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民间顺口溜忒多。何敬民有个笔记本专记着这些东西,每每翻开笔记本,他最爱玩味的就数这几句:“要想升,就紧跟;要想提,抓业绩;要想上,抓形象……”十多年的乡官生活,他深深地感觉到,这顺口溜虽然不是至理名言,但确也道出了升官发财的诀窍。尤其从近些年开始,乡镇干部实行换届制,五年一换届,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看能力,不看官品人品,单看这位干部在任职期间,同上司保持的密度,执行上面旨意的力度,“面子工程”的亮度,“形象工程”的高度!达不到这“四度”,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要想提拔万不能;达到这“四度”的,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哪怕群众意见再大,说要重用就得重用!在这样的氛围中,亟待提拔的年轻干部哪能不学乖巧!上面说:搞集镇规划——下面就:拉民房,建“商业一条街”,老百姓不愿拆,就用推土机去推,用推土机去铲。上面说:搞计划生育——下面就:封堵门,砸楼房,逮人关禁闭。上面说……上面说……上面不说,他们也会突发奇想,也会豁出魄力,去想!去干!为抓“形象工程”,孤峰东边的的妙手乡,不惜拖欠全乡教师两年的工资去建政府八层办公大楼,还美其名曰“要想发,不离八”;为抓“政绩”.孤峰南头的神算镇不顾镇里几家企业因无资金运转已成半死不活局面,头们还要让统计员上报年产值三十个亿,“政绩”是抓上去了,头们是高升了,但企业已濒临倒闭,农民被各种摊派压得喘息不得。有个叫浮水乡的,人口不满一万,街道长不足百米,首任乡长在街东圈地五百亩,要建“世纪公园”,“公园”刚圈好砖体围墙,挖了三个大小喷泉的土坑,一张调令下来,工作不到两年的乡长就升迁为副县长。接任的乡长唯恐落后,第一次乡长办公会上就说:“‘世纪公园’不可不建,但不能建在东边,东边将来要规划成工业区,应改在西边!”重在西边圈地六百亩,在四周竖起了罗马花柱围墙,给三个喷泉池装上喷头,又从樟州运来一批奇花异草,但还没等得及花开草长,一张调令,他又升迁了。据说后来的乡长又找出理由,把“世纪公园”迁到了南面……
何敬民深谙此中的奥秘。但他一时还不能像那些乡镇长们样,因为自己目前毕竟还只是个“三个字”的镇长,还不能在一方土地上一言九鼎,独挡一面,他还需要忍耐,需要煎熬,需要历炼,需要创造机会,等待提拔!“让我分管教育,这是个信号,是个机会!”自从党委安排他分管教育后,他常常这样想。“教育难管,这摊子里面的人都是有文化有知识的,邵书记所以让我来分管,不仅看我是搞教育出身,更主要的是说明他已看到了我的能力,我要……”他这样想,就觉得平时更应该检点自己,严格要求自己,处理问题、解决问题切不可自以为是,千万不要随意和马虎,一定要沉稳、把握,无论是在任何地方说话办事或是答复问题,都急躁不得,都要让人感觉自己是一个能力强水平高有作为的后备力量!当然,他更明白,现在的官场,单凭水平和能力是不行,要想在孤峰镇取代邵树人或是滕镇长的位子,必须要做出亮丽的“面子工程”,必须要竖起吸人眼球的“形象工程”,没有这些标志性的业绩作资本,要想取代孤峰镇一二把甚至更高的位子,那只能是白日做梦空想一场!现实中的例子实在是太多太多,不得不牢牢记取?!
就在他他苦于无门时,于頫校长递来中学急需扩大办学规模,急需增添校舍的报告,他的眼前顿然一亮,就觉得面前已突然高高耸立起一幢教育大楼,高高耸立起一座亮丽的“形象工程”!他欢喜若狂心花怒放了!“这想法好!大楼建起来,不仅是满足了大山区孩子念书的要求,为子孙造福,更是一个绝好的‘形象工程’!”他当即要于校长写了专题报告,连夜就拖带着于校长找邵书记回报,第二天一早就又同于校长跑去找县教委……终因一时无法筹集资金,他的美好计划只能束之高搁无法兑现!
这种偃旗息鼓的事本可以让他冷却一下,以便等待更好的时机再去努力,但就在后来朝阳服饰公司办的一件事上,使他吃晾了,等待不及了,觉得自己再不抓“形象工程”,就会被接替单副镇长的钱副镇长走在了前面,他的前程极有可能就要被那个钱副镇长给给取而代之!他终日如坐针毡,寝食不安……
沈幽兰不愿到服饰厂帮着收拢人心,厂里的熟练工人仍在一批批外流,总经理秦兆阳当然不能眼看着他这个厂就这样渐渐被毁掉,就拉带着镇上分管企业的钱副镇长跑县长、跑市长、跑省城……寻找挽救的办法。在偶尔一次交谈中,省外贸领导谈到一位外国老板愿到内地投资联合办厂的事,秦兆阳就一下抓这了一根救命稻草而紧抓不放!
也该朝阳服饰厂绝处逢生,不到半月时间,省外贸就来了电话,说那外国老板愿到实地考察,一下就紧张了孤峰政府和秦兆阳。考察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它直接关系到联办能否成功的大事。为迎接外国老板来考察,镇里专题召开了党政联席会议,特邀秦兆阳总经理、镇经委主任列席。会议整整开了一个夜晚,最后拿出三条意见,一是要营造好迎接考察团的气氛,街道所有单位届时都要在门前挂起横穿街道的大红横幅,张贴欢迎标语,从服饰厂大门一直到车间的过道两旁全都摆上盆景鲜花,要充分显示改革开放后大山区人们招商引资的真诚热情。二是党政班子领导届时全部出席,带领考察。三要做好接待工作,除了搞好茶水服务外(就餐安排在县城宾馆),还要组织一支欢迎的“礼仪小姐”队伍。
讨论前两件事,都是轻车熟路,很快就有了落实,单在讨论第三条“礼仪小姐”的人选时,意见出现了分岐。秦兆阳首先想到了中学那些水灵灵的高中生。他的提议刚出口,就得到分管企业的钱副镇长的赞成,说:“对,这学生好!人齐札,又嫩生,又漂亮!”丁“黑头”丁副书记首先反对,说:“学生要念书,当什么‘礼仪小姐’?要选就在厂里工人中选。”经委主任说:“厂里女工大多是些有吃奶的孩子了,人长得像冬瓜矬样,加上胸前那两个甩哒甩哒的东西,选她们做礼仪小姐,那简直就是糟蹋我们孤峰人的形象!”
大家只得把眼睛集中到邵书记脸上。邵书记就把手中的笔放下,左右看了看,最后把眼睛落在何敬民身上,说 “何镇长,教育是你分管的,你看礼仪小姐在中学找是否合适?”
何敬民一心想搞个形象工程却一直没有机会,没想到刚来不久的钱副镇长不声不响就抢了个先,心内当然嫉妒,更何况扶持的又是他情敌秦兆阳的公司,心里更是不舒服!当邵书记点名问到他时,他本不愿让学生出面,但为了在联席会议上显示他的顾全大局胸襟,就做出考虑很成熟的样子说:“从我分管教育这个角度来说,中学生当‘礼仪小姐’是不妥的,但为了救活我们镇上的企业,振兴我们孤峰的经济,瞒上不瞒下,我看也是可以的。邵书记,您说呢?”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而且把在中学生中挑选 “礼仪小姐”的任务就交何敬民去办。
何敬民找来于校长,告诉他,这是镇党委交给的任务。于校长同样是犹豫了一阵,但想到既是镇党委的决定,也只得同意。当何敬民问礼仪小姐由谁来挑选由谁来训练时,于校长想了想,就想到了吕贞子。正巧吕贞子在大学也当过两回礼仪小姐,接受任务后,就从高一高二挑了十四个身高一律在一米六五以上,脸蛋一律是鸭蛋形,下颏一律是尖中带圆,皮肤是黑的不要红的不要一律要白里透红,身材一律要纤柔而富有曲线美!为了加强整个队伍的魅力,吕贞子特意又从高三年级把纤细窈窕、妩媚动人的丁革革和一个叫温小倩的女生挑来作领班。每天中午休息和课外活动,吕老师就把十六位女生集中到一块,教她们列队、走猫步,教她们迎接来宾时头抬的角度眼视的方位口开启的幅度以及宾客近前时的点头、伸臂、摆掌等一系列姿式!
外国企业老板确定上午九时准时赶到朝阳服饰厂考察。这天一早,孤峰街就沸腾了。先是各单位在街上登梯子挂横幅,端浆糊盆贴标语;清洁工从半夜起就将街道打扫了三遍,为以防万一,还派出专门人员拎着篾篓满街捡行人随手丢弃的垃圾;联防队强行让街心卖小菜的让开道路,拉扯着菜篮与卖菜女人们吵做一团……秦兆阳早就分好了三个督查组,一组负责督查茶水是否到位,二组督查车间工人是否全部上机(为让外商老板看出朝阳服饰厂的“实力”,秦厂长将工人出走空出的机子都安排了临时工),三组督查厂内外的鲜花摆放是否规范。
早饭后,街上乡下的男女老幼都涌到石拱桥街头,涌到服饰公司对面,等待着看外国老板这个稀罕物。
八点三十分,十六名训练有素的“礼仪小姐”成“一”字队形从总厂大厅出来。她们上身清一色粉红西装雪白内衬,颈系墨黑领带,下身粉红超短裙,白鞋白袜,一个个绶带斜佩,面露微笑,步履轻盈,娇娇艳艳,犹如春风摇曳弱柳;出了大门,又分两队列开站定,一左一右,脚不挪移,目不斜视,恰似两浪桃花盛开!
街民们眼前一亮,无不惊羡啧嘴。孤峰街上那四名长舌妇自然要聚到一块,更是大惊小怪少见多怪七嘴八舌来一番评论。“这些死丫头是从哪里找的?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马二嫂高声嚷着,也不怕礼仪小姐们听见。叶青就说:“这也是做娘老子的福份,生出这么个漂亮的女儿!看了叫人少吃几碗饭也快活!”菊子就傻呆呆地挤出人群,跑到离她最近的一个礼仪小姐面前,伸手在那超短裙罩着的大腿上捏了一把,急火火跑回来说:“妈的,我们孤峰这大山里不出别的,尽出这些粉嫩的姑娘!刚才我捏了,那小姑娘的腿杆都嫩得颤溶溶的,比面团还要细滑……”
这时,就听见轿车的引擎响,大家一齐紧张地把眼睛转向街心,就见从南头驰来三辆轿车,两黑一红。臂佩红袖章的联防队员就将街上人群往两边推搡,渐渐让出一条车道,轿车也不鸣喇叭,就“嗞嗞”地减速开到石拱桥边,悠悠向东拐着弯,驰到总厂大门前停住。前后两辆黑色轿车上的人一个个从车门里钻出来原地站着,把眼睛都盯向中间那辆红色“奔田”。山里人也懂:这先出来的都是自己中国人,要看的外国老板一准是缩在那辆红色轿车里!就争着向前围拢。这就慌了联防队员,连那些刚下车穿着西装革履的中国大小官员们也慌了手脚忘了自己的身份,异常英勇地一个个以身体作盾牌,用双手作栅栏,推搡着那些拥挤上来的街民,有的竞汗涔涔大声向街民叫嚷 “不要拥挤,不要拥挤,马上大家都能看到的,都能看到的!”
红色轿车的前门终于拉开了,走下一个双手套着洁白手套的年轻人。街民们也懂:这只是个驾驶员,驾驶员从车前绕了半个圈,来到车右边,拉开车腰间的门,低头向车里叽咕了几句,就立即用手护住车门的上沿——显然是怕主人下车碰了头皮。
围观的街民们就屏住了呼吸踮起了脚跟伸长了脖颈,一个个变成傻呆呆的企鹅,把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道驾驶员以手护住的车门口!先见车门里有个黑色的东西在里面蠕动了几下——街民们也懂:外国人身坯大,身坯大了下车困难,自然就要在车里磨磨蹭蹭!
就在街民胡乱猜想的时候,车里出来一个矮壮的男人。起初,街民们仍不以为然,觉得这位矮壮男人只是老板的保镖或是秘书什么的人,真正的老板仍在车上!直到站在车外恭候的大小头们以及孤峰的镇长、厂长一齐向那矮个子男人点头拉手示意的时候,街民们才如大梦初醒。马大嫂第一个高叫起来 “啊?外国老板就是这个样子啊?还没有凿子把高哩!”幺兰花也说:“啊?这人怎么好面熟哟?喔,想起来了,这人和电影里那个偷地雷的小鬼子不是一样吗!”
或许是这种场面见得多了,也或许是听不懂街民们的议论,日本商人脸上冷若冰箱毫无表情,只是翻译向他叽咕,说是请他先进厂部休息时,他才僵硬地点了一下头,挺起壮实的胸脯,迈开那短而有力的小腿,在中国同行的簇拥下,向服饰厂大门走去。只是经过过门厅前那十六位人人面含微笑个个如花似玉的“礼仪小姐”面前时,他才侧头看了看,那僵硬如涂了糊浆的面部才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次接待外宾工作非常成功。邵书记听了钱副镇长的回报,十分满意,当场就对政府秘书说,中午要到“迷丽酒楼”搞两桌,犒劳一下。
钱副镇长马上就说:“要安排,也得让秦总安排,让秦总放血。这次我们都是在为他跑腿呢!”
邵书记就少有地一笑,说:“对,让他放次血。钱镇长,这事就交给你了!”
见钱副镇长已应声去找秦兆阳,何敬民如芒刺在背,就对邵书记说:“邵书记,中午我就不参加了。”
邵书记问:“为什么?”
何敬民说:“我下午还有事。”
邵树人说:“有事就不吃饭了?”
何敬民说:“是家里有急事!真的。”
邵书记知他与黄玲香不肯和好,以为他回家要给儿子做午饭,就不再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