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在中国的大地上,还是很少有人敢想到发财的事。尤其是大山里的庄稼人,他们所以想到外面找点散活做,充其量也只是想找到一碗比种田要轻松些的饭吃。如果除此之外,还能多出一点钱来,那简直就是一种“意外的财气”和活该让他们要过上一阵“神仙的快活日子”了!尽管沈幽兰早年和她的伙伴们曾想过要努力奋斗,争取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但事实证明那已经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是不可能实现的!因此,她现在再也不会如那时那样无知、幼稚,现在所以想开店,目的也很简单:只要能甩掉那犁耙车耖、只要能减少挑担磨肩、只要能不干那水田里爬来爬去的农活,能保住她已虚弱的身体不再继续虚弱下去、使她一家人平平安安生活在一块就十分知足十分满足了!
“开店的事能干!”自从听吕贞子说了开店的事后,沈幽兰几乎整天都是在考虑着这件事。她在大队当妇女主任时,就见过大队代销店里的邓师傅从来不挑担子,挑担子的事全由供销社雇人,他整天就站在或是坐在店堂里,单纯地负责卖货。冬天冷了,他就到店外去晒晒太阳,和顾客聊聊天;夏天热了,就坐在店堂里一边做生意一边摇着巴蕉扇!“这个行业好,不仅对自己身体有好处,还能一家大小住到一块,相互都能有个照应,比在厂里当保管员强多了!”
晚上,她把多天来琢磨的想法告诉了丈夫,也把借用吕贞子“知青待业”的名义搞执照的事说了。
于頫听后有些惊讶,就推了推眼镜,问:“这私人开店的事,上面也允许?”
“怎么不允许?黄玲香在桥头的店面都快建好,就要开业了呢!”
“这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吗?”
沈幽兰想了一下,说:“他们家是公社干部,他们都不怕,我怕什么?”
于頫觉得这话也对;又想,几十年来,国家从来没有允许过私人开店,现在即使允许,办手续也一定是很艰难!就对幽兰说:“你是不是去找黄玲香问问,她办过的,知道门路。问清楚了,也少走弯路。”
沈幽兰犹豫了一个,说:“不能找她。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她的店还没开起来,你又要开店,这不明显是同她唱对台戏?她能跟你说真心话?再说,我们开店的事还是‘八字没见撇’,这就到处问人,不是‘龙没现就现爪(早)’了?”
商量到最后,还是觉得去问于頫那个在供销社旧货收购站的堂哥为妥。
于頫的堂哥已提升为供销社副主任,仍然分管旧货收购。于頫夫妻俩是午饭后去的。先到店里,店里是“铁将军”把门,就又找到他家。他正在屋后一块不大的空地里侍弄一些似菜非菜、似草非草的中草药。
“二哥,都上班嘞!你还在家里搞‘自留地’呀?”于頫想吓唬他。
“是你们?”堂哥直起腰,拍了拍手上泥土,说:“上班还早呢。你俩怎么来了?有事?”
“还早啊?怕是快两点嘞,学校都上第一节课了!”
“嗨,急什么呢?‘早有早菩萨,晚有晚菩萨,中间还有个回头菩萨’哩!上班迟一点有什么大不了?你俩要是没急事,就稍等一下,让我给这几棵天麻上完肥,就回家坐。”说着,就又弯腰,挨着天麻根部掏出一个小坑,拈一撮碾碎的油饼填下去。
“二哥,你们上班就这么自由吗?”沈幽兰问这句话,是有她的另一层意思:啊,原来开店竟这么轻松!
“嗨,什么自由?公家的商店,不都是这个样子!‘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还怕顾客不来买东西?”
“不是听说马上有人在街上开店了?”沈幽兰试探了一句。
“你说的是黄玲香她们‘知青’吧?那是好事。我双手赞成!”
沈幽兰就有些吃惊,说:“二哥,你是供销社主任嘞,你也赞成?她们是在你锅里抢饭吃吔!”
“弟妹,这你就不懂了,那不是叫抢饭吃,那叫竞争!共产主义是好啊,但现在还一时达不到!人的思想不行,都是瞎子烘火——朝自己怀里扒!吃‘大锅饭’能搞得好吗?你们瞧我,人家上班了,我在家里种几棵中草药,到时候就能拿去卖钱,日子就要比别人过得好一些。这是大势所趋呀!”
“还以为搞‘单干’就是做田人的愿望,没想到像秦厂长、二哥这些人,也都是盼望‘单干’的!”沈幽兰放心里想着;就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想起开店,不仅是为解决自己不挑重担、不下水田干活,保养身体,让一家人和和美美生活在一起,更是赶上了发家致富的好时光!她此时甚至又想到借此机会要创造条件,有朝一日把自己的楼房盖起来 ,真正过上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但她绝对不会现在就把这话说出来。
回到家,听弟媳说想在街上开店,二哥就惊诧地望着身材单薄却长得非常漂亮的弟媳,说:“咦!二斤半的鳊鱼,真是窄看了!没想到弟妹还有这么大的勇气,敢到街上来开店!”
沈幽兰笑笑,说:“二哥,你也笑话我?梁山都是逼上的,我想到街上来开店,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
堂哥点头,就又说到把那服装厂“坐办公室”的工作让给别人的事。
沈幽兰急忙打断堂哥的话,说:“二哥,听说私人开店的事很难,我们又没经历过,又不好去问别人,你是我们家里人,今天来就是想请你为我们指条路子,开店要通过哪些部门,办哪些手续,我们在家想来想去,觉得这事只有你懂,只有你才能为我们指条路。”说着,沈幽兰就暗地向于頫撇了下嘴,示意掏香烟。
于頫已经领会,就生硬地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镜湖”牌香烟拆开,抠一支递给二哥,见桌上有火柴,顺手拿起,划着火为二哥点上。
堂哥深深吸了一口,见堂弟和弟妹还站着,就拖开桌边的长凳,说:“坐。”这才说:“这事当然很难。虽说现在商业上政策有点松动,允许私人开店,但那仅限于待业的知识青年,可是你们……”
沈幽兰知道二哥话里的意思,急忙说:“二哥,我也是‘知青’嘞!”
堂哥就笑着说:“说你是大队干部还差不多,说你是‘知青’,鬼信?这是要有证件的!”
“证件我有!”沈幽兰就说出了证件的来历。
堂哥又吸了一口烟,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你那不行!你那是挂羊头卖狗肉冒名顶替的,别人一看就知道了!”
沈幽兰不服,说:“那黄玲香不也是挂羊头卖狗肉冒名顶替的?” ,
堂哥又笑笑,说:“她就不同了,她的丈夫是公社干部,舅舅又是公社副书记,人家后台大,有人帮她说话,可你呢?”
一句话就噎得沈幽兰哑口无言。但她终究是个性格倔强的人,想了想,又说: “没有后台我不怕,只要摸到门路,我就会慢慢去找!我相信人总是通情达理的,就不信他们不同情我的实际情况!”
堂哥已看出这个弟媳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想了想,就搬起指头数点起办好开店手续要经过签字和盖印的那些部门。
“这事容易吗?我说给你听:首先,你要带着毕业证和申请到公社‘知青办’,请他们证明你确是待业的知识青年。这一步,你们是不能出面的,因为你不是‘知青’。”
“这我知道了。”沈幽兰说,“我已同学生说好,借她的名,由她帮我去办理。”
“单是办完这道手续还不行,还得叫她到她所在的街道盖上公章,证明她是吃商品粮的,现在毕业在家待业。”
沈幽兰点头说:“这事也说好了。”
“这两道手续办完,你可以出面了。但你毕竟不是‘知青’,是冒名顶替的,你到哪个部门都不能大大咧咧过于张狂,但又要处处以‘知青’的样子说话,讨得那些部门的同情、认可。”堂哥说到这里,又看了看弟妹,说:“这些,凭你的精明是能做到的。”
沈幽兰一阵高兴,又问:“二哥,那剩下的七个公章呢?”
堂哥接着说:“剩下的七个公章是:公社一个,供销社、税务所、工商所各是两个。什么叫‘各是两个’?就是他和他的主管部门。比方说,供销社和供销总社,税务所和税务局,工商所和工商局……”说着,二哥又吸了口香烟,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思考了一会,说:“三个主管局的公章倒不难盖,难就难在地方的三个公章。一是政策刚刚松动,他们也吃不准,一定要严格把关;你又是冒名顶替,他们又了解你的底细,能不能通过,这就要看你的运气,这是二;最后一点,你们应该知道的,这些人平时手中没什么权力可使,现在轮到有人求他了,他们更会故意卖弄一点权势,接到你的报告,他们决不会马上就能松口答应,总是要以开会研究研究为理由,拖延很长一段时间……”
这些是沈幽兰最担心的。她见二哥说到这里,就接上说:“二哥,你说这些该怎么办呢?”
堂哥又接上一支弟媳递上的香烟,说:“供销社这一块,你们不用着急……”
沈幽兰立即接过话说:“我最急的还就是供销社这一块。因为我开店,是在他们锅里挖饭吃!二哥,你怎说这一块不要急呢?”
堂哥说:“供销社洪大成的情况你不清楚,他今年已经五十八岁,再有两年就要退休了。这人精明得很,供销社是单位的,又不是他自己的,你在他锅里挖饭吃,他一定会睁只眼闭只眼。再说,他最喜爱的是他的两个子女,而这两个子女现在正在中学读书,他也有求于你们老师,所以我说,这个公章不会太难盖。”堂哥又吸一口香烟,继续说,“税务所这个公章也不太难,这个所的所长年纪轻,刚接手这项工作,手指甲不是太长的,你只要向他表示一点意思——我话里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
沈幽兰说:“明白了。”
堂哥点点头,又说:“这个所长也算忠实,也肯为人帮忙,问题不大。嗨!最难的一块,我担心就是工商所,而且你要开店,必须首先要解决好这一关。这一关不解决好,即使其它八个公章盖得再清爽,也等于白盖!换句话说,只要他这一关通过了,其它八个公章没盖,也不要紧,你可以一边开店,一边补办手续,唯有工商这一关是发营业执照的,没有营业执照,任何人也不得开业的!你说这一关重要不重要?”
“这所长好处吗?”沈幽兰焦急地问。
“嗨,这人啦,一句话,叫‘瘌痢头——难剃’!你们还记得我们家里一句话吗?叫‘脸上无肉,做事狠毒;脸上无菜,不是精就是怪’。这个所长啊,人长得像个瘦猴,脾气特别古怪,软硬不吃。和我们供销社打交道这多年来,除了换证、验证之外,从来就没在我们办公室里坐上半个小时,吃饭喝酒的事,你更是请他不动!人家背后都叫他‘神经’。听说黄玲香她们办证递上去的报告,他看都不看,硬是放抽屉里压了两个多月,最后是她的男人何敬民托丁‘黑头’跑到县里去了,据说还塞了不少东西,县里的局长发火了,说‘不办就拆他的职’,他才期期艾艾地给报告盖了公章。你们说找他办事难不难?”
于頫深深叹了口气,说:“唉——这真是办事难,难于上青天哟!”
沈幽兰并不叹气,只是急着问:“二哥,办执照这一关最难,我信。你为什么说公社这一关也难呢?公社那大门口不是都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吗?为人民办事是他们领导的责任,他们怎么会刁难我们小老百姓呢?”
一句话问得堂哥哈哈大笑,说:“嘿,这句话要是老三问的,我倒可以理解,因为老三是老师,老师只懂教书,不懂社会上的事!弟妹你就不同了,你当过大队干部,应该对现在那些头头脑脑多少有些了解。你还知道我们公社传达中央关于农村实行责任联产承包那次会议吗?我们公社要比别的地方整整迟开了半年。什么原因?就是因为像丁‘黑头’那些自以为是社会主义卫道士的人,从中扛着!要不是邵书记在里面做工作,说不定到现在,我们公社还在搞农业‘大呼隆’呢!……你这私人开店,在他们的眼里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而这事正好又是属丁‘黑头’管,你想,这事是好办的吗?”
听二哥这么一说,沈幽兰确实知道事情难办,但人不到黄河心不死,就说:“二哥,不管怎样,我是不是先把他们请一下?”
堂哥说:“请一下当然好。俗话说,撑门杠子撑不起门,黄篾筷子能撑得起。现在不是有种说法吗,叫‘酒杯一端,政策放宽’,请他们吃一餐,事情当然要好办些。”
离开堂哥家,沈幽兰心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而于頫却在身后如念经般念道:“噫,蜀道难,难于上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