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远处山头的枪炮声戛然而止,钟武感到自己的心头一震:“李从文完了!”
刘占雄喝令驾驶员把摩托车停下,面朝几公里外的小山跪倒在地痛哭失声,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师长,都怪我回来的太晚了!”接着掏出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钟武早就察觉到刘占雄的神色有异,用力把他的手臂一抬,子弹擦着刘占雄的耳朵飞上天空。刘占雄自暴自弃地喊道:“你让我死吧,是我把师长害死的!”
钟武劈手夺过刘占雄的手枪,圆睁着双眼吼道:“你他妈的傻了!李从文是被小鬼子害死的,你要是感觉对不起他,就多杀几个鬼子给他报仇,别哭哭啼啼像个娘们似的!”看到刘占雄冷静下来,钟武又大声说道:“我和李从文的感情不比你浅!刚入伍的时候他就是我的班长,连打枪都是他手把手教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他当自己的哥哥看待,你知道吗?”
刘占雄被钟武连珠炮似的怒骂搞昏了头,大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机械地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钟武已经从最初的悲愤中恢复过来,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是把李从文的遗体抢回来!”然后吩咐道:“我们一路疾驰而来,刚才又开了枪,行踪肯定暴露了!过不了多久,日军就会过来察看的,凭咱们这点兵力,只够给小鬼子塞牙缝的,所以不能硬拼!弟兄们全部下车,从左侧迂回过去,摩托车和汽车全部原路返回,把消息送回军部,让军长准备给李从文和第78师的弟兄报仇,同时也给敌人造成部队已经撤退的假象。”
数十辆摩托车和卡车迅速掉头,沿着来时的路线疾驰而去,车轮滚滚掀起漫天的尘土。十几分钟之后,一个中队的日军骑兵快马加鞭赶了过来,在刚才车队停留的地方察看了一会,接着继续向前追去。在骑兵的后面,大队的日军排着四列纵队,开始向广德方向前进。
钟武和刘占雄带领着增援部队在山林里兜了一个半径十几公里的圆圈,直到中午才来到李从文战死的小山。
距离山脚还有几百米远的时候,空气中就已经弥漫着烧焦东西的焦糊味道,缕缕青烟从树木残破的躯干里面冉冉升起。日军在开拔之前曾经简单地打扫战场,把己方士兵的尸体全部运走,而中国士兵的遗体则全部弃置在山坡上面。
走上山坡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个巨大的弹坑,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山体,很多弹坑里面还套着另一个弹坑;原来坚硬无比的岩石被爆炸燃起的烈火烤得异常松软,人走在上面都会留下清晰的脚印;残破的枪支和刺刀随处可见,偶尔看到几棵幸存下来的树木也都插满了弹片;随着山势的升高,开始出现第78师士兵的遗体,并且逐渐增多。战士们依旧保持着临死前的姿势,有的圆睁着双眼,有的紧握着武器,很多人的肢体都已经残缺,有些尸体上面还有日军施暴的痕迹。
钟武和刘占雄一边前行,一边仔细辨认每一具尸体,同时让战士们用随身携带的工兵铲掩埋战友的遗体。登顶之后,钟武发现在山顶的中央有一个环形的防御工事,在工事的四周满是乌黑的血迹和大块的碎肉,中间不时会出现残破的躯体。在工事的中央,横七竖八地躺着近百具尸体,大部分都被炸得血肉模糊,根本无法分辨。
钟武忍着内心的悲痛,开始逐个辨认,战士们急忙在四周寻找残肢,给自己的战友拼凑起来安葬。忽然,钟武的目光被不远处的一块军服的碎片吸引住了,他急忙走过去捡起来一看,正是将军服的衣领!他急忙蹲在地下,把旁边的尸体扶起来,希望能够分辨出是不是李从文。这具尸体从腹部被炸成两截,脸部也炸得难以分辨。钟武掏出洁白的手帕轻轻地擦去尸体面部的血污,仿佛怕惊醒了死者一样,当擦到耳朵的时候,一颗黑痣映入眼帘,他的手一抖,手帕掉落尘埃,两颗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
刘占雄飞奔而来,双手抱住李从文的遗体放声痛哭,士兵们迅速聚拢过来,摘掉军帽,静静地肃立在周围,哀悼逝去的将军!
几分钟之后,钟武擦掉眼泪站起身来,圆睁着红肿的双眼,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李从文师长和第78师的弟兄是为了掩护我们撤退而牺牲的,本来他可以不死的,其实在这里坚守一天就已经足够了,可是为了主力部队的安全,他硬是多留了一天,以不足两个团的兵力对抗日军几个师团,最后壮烈殉国!我钟武对天起誓,终有一天我要把松井石根的脑袋割下来,祭奠兄长,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奋战到底、屠尽倭寇!”
士兵们悲愤地怒吼着:“奋战到底、屠尽倭寇!”
随后,战士们制作了一个简陋的棺木把李从文的遗体入殓,在下山的时候,钟武和刘占雄赶开阻拦的士兵,一起抬着灵柩翻山越岭向广德行进。
得知李从文阵亡消息之后,孙百里在万分悲痛的同时陷入深深的自责:如果从南京直接突围,不异想天开要歼灭日军第六师团,李从文怎么会死?
1月26日,部队终于抵达广德,而西路军也开始从芜湖向皖南山区撤退。1月28日上午,李从文的灵柩运抵广德,十九路军和中央军的团以上军官痛哭相迎。随后,军医对李从文的遗体进行了检查和处理,发现全身负伤八处:除右肩、右腿的炮弹伤和腹部的刺刀伤外,左臂、左肋骨、右胸、右腹、右额各中一弹,颅脑塌陷变形,面容已经难以辨认,只有耳朵后面的那颗黑痣仍然清晰可见。军医遗体重新擦洗,并进行了药物处理,用针线把双腿和上身缝合,最后换上马裤和毛呢军服,佩戴中将领章,穿高筒马靴,用楠木棺材装殓。接着,孙百里率领军官们进行庄重的祭奠仪式。
第二天一早,孙百里派遣一个步兵营分乘十六辆大卡车从广德启程,护送李从文的灵柩前往福州,孙百里率领百余名军官在城外相送。
当车队刚刚消失在公路的尽头,天空中忽然响起飞机的轰鸣声,随着刺耳的防空警报声,几十架轰炸机出现在县城的东北面。
在悲痛和自责的双重打击下,孙百里的精神有些恍惚,看到日军轰炸机以后非但没有命令大家散开,反而用力推开身边的卫士,指点着天空高声叫骂,这时候,全军都笼罩在庄悲壮穆的气氛中,任凭敌机在天空盘旋吼叫,却没有一个人躲避逃跑。
飞行员看到下面的部队井然有序,毫不慌张,再加上天气不好,能见度太低,竟然以为是己方部队,转了一圈之后继续向前飞去,中国军队意外地逃过了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