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桥头那次简短的谈话中,沈幽兰就知道杨所长确实是个性格有些怪怪的人。她不好违背他的话。当他决定来吃饭那天,她真的就没喊别人,也没安排好酒好菜,就是一碟炒蛋,一碟卤菜,一碗糖拌菜瓜,一搪瓷缸猪肉丁炒萝卜丁。
“杨所长,我这全是按你的吩咐办的,真没有好菜吔!”沈幽兰上菜的时候,这样说着;就一脸的歉意。
“这还不算好菜呀?那你家餐餐都吃这些?”杨所长又把细长颈一缩,嘴一张,做出副惊讶的丑态,说:“靠一个人拿工资在青石板上生活,不容易呢!于老师,你说是吧?”
于頫推点着眼镜,不置可否地笑笑;就从桌肚下拿出一瓶红葡萄酒。所长那双小眼睛在酒瓶的商标上瞟了一下,见上面是“萧县二厂生产”的字样,就说:“假酒!冒牌货!哪是什么萧县,就是我们本县一个中学生产的!”
正在走廊煤机灶上做蛋汤的沈幽兰听了,脸就红齐脖颈下,急忙走进屋,说:“真是假的吗?”早就接过酒瓶,将贴着标签处看了一圈,说,“所长,我们是外行,不认得酒的真假;这是早上买的,我拿去换掉!”说着,拿着红酒就要出门。
所长夺过酒瓶,说:“我是随便说说,其实我从来就不喝酒,真酒假酒,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样。今天喝一点红酒,也只是做个样子,主要是到一块聊聊。要是不来呀,你沈主任还不说我是‘狗子坐轿——不受抬举’?”说着,就提起一只腿弓在椅档上,反客为主地用筷头撬开酒瓶盖,斟下三玻璃杯葡萄酒,说:“沈主任,你也来,我们一道喝。”
沈幽兰已渐渐看出了所长的脾性,觉得他是属于“顺毛捋”那一种性格的人。这种人乡下多的是。她在大队工作时,常常遇上这种人。“其实,这种人,只是脾气犟,心眼并不坏,只要把他的脾气捋顺了,什么都好办!”幽兰这样想,嘴上就应着:“所长,还剩一个蛋汤没烧好,等烧好了,当然要来陪你所长的酒。”回到走廊后又说:“往后的日子,我还有好多事要麻烦你所长呢!”
“别人不行,你沈主任叫我,那还不是一句话嘛。”杨群说着,就又换了一只腿弓在椅档上,嘴上连连说沈幽兰做的菜好吃。当说到那次吃酒的事,他又说:“其实,那天你们请酒,我并没有到县里去开会,就在所里,我为什么不来呢?原因有两个,”沈幽兰夫妇俩站着敬酒的时候,他照常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弓着那只蜷起的腿,端杯抿了一小口,继续说:“一是你们那次请的那些头子,我懒得同他们坐在一块喝酒;二是对你夫妻俩的来头我一时还摸不清头绪——要知道,这政策才刚刚松动了一个小口子,没有相当头脑和后台的人,是不可能想到冒充‘知青待业’来开店的!”
这“冒充”二字把沈幽兰吓坏了,急忙说道:“杨所长,我是、是……”就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杨群就笑了,说:“小沈,你不要紧。情况我已摸清楚了,你的人缘好,这个‘知青’证书是你的一个学生给的。这就叫‘你有春风,她有夏(下)雨’啊!正因为你们平时待学生好,所以到困难时候,学生就不会忘记老师!这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以德报德嘛。”说着,脸色就逐渐严肃起来,“我这个人啦,就是个怪脾气,看不惯那些有后台的人,狐假虎威,耀武扬威,见了人鼻子就翘到天上,走起路来扭得像根麻花样!见了这种人,我头毛林里都冒火星!那个叫黄玲香的,凭家里有后台,这山望到那山高,吃碗里,霸锅里,放着水锅炉会计不干,又要冒充‘知青’开店,说真话,要不是我们局长亲自找我谈话,我是决不给她批执照的!”说着,就猛地自个喝下一大口,又换了条腿弯弓在椅档上,待稍稍平静一下,又笑着说:“小沈啦,你这段日子在街上买菜的情况,我都看见了……”
沈幽兰那颗紧张的心这才稍稍平静下来,就说:“所长,我买菜的事你也看见了?”
杨群又做了一下鬼脸,说:“嘿嘿。你沈主任当然不懂我们搞工商是干什么的。搞工商就是搞市场管理,就是看看每天到街上来做生意的人可有合法的经营证件。没有的就要把他们驱赶走;有了的,就要收缴他们的管理费。当然喽,这年代,不可能有人敢私自到街上来做生意,更不敢没合法证件到街上来做生意,但我是专吃这碗饭的,不管市场上有没有,每天都要按时到市场上转一转。这是我的任务。”这位杨所长可能是真的不胜酒力,几杯红酒下肚,那张瘦削的小脸已红得泛紫,说话也开始喽嗦起来:“小沈啦,你第一次上街买菜,我就发现你与众不同,一打听,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峰亭大队的女主任沈幽兰同志!说句你不骂我的话,头几次我见你每天尽买些别人卖不掉的下脚菜回去,还真以为你是在喂鸡喂鸭呢。后来听说你的身体不好,不能下田干重活,为了省俭,每天就买这些下脚菜回来过日子……小沈啊,你出头的日子就要到啦!邓老头子的政策,就是要我们甩掉往日的苦日子,靠个人的奋斗,去发家致富!来,我俩干、干一杯!你、你开店,我、我不支持,谁、谁支、持……来——干、干一杯!”
斟酒的时候,沈幽兰给于頫递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能给所长喝多,只能象征性的给杯里稍加一点。
所长发现了这个暗示的动作,就睁大那两只凹进去的血红的小眼睛,两条腿也一起“猴”到椅上蹲着,转动着僵硬的舌头,说:“你们以为我今天的酒喝多啦?早着哩!我告、告诉你们,我喝、喝酒从、从来不醉。小沈,开店最讲究的是、是、市、市口,我看、看街中心石桥那个地方很好,花、花两个钱,在那做个房、房子,几、几年下来,就、就能发大财的,你听、听我老杨的话,总不错!来、来,你夫妻俩陪我喝酒,我要是不喝,就是四条腿的爬爬子,把杨字倒着写!”
沈幽兰又使个眼色,让于頫把所长杯里的酒偷着倒掉,给换上了半杯白开水。所长也是端起就喝。
“这、这酒香、是香,就、就是有点烫嘴。小、小沈,有件事,我还提醒你,别看供销社那、那个洪麻子,他嘴、嘴上说得好听,但他、他是个‘土布袋蛇’。我和供销社打交道十、十几年,从、从来就没、没喝过他一滴酒。你往后开店,千、千万要防、防住他……”
那晚的酒一直从课外活动喝到月出东山。沈幽兰怕所长酒后骑车危险,就让于頫骑车一直护送他到洪涧铺。
杨所长说话兑了现。果然不上一个星期,沈幽兰开店所需的日用百杂兼营文具的营业执照就批下来了。执照仍然是他杨所长亲自送来的,沈幽兰当然又管了他一顿饭,少不了又是一番感谢的话。
消息传出,老校长、于頫的堂哥、学校的老师都为沈幽兰真正找到一份工作感到高兴,他们就凑到于頫宿舍,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我弟妹还真有几刷子,怎么三下两下就把那个犟瘌痢的毛给捋顺了,就把执照领来了!”堂哥觉得脸上很有光彩,在众人面前张扬着。
“哈,教师都是高智商的,哪个教师不是聪敏绝顶!牛主任,听说你们洪主任在供销社说,哪个职工不好好干,就罚到中学来当老师,怎么到现在也不见有人来呀?”老师们当场给着于頫堂兄难堪。
老校长马上站出来纠正,说:“唉,那是供销社个别人说的,在牛大哥面前说这话有什么意思?牛主任,说真的,你这个弟媳妇要不是现在身体太差了,大队和公社都不愿放她出来,前些天我回去,大队的书记还对我说,想请她回去……”当沈幽兰把香烟递到刘正农校长手上时,他用手捏了捏烟棒,显出几分自豪的样子,说:“嗯,这支香烟是该抽的!幽兰啦,现在大家帮你把戏台搭好了,下面的戏就全看你自己去唱嘞!”
沈幽兰连连点头,那双漂亮的杏仁眼也闪动着几朵晶莹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