回来了,我心里实在欢喜,按前些日子过节的例赏下去。”
“多谢夫人。”四周顿时响起了一阵阵娇脆的莺啼声。
“没想到儿赶得这么巧,正好讨一回阿家的赏呢!”一位看起来年纪不超过三十许、优雅动人的贵妇人拾级而上,出现在内堂前。她身后跟着位豆蔻年华、亭亭玉立的美丽少女,也噙着微笑道:“祖母可别忘了还有儿呢。”
“哪里能忘了你们。”郑夫人将她们招到身旁坐了。她没有女儿,一向将娘家侄女当成亲生女儿疼爱。因舍不得侄女,又娶了家来做了长子媳妇。小郑氏也争气,进门没多久便生下了崔家的嫡长孙,后来又育有一女一子。崔家女儿少,孙女儿也稀罕得紧,这嫡亲的长孙女便成了全家捧在手心的珍宝。即便这样娇宠着长大,崔家的这位大娘子仍旧养得气度高华、雅致非常,在高门世家中广受赞誉。
崔蕙娘望了一眼响着水声的屏风内,笑道:“祖母,儿听说四叔父和阿实回来了?”
“可不是刚进家门?”郑夫人道,“父子两个都是不省心的,把自己折腾得像在泥地里滚过似的。”她想起幼子方才那个模样,便忍不住银牙微咬:“你祖父当年从西域一路疾驰回来,也没成了他那样!”
小郑氏捂嘴轻笑:“阿家这么一说,儿还真想见见呢!四郎一向风度翩翩,自毁形象之事可从未做过。”
崔蕙娘也跟着弯起了嘴角。听得屏风后的水声停了,她又瞧过去,发现祖母身边的侍婢都垂着眼一动不动。一阵悉悉索索之后,一位身穿朱红色连珠禽鸟纹圆领袍的小郎君便转了出来。他披散着一头正在滴水的黑发,双眸乌黑清亮,肤色比养在家中的五郎显得更健康些。那张俊秀的小脸绽放出的笑容仿佛能感染人似的,令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阿实见过大世母、蕙阿姊。”
“赶紧过来,让世母好好瞧瞧你!”小郑氏笑道,把崔简拉进怀里,接过婢女递来的软巾给他擦干头发,“阿实长高了不少,瞧着也很结实呢!阿家天天担心四郎不会带孩子,这不是将阿实带得很好么?”
郑夫人刚要说话,外头便传来一声轻笑:“还是阿嫂公平些。”
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响起来后,便见一位头戴长脚幞头、身穿紫藤色小团花纹翻领袍、脚踏皂靴的年轻男子缓步走了进来。他身量颀长、肩宽腰细,显得格外挺拔飒爽。五官虽然俊挺非凡,但因肤色微黑,瞧起来完全不像是名动京城的书画大家,倒像是从边关赶回来的青年将领。
“四叔父。”崔蕙娘避席行礼。
“阿爷。”崔简眼睛亮晶晶地,“很久没见阿爷这么干干净净了!”
崔渊嘴角那抹笑容僵了僵,无奈道:“阿实,我也只是最近才开始蓄须而已。”甫出场所营造的翩翩佳公子形象,转眼间就被童言稚语刺得千疮百孔。他终于略有些认真地开始反思,自己在儿子心目中到底变成了何等模样。
郑夫人、小郑氏、崔蕙娘顿时忍俊不禁。
“不是饿了么?你们爷俩先用些吃食垫一垫。夕食的时候,正好举行一个小家宴,给你们接风洗尘。”郑夫人道,吩咐女婢将准备好的吃食端过来。
婢女们已经在内堂的一角摆了两张食案,上头放着两碗碧色的槐叶冷淘,几碟做成不同花样的酥蒸饼,另还有些肉脯、酢菜、菹菜之类的佐餐小菜。吃食并不算多,也确实只是为了垫一垫而已。
父子俩在路上也就吃了两个胡饼充饥,此时不必装也是有些饿了,于是便将槐叶冷淘、酥蒸饼都吃了个干净。郑夫人、小郑氏、崔蕙娘见他们吃得欢,也取了侍婢们端来的应季嘉果尝了尝。
随后,郑夫人、小郑氏、崔蕙娘就问起了他们在外头的见闻。崔渊并不多说,崔简则讲得头头是道。因崔渊事先嘱咐过他别再提起王玫,他便省去了那些不说,将跟着平民百姓家的孩童一起玩耍游戏描述得很是生动。
“我学了编草蚱蜢、芦苇笼子、花环和柳环,蕙阿姊想要的话,我给你编。”当他那双澄净的眼眸看过来的时候,其中的好意和真切不管是谁都难以拒绝。崔蕙娘虽对那些其实没什么兴趣,也不由得连连点头,笑道:“阿姊就等着你的礼物了。”
崔简想了想,认真地算了起来:“大兄、二兄、三兄、五兄,英娘也要送。”两位世父家中的兄弟姊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小小的年纪,就如此细心周到,让郑夫人和小郑氏更是疼爱到了心里。
郑夫人叹道:“也不知他这性子是随了谁……”说着,她忍不住横了儿子一眼。这幼子从小便不在人情往来上费工夫。有了书画大家的名声之后,他那性子便是再轻狂些也有人赞魏晋名士风流,便更是粗疏得很了。当年卢氏虽然也是个好的,但性情内敛些,也没有阿实这么贴心。
就这样闲谈了一个多时辰,日头西斜,天色渐渐暗下来,也到了坊门关闭的时候了。傍晚的时候天气也凉快些,郑夫人便吩咐在后园的水阁里摆家宴。
这时候,二郎崔澹之妻清平郡主也带着幼女英娘来了。英娘是眼下在崔府中最小的孩子,比崔简小了四个月,生得粉雪可爱,就是身子骨略有些弱。清平郡主疼惜女儿,这样炎热的天气,暑气未散的时候是不会带着她出门的。郑夫人也体谅她,并不因此与她生了间隙。而清平郡主也不似其他宗室贵女那般跋扈任性,孝敬翁姑,体贴夫君,妯娌间也处得不错,与真定长公主一样,曾多次得圣人赞誉赏赐。也有人背地里羡慕崔家运道实在不错,竟得了这么两位好性子的金枝玉叶下降。
“听说四郎回来了。”清平郡主淡淡地笑道,看了看正温和地陪着英娘说话的崔简,目光柔软了许多,“阿实可算是回家了,英娘一直记着你呢。咱们家里,也只有阿实能和英娘一起顽。”大房还有一个六岁的庶子五郎,但清平郡主素来是当他不存在的。
崔渊便笑道:“我总算是知道了,从阿娘到两位阿嫂,还有蕙娘、英娘,都只盼着阿实回来,我是否跟着家来却是毫无干系了。”
“本便是如此。下回你走了,别带上阿实就好。过了十年八年再回来,正好赶上阿实娶新妇,你也便可功成身退了。”小郑氏回道。
崔渊还未说什么,崔简便突然扑进了他怀里,闷闷地道:“我要跟着阿爷……”
崔渊揉了揉他的脑袋,垂目微笑道:“也罢,这一回就在家中多待一段时日。”
郑夫人摇了摇首,却也是难掩喜色:“只怕你这‘多待’也待不了多久。”
天色已然不早了,一家人便先去了水阁。路上正好遇见大步流星走来的崔澹。崔澹身为武官,自是英姿勃发,举止之间干脆利落又不失世家子的优雅。他与崔渊都与父亲生得相像,两人光是脸孔就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崔澹已经蓄须,颇有几分豪放之感。而面部光洁的崔渊显得年轻许多,也更有朝气。
“四郎可算是回来了!阿娘,今日可得多备些酒,我要与四郎好好喝个够!”他呵呵笑着,因性子粗豪,也学不来那种文人执手相对的模样,忍不住用力地捶了捶弟弟的胸膛。崔渊也毫不在意地捶了回去。
“你只是想找个借口喝酒罢!”仍穿着一身浅绯色襕袍的崔澄也走了过来。他生得像母亲,面容寻常,但胜在气度儒雅出众。见了幼弟,他也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又道:“不过,今日特别些,多喝几斛酒也无妨。”
“你阿爷呢?”郑夫人问。
“今日像是有什么事,阿爷被圣人传召了。”崔澄道。
崔敦如今是兵部尚书,因圣人垂询政事而晚归已经不是一两回了,家里人早便习惯了。郑夫人也不觉得失落,反而笑道:“也好,他不在,你们反而更自在些。我叫人备下玉明春、三勒浆、龙膏酒、葡萄酒,随你们想喝什么,只是别误了明日点卯。”
“儿子省得!”
郑夫人又特地嘱咐崔渊道:“你也别喝多了。明日一早,别忘了带着阿实去公主府拜见你叔父。贵主最近都住在别院里,你也去一趟。那别院就在宣平坊的东北角上,也不远。贵主一向喜欢阿实,你们父子便是去陪一天也使得,横竖也没什么事。”
听得“宣平坊”三个字,崔渊微微一怔,勾起了唇角:“贵主别院里的风光定然不错,儿子想在那里住上些时日。”说完,他心里轻轻一动,竟一时辨不清到底是确实好奇别院风光,还是好奇在那宣平坊中住着的王家人。
郑夫人也知道他对园林的痴性,便道:“让子由陪着你住!不然你在里头流连总归不好。”这么说,便是答应了。
嗯,因为本文重点不是宅斗(话说重点是啥……otz)
所以给男女主都安排了很不错的家人,木有极品
下黑手的都不是家里人,我喜欢大家庭一致对外的赶脚~~
感情淡一些也好,但都是聪明人。一对聪明的父母,是不会教坏孩子选错媳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