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想要算清楚一个在封建农业社会里的佃农的日常开销的话,不需要什么高深的数学知识,只要具备能够处理一百以内的加减法的简单算术能力,就可以了。
赵家滩的前佃农赵二,在租种马松华家土地的二十年间的生活里,基本的日常开销非常简单。总的来说,只有个人消耗,也就是日常的吃喝住用行的方面,和投资性开销,即种田需要的种子、农具、租牛等方面的开销。
在王书辉详细的询问下得知,在赵二的生活开支方面,主要包括粮食、猪油、盐、灯油(菜油)、茶叶这几项最简单的开支项目。在生产工具方面的开销,才是赵二开支部分的主要内容。这一部分,包括了种子、肥料、租耕牛、农具(包括犁、耙、锄、打禾桶、箩筐、络脚、鸢箕、撮箕、风车、晒谷用具、南盘、米筛、推子、碓等十五种)。
其中生活开支部分,主要是赵二个人承担。而在生产工具方面,赵二就必须到市场上购买,或者自己买铁料,然后花钱请铁匠打制。这样的话,他就必须到马松华的管家那里借高利贷才能去买东西。他二十年间,欠下的近三百两银子的高利贷,就是这样积攒下来的。
而赵二每年的收入,就只有种田的收入和冬季农闲时,给附近村子的地主家做短工挣钱这两项而已。
经过简单的加减之后,王书辉愕然的发现,即使不出现任何意外状况,赵二每年的开支和收入也达不到收支平衡。就是在好年头,赵二的收入也要比支出少四五个铜钱。这还是必须是在:
没有洪涝、干旱、风灾、雹灾、病虫害等各种自然灾害;
赵二身体状况良好,不生任何会耽误干活儿的病;
本身具有基本的计算能力(不被地主欺骗);
冬季不下大雨,可以出去打短工;
全年不进行任何休息;这五大条件全部满足的情况下才行。
但是,从王书辉了解到的基本情况上看,早在嘉靖时代开始,中国大地上,除了因为大陆季风气候导致的不定期自然灾害之外。因为小冰河气候异常开始爆发,基本上中国每一年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新的自然灾害大面积出现。另外,因为大部分中国人没有受过任何基本的教育,别说是佃农,就是自耕农、小地主,也不具备基本的计算能力。
也就是说,上面说的那种,赵二最好的收支状况,基本就不太可能出现。而王书辉通过对赵二的询问,也印证了他的这个推断。
赵二即使再迟钝,脑子再怎么不灵光,他对日子逐渐变坏也有着最直观的感受。他明显的感受到,赵家滩的村民们的身份,大部分都在遵循着一个基本的规律发生变化,那就是:小地主变成自耕农、自耕农变成半佃农、半佃农变成全佃农、全佃农变成半佃半工(短工)、半佃半工变成长工、长工变成家奴。
而据赵二介绍,工作组没来的前三五年间,签身契,当家奴,都已经不是很容易了。因为大地主随着土地兼并的过程变得越来越少,他们需要的家奴也是有限的。
赵二说,过去几年中,只有家里有田的人家,才能把自家的田送给马家,之后才能当上马家的家奴。一般的佃农长工们,都是想要做家奴而不可得的情况。
王书辉对这种情况非常的奇怪。在他看来,即使当佃农,当长工,从法理上讲,佃农和长工也是有人身自由的独立个体。怎么会有大家踊跃的卖身为奴的情况发生呢。
还是赵二的话给王书辉解了惑。据他说,当佃农,当长工,就要不停的向主家借高利贷。而当上家奴之后,干的活儿和佃农长工差不多,可是在生活开销和生产开销方面,就全由主家负责了。虽然当了家奴,生死就都握在了主家的手中了。甚至自己的妻子女儿,都可能会沦为主家的玩物。可是,相对于佃农和长工,家奴的生活总要更轻松一些。
特别是近几年来,一方面各种水旱灾害不断,年景越来越坏。另一方面,负担了七层租子的佃农们,还要被迫承担朝廷加派的辽饷税等各种新税,以及各级衙门加征的地方税费。即使是脑筋再不好的农人也发现,卖身为奴可能是生不如死,而自己种田,则是活在现实的人间地狱中一般了。
…………
只是全中国诸多行省中的一个湖广行省;只是湖广行省诸多府县中的一个枝江县;只是枝江县里王书辉控制的三十多个基地村;只是王书辉控制的三十多个基地村里的一个赵家滩村;只是赵家滩村几百个村民中的一个佃农赵二。
就这么一个赵二,王书辉通过和他的简单交谈,使用简单的一百以内的加减法,按照事先确定的表格对他进行简单的询问,得到的实事求是的结果,就轻松的撕破了封建中国礼义廉耻假仁假义的假面具,就把王书辉原来以为的“万历中兴”的明末盛世的幻想,打的粉碎。
原本王书辉还觉得,无论如何,明朝的状况总比清朝的状况要好一些。可是,经过对赵二的这么一次简单的田间地头的调查之后,王书辉发现:清朝有列强侵略,明朝有外族入侵。虽然外部环境不同,但是,这两者之间完全是大哥和二哥,五十步和一百步之间的区别。
王书辉终于发现,在封建末世里,明朝老百姓的境遇和清朝老百姓的境遇,根本就没有任何的不同。
听着因为工作组的进驻获得了自己的土地,因为对新作物的种植,第一次可以吃饱饭的赵二,对工作组,对复兴会的赞不绝口。就是自认为自己是铁石心肠的王书辉,也对自己在明末的工作感到自豪。他深刻的感到一种,复兴会事业的正义性和神圣性来。
通过对赵二的调查,王书辉深刻的体会到毛老人家说的,“这些干部、农民、秀才、狱吏、商人和钱粮师爷!就是我的可敬爱的先生!”他深刻的感受到,“我给他们当学生是必须恭谨勤劳和采取同志态度的!”这个观点的正确性和必然性来。
王书辉看着自己笔记本封面上写着的,“没有满腔的热忱!没有眼睛向下的决心!没有求知的渴望!没有放下臭架子,甘当小学生的精神!是一定不能做!也一定做不好的。必须明白: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看到这段话,王书辉感到特别的难为情。
他对自己过去以为的,坐在办公室里批批文件,给学生们上上课,就能领导和指导革命的想法,产生了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诞感。
其实,不仅王书辉通过调查,在思想上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坐在王书辉身边,听着王书辉的翻译,解释完过去做佃农时的收支状况之后,赵二也在思想上受到了巨大冲击。他在搞清楚自己过去的收支状况,在翻译的帮助下算清了账之后,第一时间里产生了两个想法。
赵二的第一个想法是,枉自自己还在心里面觉得马家的管家死的冤枉。现在看来,就是把马家的管家放到油锅里炸,都不算冤枉他了。
赵二的第二个想法则是,要是没有工作组进驻了赵家滩,自己这把老骨头,怕是早晚要被马家的管家榨干净。自己就那么佃马家的田过下去的话,想要过上好日子那就是一种妄想。
想明白了这两个问题,一辈子老实本分,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是土埋脖子了的赵二,心里居然产生了一种立即参加民兵队的冲动。
王书辉只用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就完成了对赵二的调研。起身离开之前,王书辉拿出一包香烟、一纸包的精盐(一斤装)、一盒罐头(马口铁午餐肉罐头),送给了赵二,作为对他中午耽误赵二的干活儿时间的补偿(三种产品都是复兴会的产品)。在和翻译同志回驻地的路上,王书辉有种感慨万千的感觉。
回到寝室,王书辉躺在床上,仔细的整理这次调研的想法。
这次对赵二简单的调查,让王书辉第一次对明末的社会现状,进行了近距离的接触。这种面对面的,针尖对麦芒的近距离接触,让王书辉产生了一种想大学军训时,第一次直接面对放在他鼻尖的刺刀的那种,冷汗直流,恐惧感深入骨髓的感觉。
过去的王书辉,是通过前人总结的数据和历史资料,来认识明末社会的状况的。现在的,进行了调查的王书辉,则有一种,理性认识和感性认识相结合,对整个明末社会洞见清晰的念头通达之感。
王书辉的这种“面”“点”结合之后产生的认识,是一种全新的,真正的实事求是的认识。
王书辉深刻的感到,认识世界,真的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他清晰的理解了,“中国革命是需要作调查研究工作的。首先就要了解中国是个什么东西(中国的过去、现在及将来)。可惜很多同志常是主观主义,自以为是,完全不重视调查研究工作。”
“主观主义,自以为是”,这不就是对没有到下面来调研之前的自己,最好的写照么。
调查研究,实事求是。这不仅仅是对外部事物进行正确认识的过程,也是对自己进行认识的过程。无论是认识世界,还是认识自己,这都是一个不舒服的,很痛苦的过程。晚上吃饭的时候,完成了各自调查任务的考组成员们,表现的都比较沉默。
王书辉对这个现象是很高兴的。感到不舒服,感到不适应,思想上受了冲击,这就是人在更新对世界的认识,加深对自身的认识的过程。很明显,无论是负责哪方面工作的,考察组的成员们都有了新的收获,产生了新的认识。
在晚上的交流会上,军事部门的同志不再喊打喊杀了,商业部门的同志也不再挑三拣四了。在对赵家滩工作组成员的看法上,大家也变得客观和公正了。原本最反对赵家滩工作组的工作方法,说邓大光和文明是“软骨头”的唐亚峰,也认为对赵家滩工作组的办法没有问题。
考察组的成员通过一天的调查,使用标准表格和预设问题,应用简单的加减法,对村民们的生活进行了了解之后,产生了“农人们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的统一认识。
这一点,实际上也是比较出乎王书辉预料的。要知道,这些考察组成员本身可也都是苦出身,穷人家。
其实这就是“点”与“面”的认识区别。过去,这些考察组成员总觉得自己的苦日子,是自己的苦命和没完没来的天灾造成的。他们认为这是自己命不好,是一种个人经历,是对“点”的认识。
可是,在学习了复兴会的思想之后,在对离自家千里之外,完全是不同环境的赵家滩进行了调查之后。他们对中国的农村产生了一种“面”上的认识。“点”与“面”相结合,理论和现实相结合。使得他们对社会的认识,对他们学到的知识的认识更加的深刻和全面了。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让考察组成员们进一步的理解复兴会的思想,进一步的对《万物一统律》和《万世归一律》进行深刻的认识,王书辉在交流会上发表了讲话。
“我在复兴会,给大家发了两本书,上了无数的课,做了数不清的饭前讲评,开了无数的各种讲座。无数次的强调矛盾的必然性,矛盾的普遍性,特别是复兴会的核心理念,阶级斗争的观点。”
“可是呢,大部分的复兴会的会员,无论是普通会员,还是代表大会的委员,无论是军事部门的人,还是农业部门工业部门的人。吃了几天饱饭,过了几天轻快日子,就总是对我的话左耳朵出右耳朵冒。总是觉得‘哪有那么多矛盾啊!’‘都是乡里乡亲的,哪有那么严酷的阶级斗争啊!’之类的想法”
“通过调查,现在大家都有直观的感受了吧。你们在思想上不想承认矛盾的普遍性和必然性,不愿意接受阶级斗争普遍存在的理论,现实是要教育你们!现实是要告诉你们真相的!”
“现在,你们对现实有了了解,对世界有了认识。你们感到痛苦了,感到难受了,思想上受到冲击了。可是,我是不会安慰你们的。因为矛盾不仅今天存在,过去两千年来也存在;没有我们复兴会它存在,有我们复兴会它也存在;就是几百年之后,我们都死光了,我们复兴会得了天下了,它也照样存在那里!”
“而且我告诉你们,只要有矛盾存在,阶级斗争就不会消失。阶级斗争在过去的两千年里,在现在的一百年里,在以后的一千年里,它都是一定,必须,通过各种变形,一致的,长远的存在的!”
“大家可能要问,老师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一千年后的事情。我要对你们说,不用怀疑我,我是知道的,我一定是知道的!”(因为情绪激动王书辉泄露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不过大家情绪都很激动,没有察觉到)
“不过,我也要告诉大家,感到难受了,受到冲击,这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一件好事情!我告诉你们,从我们中国人在几千年前诞生在中国的土地上之后,我们就是一直在这种难受中,在这种冲击中,一点一点的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
“没有这种难受,没有这种冲击,就不会有封建王朝的更替兴亡;没有这种难受,没有这种冲击,就不能有我们的老祖宗从茹毛饮血进步到刀耕火种,更不会有我们复兴会现在的工业事业的产生。”
“整个世界,就是在人不断的对世界进行认识,产生了种种难受,产生了种种冲击之后,为了要解决这种难受,解决这种冲击,不断的努力,不断的实践,不断的总结中,被人类不断改造,不断的向前发展的。”
“我们作为复兴会的会员,就要把这种难受,这种冲击,看做是平常之事。因为,我们要实现我们的目标,建立我们的事业,就必须不断的认识世界,不断的改造我们的思想,不断的与各种矛盾,和一直存在不会消失的阶级斗争相伴。努力的发展生产力,努力的推动社会的发展,主动的面对阶级矛盾,积极的介入阶级矛盾,最终实现消灭阶级,建立大同社会的伟大理想!”
“同志们,我相信你们!我相信我们的事业,是正义和神圣的!”
“只要我们坚持实事求是的思想,坚持《万物一统律》和《万世归一律》,坚持我们复兴会的纲领和思想,我们就一定能够取得事业的成功和最终的胜利!”
“同志们,我过去和大家说过,今后我们面临的环境会更艰苦,遇到的问题会更严重,不仅明王朝要和我们作对,流寇造反者,野蛮入侵者,所有的封建统治者和所有的土豪、劣绅、地主、富农,所有的利益既得者,都要和我们作对,都会想要消灭我们,都会使用一切恶毒的手段,要我们的命。”
“可是,同志们!我们是不怕的!我们是一点儿也不会害怕的!因为我们复兴会是站在全天下的穷兄弟穷姐妹,所有的受剥削和受压迫的兄弟姐妹们一边的!全天下的穷兄弟穷姐妹,都会支持我们!赞成我们!加入我们!”
“跟全天下的穷苦兄弟姐们相比,造反者,入侵蛮族,以及一切的利益既得者,是无比的渺小,无比的虚弱的!只要我们永远坚持复兴会的理念和思想,那么,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只要我们轻轻吹一口气,他们就要倒下去,就要完蛋掉!”
“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永远为了天下的穷苦百姓谋利益,谋幸福!”
“全天下所有受压迫的人们,团结起来吧!!!”
(王书辉这次讲话,后来被称为复兴革命的先声,复兴革命的号角。是复兴会在复兴革命中的一份纲领性文件。)
王书辉寝室外,邓大光和赵鹤年一起在门口等着王书辉的接见。听到寝室里此起彼伏的呼喊和回应,邓大光紧握着拳头,恨不得马上跑进屋子里,一起和同志们,呼喊口号,回应师尊的呐喊。
赵鹤年听着“全天下受压迫的人团结起来”的呐喊,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感到自己的手脚在一瞬间变得冰凉。一股冷气,从脚底板上一路向上,冻住了自己的胸口。他不自觉的用手按住胸口,眼前一片黑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是不可抗拒的力量啊!”这就是赵鹤年陷入昏迷前最后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