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服饰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秦兆阳这些天头痛得厉害。这种头痛,往日也是出现过的,但那都是阵痛,要么是手下的人同他吵闹,要么是金霞时不时跑来向他要什么孤寂费青春费精神补偿费……才会头痛一阵,过后就好了。这次可不行,每天只要一走进他的办公室,头脑里就“嗡”地一声像被锥尖扎了一下,或是像被尖厉的鸡喙猛地啄了一口,接着就是闷沉沉地胀痛起来,一直要痛到下半夜,人刚刚想迷迷糊糊睡一下,新一天又到来了,就只得又起床,又去他的办公室,又开始头痛……
前两天,他找了黄院长。黄院长将他那黝黑而英俊透着高级油脂香味的脑门摸了摸,就拍着他的肩膀一阵惊讶,说:“呀!用脑过度!用脑过度!”刷刷刷,就在处方上开了一连串的安神补脑液、怡脑宁、安定片……之类的药品。
秦兆阳决不怀疑这些药品是不是多余,因为他相信黄院长,相信黄院长一语说中了他的心病!他确实为厂里的生存伤透了脑筋!这怎能不叫他用脑过度呢!
“改革开放真是又好又不好!”这段时间,每逢头痛的时候,他总是在想着这个问题。改革开放前,大山里的青年男女走后门拉关系,想尽一切办法往服装厂里钻,甚至为了防止他这个当厂长的随时开除,哪个工人不是逢年过节都要大包小包给他送礼拉关系套近乎!这些年,国家政策一年比一年开放,是男是女,只要手头有了点技术,连张介绍信也不需要,就可以到中国大地任何一块地方去挣钱!他这个厂里的熟练工人已不再如往日样逢年过节为他送礼了,而是一批一批地离走,走出了大山,走向了都市,走向了经济发达的沿海地区……到那些地方去长见识,去挣更多的钞票!朝阳服饰厂却成了为大山外无偿培训熟练工的基地!更有甚者,临时主持一厂的那个姜洋厂长,自从得知秦兆阳有了撤换他的想法,就更不把心思放在厂里的生产管理上,整天就同他的情妇温莎莎在一处鬼混!这能不闹得一厂人心涣散,一批批出走?“一粒老鼠屎糟了一钵酱,这样下去还能办好企业?岂不影响整个朝阳服饰公司的发展?”秦兆阳只得同公司中层班子商量,同助理黄玲香私下议论,大家都知道这不仅是个工资低的问题,也不是庙小留不住和尚的问题,至关重要是厂里缺少一个在工人面前说话有威望的组织者!人才难得呀!
这天一早,秦兆阳从医院拿药转来,经过中学校门,无意间向校园里张望了一眼,就在这张望的瞬间,他发现了一个稀罕物:初中办公室门口,一个青皮南瓜似的屁股正定定地向他这边蹶着,身体似乎还在悠悠地点动!他原以为是学校哪位早起的老师在做腹肢运动,于是就讥刺道:“当老师的就是怕死,这一大早就搞什么锻炼了!”看久了,就看到对方屁股中间那处诱人丰满的地方,细一看,原来是个女人弓腰摇巴蕉扇在生煤机炉!就看见办公室门口生出一缕乳色青烟,就窜起一股红红的火苗……秦兆阳正想继续看下去,见那蹶着的屁股活动了一下就收敛起来,女人直起腰进办公室去了……
秦兆阳一阵心动,从那熟悉的臀部和纤细的腰肢,他已认出那人是谁了!顿时,他沉痛的头脑就轻松了一半,急急赶回他的总经理办公室,见上班时间已到,就急忙打电话把助理黄玲香找来,说了刚才在中学门口看到的事。
黄玲香气嘟嘟地顺手拖把皮垫靠椅坐下,说:“我不是说过,她那身体不行!要是来了,厂里不是白养一个吃饭的!”
秦兆阳说:“我也说过,她的身体虚弱,是精神压力过大造成的。我们请她到厂里来,也不是要她独当一面,只是想借她的人缘好有凝聚力,做好我们这些女工的思想工作就行了。生活不重,她一定能胜任的!”
黄玲香还是执意不同意,说:“这么大的两个厂,你们这些长把子的男人都管不好,她哪是个能屄豆子,来了就能管得住那些女工?”
秦兆阳知道黄玲香是在妒忌,就说:“这你不懂了。”于是就大加赞扬起来,“你黄总性情泼辣,社交能力强;而沈主任呢?细心,温柔,和人。你俩要是能在一起工作,一刚一柔,一粗一细,那才是天生的一对好搭挡哩!”见黄玲香不再说什么,就又说:“现在我们厂的女工大量外出,人向利边行,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但人更注重的是感情。感情好了,少几个钱,在一块干事也是情愿的,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就是这个道理。沈主任最大的长处就是能容人,很会做人的思想工作。我们厂不就是缺少这样的人吗?要是把她请来搞个人事管理,保准能网络住人心!”
这样一说,黄玲香已心服口服,就说:“在这方面,她确实是个能屄!那时当妇女主任……”就又扯到沈幽兰在大队工作时许许多多的事睛。
秦兆阳知道黄玲香已同意了自己的想法,就说:“这样一个好人才,放在学校里当勤杂工,每天就是为老师们生煤炉,烧开水,多可惜呀!不是我说大话,只要能把她请到,你俩一里一外,一粗一细,保证就把我们这个公司搞活了!”
黄玲香心里越发快活.屁股就在坐椅上纵了纵,说:“那倒也是!”稍停,又叹口气,显出些不平,说:“她在中学那叫什么工作,简直就是讨饭!说得好好的,每月给她五十元工资,不知为什么,她丈夫当校长了,又把她减了十块,就拿四十吊块钱!还不够我们一包香烟费哩,活现世!”
“真是货到地头死,人怕无奈时啊!”秦兆阳一番感叹后,又说:“黄总,你和沈主任是老乡,又是老同学,这事还是你去跟她说吧。只要愿意来,我们每月的工资肯定比她在中学的要高。”
黄玲香穷追不舍,问:“高一分钱也叫高,到底高多少?给个准数,我也好同她谈呀!”
秦兆阳想了想,说:“你不是说她现在的月工资是四十吗?那我先交个底给你,每月至少是她现在工资的五倍!”
黄玲香先是不相信,随后眨了眨眼,点着头说:“是中学工资的五倍?可以!那我去试试!”
黄玲香满心欢喜,特意选了上午十点钟以后——因为她知道十点之前是沈幽兰上班最忙的时间——径直找到办公室。自从教师节那次共进午餐,老师们都同黄玲香熟悉起来,见她扭着胖嘟嘟的大屁股进来,有老师就喊:“黄大经理又为我们送赞助款来了?”有的就问:“黄总,这次送多少?是一千,还是两千啦?”黄玲香就说:“叨!我哪是摇钱树?我也是在人家嘴巴下拣饭吃呀!”就问沈幽兰到哪里去了。大家就挤眉弄眼油腔滑调告诉说沈幽兰到校长办公室去了。
黄玲香往日常到会计柳小凤那会计室去玩,当然知道校长办公室在哪,就来到食堂左侧那排平房,远远看见最西边那间挂有“校长室”牌子的办公室,正准备径直进去,就见里面已坐了好几个人。校长于頫正背靠办公桌,面对左侧坐着;左边挨墙一张长条靠背椅上坐着沈幽兰和一个穿着整洁的老妇人,老妇人的身边站着一个十三四岁、大头大脑一脸清秀的小男孩,不知是拘谨,还是出于礼貌,始终是倚在老妇人的身边。
黄玲香觉得来的不是时候,就想退出。沈幽兰早巳看见,以为是来找她丈夫于頫,就连连招手,等黄玲香进来,就拍着长条椅让她坐下。
“我高攀喊一句姑大,大学刚生下来时,姑姑就说他大头大脑,将来准是一个会念书的孩子,那时,我们就盼啦盼啦,盼他长大了会好好念书,上大学,为山里人争口气,再也不受小驼子那些人的欺负了……可是,刚刚读完小学,正规中学是上不了,只上了个‘戴帽子’的初中,大学天天回去哭,说那是什么中学啊,老师把书都教错光了!书教错了,不就跟我们做田人把庄稼种错了季节一样吗?那不纯是害人?姑姑,你说是吗?”老妇人唠唠叨叨地说。
于頫就把办公椅向前拖了一步,靠近了那小男孩,问:“大学,你说说,你那‘戴帽子’中学里老师真的就把知识教错了?”
小男孩点点头,说:“真的,那英语老师原是教小学算术的,他自己念书就没学过英语,现在竟教我们初中英语。他是怎么教的,头天晚上从收音机学几句,第二天上课堂就教我们;教着教着,他就给我们散扯,说什么‘bua sheng bo guo chi’(花生剥过吃),‘sLm yinu guo chi’(笋农卤过吃)……来糊弄我们。”
黄玲香已听出了一些眉目,就“哈哈”大笑。沈幽兰也想笑,但还是克制住。于頫却一脸的凝重,他知道,这些责任不能完全怪罪那些小学老师,而是农村教育滞后的一种普遍存在的无奈现状!
“历史老师对书上的知识也不真懂,他把孙中山闹革命的‘檀香山’,一会儿说在广东,一会儿又说在北京,还说是在日本,弄得我们至今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里!”说着,小男孩两脚并拢,毕恭毕敬地向于頫校长哀求道:“姑大大,同情我们吧,把我们这些‘戴帽子’中学的学生并到你们这里来吧!”就又走到沈幽兰面前,说:“姑姑,你是说过的,就再跟姑大大说说,我要到孤峰中学来念书,把我搞到孤峰中学来念书吧!”
“姑姑,你是知道的,”老妇人又拉住沈幽兰的手,说,“我们祖祖辈辈住在大山里,外面没一个干大事的,这大学念书的事,只有找你姑姑和姑大大了。姑姑和姑大要是不能让我的大学到中学来念书,即使你俩嫌我、骂我,我还是要来找你和姑大的!”
该说的说了,该求的也求了,陈大学就是不能上孤峰中学念书。
沈幽兰惭愧地拉住陈妈的手,说:“陈妈,做姑姑的对不起大学,没把大学念书的事安排好。要骂你就骂我吧!”
于頫也站起来,拍拍小男孩的肩膀,说:“大学,坚持在那‘戴帽’中学念一段吧,政府正在想办法,会把我们这中学扩大的,会把你们这些孩子统统招进孤峰来念书的!”
“是真的吗?”奶孙俩问。
“是的。我们正在努力,这一天不会太远了!”于頫回答得十分肯定。
听说有希望,奶孙俩又高兴起来;见时间不早,就叫大学从书包里拿出一袋茶叶,说是她亲手做的谷雨茶,带给姑姑和姑大喝的。沈幽兰夫妇俩诚心诚意留陈妈吃午饭,但奶孙俩还是千谢万谢,执意走了。
送走陈家奶孙俩,黄玲香就神秘兮兮地把沈幽兰喊回幽兰家,把自己的来意一五一十地说了,见沈幽兰没有反映,就又说:“小时候我们几个数你最聪明,也是你的追求最高,不是我吹牛,从小我们就想过上‘楼上楼下’的好日子,现在我有楼房了,金霞那**也夸口说,她要不了两年也会把楼房盖起来的!你有这个实力吗?”见幽兰羞愧得连连摇头,就又说:“学校的事情多复杂,你每天起早摸晚干那么多事,每月只拿四十拉屌块钱,听说还要听老师们许许多多闲话!没屌事搓,帮他们干那下脚事!幽兰,我们秦总一再说了,凭你的精明、细心、能干,到我们公司去,工资是你在学校的五倍!五倍呃!……你是怕到我们公司去路远了?操,不就是在桥头吗,伸头就能看得见家,不跟你在学校工作一样,照常能照顾家里的事!这次我真是真心来请你的!去吧,啊?”
沈幽兰看一眼满脸真诚的黄玲香,很是感激,心想:“到底是一块长大的,还没忘记小时候的交情!”就想到中学那些老教师每月的工资也只不过五六十块钱,朝阳服饰厂竟能给她出二百块钱一个月,这不仅是她这个勤杂工工资的好几倍,也是中学老师的好几倍呀!一个早就企盼能凭个人技术去改革开放中一展身手的沈幽兰何尝不想立即就答应去秦兆阳的服装公司小试锋芒呢!
但沈幽兰的激动只是短暂的。她不能不想到老校长对她的谈话,想到老校长把她安排到中学的目的,那可不仅仅是为照顾她的身体,照顾她的家庭,一个更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她帮撑着丈夫的工作;假如自己现在离开了,丈夫工作出了差错,遇到苦恼,谁人同他谈心?谁人给他提醒?特别是丈夫这天说的,政府正在考虑扩大校园规模的事,这事一旦办起来,那该又有多少杂事要做……在这样的时候,要真是为着几个钱离开中学,不说老校长日后见面要批评她,说她“瞎子见钱眼睛开”,就连陈妈奶孙俩也会骂她这个当姑姑的平时尽说些甜人的话,关键时候还是为自己打算!
“在中学干勤杂虽然少了几个钱,但还是挺顺心的。再说,我也是丢了三十讲四十的人了,除了中学,我是哪里也不去了。”想到最后,沈幽兰竟笑着对黄玲香说。
黄玲香见沈幽兰针插不进,就睁大着双眼很看了她一阵,最后说:“好,我知道这事来得突然,你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没事的,你仔细想想,晚上再同于大教授商量商量,我等你的回话!啊?”说完,又扭着大屁股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