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少男还是少女,除非是自己志高气傲目空一切,或者心存大志立下山誓海盟不干一番宏图大业誓不嫁人或是誓不娶人的之外,就一定是不甘愿在找对象方面落在他人的后面。他或是她当然知道落在他人后面就意味着什么,要么是意味着自己家庭出现了问题,要么是意味自己长相有了缺陷,要么就是意味自己的人缘不好,要么就是……“人家都找嘞,你怎么还不找啊?”当有人问到她或者是他的时候,面子薄的,当听到这话的时候,脸就顿时刷地一下红到了脖颈底下而感到极其自卑甚至从此在他人面前就抬不起头,就觉得自己始终比那些找了对象的少男少女矮了半截。要面子的人却不同,听了这话,尽管内心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但表面上还是“鸭子死了就剩一张硬嘴壳子”,就把头摆动得高高昂起,做出一幅充满无限豪气的样子说找对象是累赘,自己要是想找的话,不说一个,就连十个八个怕都早就找到手了;其实她或者他的心里比谁都更着急。
黄玲香就属于这后一种人。
如果仅仅是传言,说何敬民住在沈家,幽兰和姓何的起初见面是如何如何的尴尬,后来因为没有把于福打成“反革命”而只是定了个“走白专道路” 又使二人重归于好,再后来是如何如何亲密……因为那都不是亲眼所见,她都可以把那一切当作耳边风,听了就当没听见一样;但自从挑水库的那些日子,她亲眼见到沈幽兰同何敬民无论是满着担子还是空着夹篮“嘎嘎嘎”地如蛱蝶样在挑土的人群中飞来飞往,她那时心里虽然有些焦躁和嫉妒但还远远没有达到现在这种程度。尤其是何敬民离开孤坑队的那天,她同样是和幽兰一道去送行,但何敬民对她和她的态度竟迥然两样,他甚至竟然还能狠心地抛下她而单独同她怡然自得说着笑着攀登着那既高又陡的孤峰岭!
“你俩真的谈了?”几个月后,当何敬民以公社教育小组身份来检查小学工作而顺便给幽兰送书时,黄玲香竟毫无顾忌地在半路上拦住了他而直截了当地这样问。如果何敬民当时就干脆承认了,也借便说几句宽慰的话,即使黄玲香再嫉妒再焦躁,或许也会死了心而变得渐渐冷静下来,但那天何敬民偏偏只是微笑着含糊其词地回了句留着无限想象空间的话:“哪有的事啊。我是送书给她,你要是爱看的话,我下次也可以送书给你嘛!” 所有少女对情感方面的事没有一个不是极其敏感的。黄玲香看上去虽然有些笨拙,但对于这样一位正处于情感臊动不安时刻的她来说,那是绝对会立即对何敬民那句话中的意思作出多种诠释的!尽管她当时没有再问下去,但在后来的日子里,她都是整天沉湎于一种美妙而幸福的奇思妙想之中。
伏天到了,队里开始 “歇伏”了。这天中午,黄玲香没有休息,她顾不了烈日的燎烤,如神助般颠着满身的肉囊噔噔噔向孤峰岭头攀去。尽管全身所有沟壑之处都被汗津津的滋味折腾得很难受,她却顾及不得,至多是在最难以忍受的时刻下意识地一边用手或者用两个胳膊的上端在那些难受之处挠挠或是相互摩擦一下,接着就是继续攀登。岭头那棵老桠枫的树叶扑簌簌悠悠旋转,带出的风十分凉爽,但黄玲香却无心享受。
“怎么还没来呢?”她向孤峰铺那头的路上看了看,没见着想见到的人,就又用手将紧贴胸前沟壑处的单褂往起拎了拎,立刻就感受到那股乘虚而入的凉风的凉爽。“他是说好今天送书给她的,”她继续用手牵着那单褂不停地煽动,“怎么还不来呢?这时间我是绝对没有记错,他说趁这个星期天中午歇伏时间来!”她知道,只有中午歇伏的时间,他来了沈幽兰才有时间陪他。“怎么还不来呢?”说着,黄玲香又焦急地看了看通往孤峰铺的那条山道。这是大山的过错,它没肯将那山道笔直地袒露在面前让她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地从山道的这头一直看到十五里外的孤峰铺那头,而是极不怀好意地用“S”形的山裙将山道弄得遮遮掩掩让她看得眼花缭乱心烦意乱,而越看越是焦躁,甚至焦躁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为了能看到山道的更远处,黄玲香想到了一个地方。
“那地方好,居高临下,不仅能看到孤峰那边,还能不被外人看见。”她想着,就又弯起肥胖的身子,钻进了通往石椅岩的苦竹林。
“玲香姐来了!”
“玲香姐,你吃桃子。好甜哦!”
当黄玲香刚刚从苦竹林中那条小径露出个脸,正在石椅岩上摘桃子的一群孩子叫着嚷着围拢过来。
那个叫刘樟树的孩子从树上跳下来,将几个熟得裂开嘴的山桃送给黄玲香,说:“玲香姐,这几个熟得最好,你吃!”
黄玲香看着那毛绒绒的山桃,烦躁得连连挥手驱赶着:“去去去!要吃你们到别的地方去吃,我在这里有事。快走,快走!”
于小翠几个孩子退去了。刘樟树不退,用一双不解的眼神看着闷坐在石椅岩上的黄玲香。
“还不走?”黄玲香又吼叫了一声。
刘樟树伸了伸舌头,装出一幅调皮的样子,再次伸出手中山桃,说:“给你吃呀!”
于小翠几个孩子又围拢上来,也一个个伸出手中毛桃,说:“玲香姐,真好吃啊。不信你就尝一个!”
黄玲香把孩子们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将伸过来的山桃一一打落到地,一边吼着:“滚开,滚开,再不滚,就要打人了!”说着,已扬起了右手那只巴掌。
孩子们气极了,一个个将地下的山桃拣起,重重地砸向石椅岩,嘴中叫着骂着:“哼!给你吃你不吃,等好桃子叫人吃完了,你想吃也吃不到喽!”
孩子们走了,黄玲香看了看通往孤峰铺的那条时断时续的山道,山道上除了燃烧的热浪,还是不见人的踪影。她微微唉叹了声,就看见了石椅岩后的桃树。桃树的已少了往日的绿色,开始变黄变红,变得黄中带红一片苍老;树上的山桃也所剩无几,而且那几个山桃不是已经萎缩,就是被桃油紧紧的粘住,变得既干瘪又丑陋。偶有一片桃叶凋落下来,就落在石椅岩上,落在黄玲香的面前,她无力地看了它们一眼,烦躁的心情又陡添几分忧伤。
“是的,好桃子都叫人吃完了,我还能吃什么呢?”孩子们的话深深地刺痛了着她的心!
尽管那些该死的山峦遮去了她的视线,使她不能看到山道的很远处,更不能看到她心驰神往的孤峰铺,但她能够想象。“这个**,”她又想到了沈幽兰,就自言自语地骂着,“就是因为他住在她家,就和他好上了?” 那时姑娘恋爱所奢望的有四种人,叫“姑娘要求并不高,四个轮子一把刀,铁饭碗拎皮包,革命红旗两面飘。”四个轮子是开车的,开车好,开车出门不要走路;一把刀是指杀猪,跟了杀猪人有肉吃;铁饭碗拎皮包当然指的是当干部喽——跟了个“铁饭碗”的干部多好啊,钱是国家发的,粮是国家配的,每天不用愁能挣多少工分,年底也不用愁一个工分能分多少斤粮食,更不用愁大年三十是否还有年饭米!更有幸运的,说不定还能跟上个有楼房的干部——住楼房只有解放前大地主家才有的事呀,要是现在乡下姑娘也能住上,那意味着什么?不就是意味着她们早已向往的那种“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共产主义好日子吗?“这**,”想到这,她又骂了一句,“要是她真的跟了姓何的,不就是要住到孤峰铺上去了?不就是要成为站街头的人了?说不定姓何的还真地把她的楼房都准备好了,就要真正过上……”甚至她还由此产生一联串带着夸张的想象,她想着傍晚,住在街上的沈幽兰与下班回来何敬民在房间里搂抱着卿卿我我;她想着清晨,沈幽兰懒慵慵地起床,何敬民恭而敬之地为幽兰送来早点;她还想到早饭后,沈幽兰打扮入时,扭着腰肢逛在孤峰街上……
可想而知,黄玲香既然能想这么多,她那颗自小就争强好胜的心灵当时该是何等的羡慕、嫉妒和愤慨!
“姓何的,你在骗人?”
黄玲香越想越生气,于是就随手折断身边一根苦竹丝,猛力抽打着石椅岩,抽打着石椅岩旁那棵野桃树……胳膊终于抽累了,有些酸痛,正想休息,就在这时,她眼前一亮,何敬民真真切切出现在竹林那边的山道上!她如一只惊喜的小鸟扑出苦竹林,扑到何敬民面前。“你来了?”这种下意识说出的话,连她自己也不弄不清是否真的说了没有;只是极其心疼地两眼怔怔地看着那顶暂新草帽下往日她十分熟悉的那张白净的脸庞,就见那脸庞已被夏日中午的烈日熏蒸得油汪汪亮光光红虾米一般!她将他拉到桠枫下,心疼地说:“这大伏天的,热坏了吧?”就摘下他头上的草帽一个劲儿为他煽风。风儿掀动着他胸前那府绸的白单褂发出“扑扑”的声响。
黄玲香的突然出现,何敬民当然有些意外,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说:“你怎么在这里?”
“你不是说今天送书来吗?我是在接你呀!”那顶草帽煽得更猛,风力更大。
何敬民这才笑了,说:“我不答应给你送去吗?大热天的,干吗要跑到这大岭头上来?”说着,就取下肩上的黄背包,从包里抽出两本书递过去:“这是五年级的语文和算术,你要好好学,将来会有用的。”
黄玲香眼尖,看见包里还有,就问:“那里面的?”
何敬民说:“那两本是给幽兰的。”说着,就扣上黄包的带子。
黄玲香随手翻了翻书,生气地递回,说:“我不要了!”
何敬民觉得奇怪,说:“不要?你不是要看书吗?”
“现在不稀罕了!”
“那你稀罕什么?”
“我就稀罕你!”
黄玲香说着,就如饿虎扑食般要冲上前去搂抱对方的脖颈。
何敬民吓得连连倒退,说:“啊?你疯啦?这是干什么?”
黄玲香紧紧抓住何敬民的双臂不放,说:“我没疯!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呢?”
何敬民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要是给幽兰看见,多、多不好!”
黄玲香就一阵冷笑说:“哟,你还以为她多正经呀?她和小福子的事你还不知道吧?”接着就添油加醋地把幽兰以代课为名,同于老师如何如何;就把她道听途说所得到有关金霞到学校吵闹、金霞赶走幽兰的事以把芝麻说成西瓜的方式如此这般无限放大地讲述了一番,最后又十分果敢地补了一句:“要是不信的话,我可以陪你当面去问金霞,要是我有半句假话,我的舌头立马就烂给你看!”
黄玲香的一番话确实让何敬民回想起沈幽兰在刚刚不代课那些天极其难看的脸色;但他终究是个有些涵养的人,心里虽然有些不快,但表面上还非常淡定,并且用力摆脱对方的手,用一幅十分肯定的口气说:“你怎么随便乱说别人呢?幽兰是那样的人吗?”说完,就耸着肩上的黄包,大步向岭下走去。
“哟,香猫卵子!还不相信我?”看着匆匆下岭的何敬民,黄玲香狠狠向地下吐了口唾沫。
尽管沈幽兰一再解释说小何这次来只是路过顺便带几本书给她看,但沈天成清楚女儿的心思,为了不碍年青人的事,高兴之余就省去了睡午觉的习惯而说是队长中午找他有事就走出了家门。知女莫如母,沈母听说已离开的何工作队又要来,就免不了一阵盘问。
“小何真是送书给你吗?除了送书,就没有别的意思?”
兴趣头上的幽兰就有些不高兴,说:“送书来就是送书来,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沈母就叹气说:“唉,人家是‘铁饭碗’,真能看得上我们这些泥巴腿家里的人吗?”
沈幽兰就不再接话,而是早有准备地将换在房间里捺得满满一盆沾满泥浆的脏衣端出来,装着极其疲惫而又可怜兮兮的样子对母亲说:“妈,这衣上全是泥巴,下午插秧还要穿,我实在累了,你帮我去沟里洗一下吧。”
女儿是母亲的心头肉。看着每天起早贪黑在队里干活的女儿,老人的心慈软了,早就接过那盆脏衣,出了门,嘴上还在不停地唠叨:“唉,街上人哪能看得起我们这些泥巴腿子人哟!”
何敬民虽然在岭头上耽误了一点时间,但还算是准时赶到了沈家。当得知沈家父母都出门了,就知这是机灵的幽兰用心的安排,就更是敬佩幽兰的聪敏!
“这中午的暑气多重!要是在哪个山凹里热出了痧子看怎么办?”幽兰一边忙着端凳找扇泡茶,一边嗔怪小何。
“我知道你只有中午在家,别的时间来了,怕你上工了。”何敬民一边喝茶煽扇,一边解释说。同时,他也更能理解幽兰是在关心他,疼爱他,因此也就愈加爱怜她的温柔和体贴!当然,此时他早已把玲香所说的那些话深深埋藏到心底。待到身上稍稍有了凉爽的感觉,他把那两本书交给幽兰,见幽兰无比喜爱地将两本书放在手上反复摩挲时,他就直奔这他次来的真正目的。
“兰,临别那天说的事,你同父母商量了?”
幽兰那翻书的手顿然停了下来,脸也刷地红了,嗓门中如蜂儿“嗯”了声,那双好看的杏仁眼极其迅速地向对方闪过一下之后,重又无力地盯着手中的书本。
何敬民却很大方地深深喝上一口茶,一边飞快地摇动着手中巴蕉扇,激动地说:“兰,要大伯大妈没意见的话,我看就选定个日期,把我们的事定下来。你看呢?”
沈幽兰犹豫了一下,说:“那不太匆忙了一点?”
何敬民说:“还匆忙?我们都相处这么长时间了,谁还不了解谁?兰,就这样定吧?”
沈幽兰放下手中书本,极其慎重地说:“那你就选个日期吧。”
何敬民当然高兴,一边大幅度地摇着手中巴蕉扇,一边说:“我选!我选!”就又提出一个人。
沈幽兰就睁大着惊讶地双眼,说:“你是说邵老师?”
何敬民点头,说:“是的。他现在是我们公社的一把手,党委书记哩!”
沈幽兰就又想到那读书的岁月,就想到那个极其喜欢她的班主任邵树人老师,就急切地问:“他是我的老师啊?真的当了我们公社的书记?”
何敬民笑了笑,说:“这还能骗你?”接着就诡谲地一笑,说:“你要是同意的话,我回去就对他说,让他做我俩的介绍人!”
沈幽兰那满是幸福的眼睛闪动了几下,随后又犹豫起来,说:“这怎么行呢?他都是一把手了,全公社那么多事,他多忙!我俩的事,怎么能惊动他?”
“有邵书记出面,也是为你脸上增光呀!”何敬民接着说,“你知道吗?这次我才知道,邵书记还是我的学兄呃,他是63届师范毕业,我是68届,比我高五届,你又是他的学生,要是请他当我俩的介绍人,他一定会答应的!”
“不就是个订亲吗?一根荷叶拉得满塘转,多不好!还是简单些吧,你说呢?嗯?”
何敬民见沈幽兰一再坚持,也就同意了,但具体订亲的日期,他没说,只说这一段时就刚接手教育小组工作,千头万绪的事要理清,等稍有空闲把订亲的具体日期确定下来。
沈幽兰当然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