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幽兰病了,一病多天不起。
“还是犟啊!硬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病蔫蔫的母亲每次送洗脸水或是送饭到房间来,见女儿躺在病床上那孱弱憔悴的样子,就自言自语心疼地叹息着。女儿是娘身上一块肉,到了这种地步,怎叫她不心疼呢!谁不夸她女儿的脸模子好看,水灵灵红扑扑的,可是,这几天下来,就变得腊黄腊黄;好看的杏仁眼也深深陷进去了,眼眶也大多了,而且四周已明显上了一圈黑晕!平时谁见了都感觉亲切、甜美、似乎机灵得能说话的大眼睛,已没有了往日的清澈和明亮,变得迷朦和无精打采。赤脚医生来看过。赤脚医生说,只是低烧,没有大病,休息些日子自然会好的。可这已经休息一两个月了,低烧还是不见退!进食也少;整天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不言不语。父母只敢唠叨,不敢多问,问多了,怕女儿会发脾气——哪个做父母的不怕娇生惯养的儿女发脾气呢!
知女莫如母。沈幽兰为啥病的,做母亲的当然清楚。“说东东不成,讲西西不就,既是喜欢小福子,为么又要回绝人家呢?是你劝小福子去讲人的,现在人家讲了,你又讴成这样!”母亲不敢当着女儿的面说,只要背过身去,才敢这样叨絮,“这是作的什么孽哟,落到这地步。”
山里人有山里人的礼节。村里的人病了,左邻右舍的都要相互去看望,看望当然不能空手,但也不特意去准备什么贵重物品,就是拿着自家鸡下的蛋,带上十个二十个的,算作一点心意。沈幽兰是孤坑村最好的姑娘,不仅人生得好,为人热心善良,又是大队干部,往日在村里进进出出,不管是遇上老的少的,见了面都亲亲热热地招呼一声,那甜美的声音听了就叫人感到温暖、亲切。现在听说她病了,怎能不纷纷带上鸡蛋去看望呢?
沈幽兰很感动。乡亲们来了,她就强撑起身子,靠在床撑上,亲亲热热地招呼着,让妈为乡亲们泡茶端水,说些知情知礼的感谢话。
“不容易哩,十几岁的姑娘,还是个嫩生生的秧儿,就当起了干部,每天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有那么多社员要饭吃,能不操心?兰子,性子要放坦一点,急坏了身子怎么得了呀!”不知情的,就凭着自己的猜想,用这些话来安慰。
“兰子,人多嘴杂,社员说的话,你就当聋子没听见狗叫,别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把那么多话闷在心里,哪能不生病哩!”乡亲们为她出着主意。
但什么事儿都很难瞒过八婶的眼睛。她那天送来二十个鸡蛋,同沈幽兰亲热交谈一番后,就把沈母拉到房门外,悄悄地说:“嫂子,兰子不是什么病,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得赶紧为她找个婆家,给订下来,冲个喜,保险马上就好了!
沈母满脸是泪的点头,说:“哪个不是这样说呢!八婶,你要是能给兰子找到婆家,我烧香求菩萨,保佑你多活二十年!”
八婶一脸高兴,说:“嫂子说的事,放在我身上好了,不过三天,就给你回话。”
一天上午,沈母见女儿还在床上睡着,就告诉说,大队领导要来看望她。沈幽兰听了,急忙坐起,叫妈把桌上放的小圆镜和木梳拿来,已有好几天没梳头了,她要将那睡得散蓬蓬像个乱鸡窝样的头发好好梳一梳,将那根辫子好好编一编。待辫子快编完时,她又叫妈把抽屉里那根白色水花点的长布条拿来,将原来扎辫梢的旧布条换掉。“这么长时间,也没给大队他们打个招呼请个假,还让他们先来看我,这事做的真有些缺礼了。”沈幽兰边编辫子边对母亲说,就要强撑着下床。
沈母说:“你这么弱的身子,怎么能起床呢?”
幽兰说:“不起来怎么行?都是在一起工作的,人家来了,我睡在床上,像个什么样子!”就坚持下床,穿好鞋袜;头脑有些昏沉,但为了不让别人见了难看,她还是把那包扎的手帕取了下来;两腿走路发飘,就尽量扶着东西撑着走。
村干都进了门,她尽量装得没病的样子,还是平时那样热情,甜美地同他们谈着话,提着茶壶为他们添着茶水。提壶的手在不停地抖动,心里也在颤抖。送走村干部以后,她想继续去睡,但又不敢。“好好的人也会睡出病的!”就尽量坚持着在屋里走动走动,实在坚持不住了,在小竹椅上坐一下,或是到方桌上趴一下,使慌乱的心情平静平静。“睡不得,睡长了会爬不起来的!”一连多天,除了晚上,她就很少到床上去睡,尽量帮妈在家做些小事,比方拿扫帚扫地,拿抹布擦桌子,把父亲臭脚的鞋子拿到门外去晒……
又过了些日子,沈幽兰自己感觉身体好多了,头也不像往日那样沉重,食量也开始恢复,由每餐的几筷头恢复到吃一小花碗饭,焦黄的脸上又开始有了些红晕……“大队几个干部真好,快两个月了吧,片里的事都是他们代着干的!”沈幽兰准备再休息一两天,就到大队去,看看大队这一段时间有没有什么新的工作安排。
“兰子,”又是个星期六的下午,沈幽兰正在家门口晒太阳,一边用刷子刷着解放鞋上的灰尘泥土,准备去大队工作时穿,从溪边洗菜回来的母亲远远就喊着,“马上有人要来看你了!”
“谁呀’”沈幽兰仍低头在刷着解放鞋。
沈母见女儿身体好了,多少天心里一直悬吊着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心里高兴,也就故弄玄虚起来,说:“急什么?等你看见不就知道了!”
母亲喜滋滋的话音使沈幽兰有了几分警觉,她想:“该来看她的亲戚朋友都来过了,还有谁来呢?”就停下手中的活,问:“妈,到底是谁呀?看把你高兴的?”
沈母回头冲她一笑,说:“就是不说。你不是精得像个鬼精样吗?你自己去猜吧!”
沈幽兰知道妈的意思,就上前拉住妈的菜篮,装着撒起娇来,说:“妈,你再不说,我又会急成病的!”
这话灵验,沈母急了,连忙说:“兰子,别急,别急,我说!我说!”说着,就用手去轻轻理着女儿额上那有点凌乱的刘海。
“妈,你又不说了?”
“我说。我说。”这才把于福要来看她的事说了。
“他来看我?!”沈幽兰大惊。
“是的。我在溪边洗菜,他从学校回来了,喊了我,说马上就到我们家来的。”
“他来干什么,不要他来!不要他来!”沈幽兰脸色骤然大变,几乎是疯狂地叫嚷起来;一边就急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了房门。
“这是为么事呢?兰子。”沈母心中那块刚落下的石头又提吊起来,也顾不了做夜饭,拐着小脚走到女儿的房门边,敲着门说:“兰子,你的心思我知道……现在人家来了,你又不见他,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妈,他要是来了,就说我病得厉害,谁也不见!”沈幽兰在房里说。沈母已清楚地听到女儿在脱衣上床、拖被单捂头睡觉的声音。
沈母知道,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现在为婚姻的事已把折磨成这样,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叫她老夫妻俩往后怎么活呀!
“兰子,算妈求你了!于老师就要来了,快把门开开,要不等人家来了,那多难堪呀!”沈母哀求着。
房门还是紧紧地关闭。
于福进门的时候,沈母果真很尴尬,一边招呼着于福,一边又在房门前苦苦哀求。“兰子,小福子——哦,哦,于、于老师已、已经来了,快把门开开!”见房内仍没有声音,就又哀求道:“兰子,千差万差,来人不差,快开门吧!做妈的给你磕头了!”说着,真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了下去。
这下慌了于福,急忙弯腰搀扶沈母,说:“这是怎么啦?是我来坏了吗?大妈,你快起来,快起来呀!”
沈幽兰再倔,也没有这副铁石心肠。听说母亲真在跪着,就骨碌爬起,稍作整理,拉开房门,见母亲那副悲凉的神情,真是又气又恼又心酸,就冲着妈说:“你这是干什么呢?还不快起来!”
见沈母起来,于福心情也开始轻松,就看了一下幽兰,见那往日粉嘟嘟的脸模子变得焦黄焦黄,就说:“幽兰,生这么大的病,你怎么就不告诉我一声呢?”
沈幽兰勉强一笑,说:“你今天是来看我的笑话,还是来可怜我?我真的就到了那种让人可怜的地步吗?”
于福连忙说:“幽兰,你、你怎么这、这样说呢?我、我是……”
不等于福说完,沈幽兰转身就进了房间,又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于福呆呆地望着那道紧闭的房门.显得手足无措;见沈母又在泪水涟涟,就说:“大妈,幽兰怎么病成这个样子?”
“兰子犟呢!”沈母流着泪,哀叹着说:“福子,哦,于老师,你们从小在一块长大,就像兄妹一样,你进去劝劝她吧。我去做饭给你们吃。”说着,就去了厨房。
这次房门并没有插栓。当于福进去大胆说出是再次来求婚时,沈幽兰竟发起懵来。“这怎么可能呢?” 她看了他很长时间,终于睁大着那双无力而疑惑的眼睛,问道:“你今天来,就是想骗我的吗?”
于福急了,就说:“怎么能这样说呢?幽兰,我骗过你吗?我在你面前说过谎吗?”见幽兰坐在床沿上,他很高兴,就真诚而激动地对她说:“我这来,不仅是听说你病了,来看你,更是来向你求婚的!”
沈幽兰大为惊讶,但很快还是镇静下来,就微含讥刺地说:“你不是找到女友了?”
显然于福已紧张起来,急得抓耳挠腮,连连摇头,否认道:“没、没有啊!真的没有啊!”
沈幽兰笑着说:“都和人家同吃同喝就差没同住了,还想骗我?”
于福急了,就赌咒发誓说:“没有!真的没有!要是有的话,我就今晚有人脱鞋子,明天早上没人穿鞋子!”
沈幽兰看着面前这位有些傻气的于福,就微微叹了口气,心肠开始慈软下来,说:“于老师,我们从小在一块长大,我知道你诚实,从不说谎话;但我确实知道你在中学谈了对象,我还知道你那个对象叫什么‘鲍妹妹’!这能瞒得过我吗?”说着,又是一阵头晕,就急忙伸手去箱盖上摸索。
于福已知她要找什么,就把箱盖上那只白色手帕拿到手中,说声:“我来。”就把幽兰安顿在床上坐下,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头巾,就把在中学的事从头至尾说了。说完后,就说:“幽兰,那也是听了你的话,我才那样去做的呀。”
幽兰就喃喃说:“怎么是听了我的话呢?”
于福说:“在苦竹岭的那天晚上,你说我们不能生活在一起,叫我另找一个。我回到学校后,好多晚上都没有睡着觉。我也知道结合到一块会连累你的,就听了你的话,想在教师圈子里找—个。后来,中学好不容易分来个叫鲍雅丽的女老师,为了想得到她,我几乎是做到丧失人格的地步,去巴结她、讨好她,为她抄写备课笔记、批改学生作业,晚上买票陪她看电影,连吃零食的钱都是我出,我为她打饭、买菜……有一段时间,她确实对我很好,说我买的菜适合她的胃口,还开心地说,我买的饭菜把她吃成了‘小冬瓜’,将来找不到男朋友,一定要我养她这个老姑娘……可是后来,尽管我还是那样讨好她,为她效劳,甚至连星期天也不回家,陪她玩,为她洗衣……但她的热情一天比一天冷淡。终有一天晚上,从校外开来一辆货车,将她拖出去了。从此,每到星期六的下午,那辆货车就准时开来,她就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坐上货车就走了!我很恼火,想同她明确关系,你猜她怎么回答我?”
幽兰就问:“她怎么回答?”
于福说:“那个小鲍说:‘跟你一个小教书匠,我还不如跟一个种田佬呢!’……你说,这样的女人,我还能要吗?”说着,于福已有些愤愤不已。
幽兰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心中也掀起阵阵不平的波澜!
“幽兰,不是我的爱情不坚,朝三暮四。虽说那天晚上我听信了你的话,要在教师圈里另找一个,但在爱情上,我是始终不甘心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就和那姓鲍的在一起的日子,我还是不甘心离开你,我—次一次做着纸阄,自个在房里拈了一次又一次,可是次次拈的都是你呀!次次都是你沈幽兰呀!”
“你也拈过纸阉?”
“是的。”
“这是真得吗?”
“我说过假话吗?”
沈幽兰就想到自己那一次次拈阄的情景,就想到那些苦恋的日子……也就在这天,一直把爱情珍藏在心底的一对恋人终于紧紧地拥抱一起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