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沈幽兰还没来得及请到售货员,店里的货物也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充实,一份盖着孤峰信用社红彤彤公章的通知就送到她手中!
通知上这样写道:
沈幽兰同志:
根据上级紧急文件通知精神,由于国家银根紧缩,你所贷的十万元款(人民币),务限十日内归还。逾期不还者,将按照中国人民银行信贷有关处罚规定处罚。
孤峰信用社
××年3月28日
“不是说得好好的,十万元贷款是扶持‘万元户’的?这才两年不到的时间,就来催要了,什么意思?”上午,丈夫上完第三节语文课回来,沈幽兰急忙把通知递给他看。她想听听丈夫的意见。
“什么意思?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他们需要‘万元户’的政绩捞到了,他们的政治任务完成了,现在已不需要‘万元户’这块金字招牌了,当然要收回贷款!” 于頫可能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催款通知激怒了,出言显然有些偏激。
沈幽兰觉得丈夫说的也是,就说:“幸亏我当时只贷了十万元,要是信了他们的话,真的贷上几十万造起了大楼,那我们现在就更不得了了!”
于頫就拿着通知不停地在沈幽兰面前抖动,讥刺她说:“当初你还批评我是胆小鬼哩!现在该知道,我考虑的没有错吧?”
当初石主任答应贷款建什么一流商场时,沈幽兰确实是埋怨过丈夫,现在看着这张催款通知,才感到丈夫的话是对的。“还是当老师的有眼光!”沈幽兰这样想着,更加佩服丈夫,就睁大一双祈求的眼神看着对方,问:“那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贷款还钱嘛。有什么话说。这些政治小爬虫们,尽会出尔反尔,完全把老百姓当成他们玩弄政治的工具!” 于頫恼怒地把通知书塞还给沈幽兰,而后转身就进房间去了。
尽管十万元贷款绝大部分用到改建店面上去了,但面对这份催款通知,沈幽兰并不着急,因为她胸中有数,她有底气,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除了店里周转金和准备还各家货主的几千块加起来就有了近万元外,另在镇上企业里还有八万块月息三分的集资款,这前后加起来离十万块也不远了!“幸亏是把多余的钱投到镇上企业了,要真是听了丈夫的话把钱花在自家盖楼房上,那这次还贷款就得哭天无路哭笑不得了!”沈幽兰这时还暗庆一番自己的英明!那时镇上说过,为了本镇的企业发展,这次集资不仅利息高,更是灵活性大,只要群众能把自家多余的资金投到企业上来,如果到时候谁家有急事需要资金的话,完全可以随时到镇上去取回,而且利率仍按合同丝毫不变!
“银行要限期还贷款了,这还不是急事吗?去把那集资款拿回来就是了!”一天上午,沈幽兰在同丈夫沟通一番之后,关上店门,自己径直去了政府大院。这集资款的事本来是由何敬民副镇长分管,但因为有了那个晚上的丑事,沈幽兰不找何敬民,而是直接去找她的老师邵树人书记。
“当初我集资也是看在邵老师的面上,现在有急事了,他那里又有文件规定,只要他向财政所打个招呼就行,不会为难他的。”进了政府大院,沈幽兰边走边想。
的确是这样。沈幽兰那次所以能把她辛辛苦苦挣来的八万元资金拿出来投放到本镇的企业上,确实是看在她老师邵树人的份上,是她同情她老师当时的处境而有生以来第一次做出这样的冒险!
邵树人这些年当领导确实当得实在窝囊、悲催!
改革开放,一切以发展经济为中心,这本来是一件十分单纯的事情:挣大钱是大腕,挣小钱是小腕,不会挣钱小玩玩就是了;当然,对企业家提出“跳起来摘桃子”的要求也是应该的,那是激发企业家们去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为国强民富创造更多的物质财富的需要,是无可非议的!但发展经济又怎么能用“折绳效应”——每年财政收入必须按照30%以上的速度递增而去强行要求呢?而且政府部门竟然利用人民的权力冠冕堂皇堂而皇之地在“人代会”上以举拳头的方式把它法定下来!而且那些与会的代表们竟然表面装着庄重实际心底暗笑一阵后就把那人民寄予他们重望的神圣拳头就随着大会主席一声“表决开始”而如春笋破土般齐刷刷一下都举了起来;接着又随着大会主席宏亮宣布 “全票通过”再又如磐石落地般一阵轻松而紧接就报以经久不息的雷鸣般的掌声;再后来就在“大会圆满结束”的音乐声中一个个乐滋滋地去了酒楼喝大会闭幕庆功酒和去旅馆领取大会纪念品呢!
邵树人做不到这一点。他不仅是看不惯这种“干部出数字,数字出干部”的危险游戏 ,更是不愿看到自己的乡镇企业在这新一轮的“浮夸风”中就一个个轰然倒闭!他作为一位镇党委书记,同时又作为一个人民选出的人民代表,他无权轻易举起那个神圣而又沉重的拳头!于是在党政联席会上,在上报年度财政收入和税收问题上,他毅然决然提出了实事求是按当年实际财政收入上激税收的主张!这当然不能不引起上级的震怒,就以违背“下级服从上级”这一金科玉律而给予孤峰镇的全体党政领导停职反省直至拿下乌纱的处分!
全镇那些无可奈何的人民深知汗毛扭不过大腿鸡蛋撞不翻石头的道理,为了拯救这样的领导班子而纷纷出主意想办法,于是就借用外地经验,利用高利息集资,名义上说集资是为发展乡镇企业,实际就是上缴那个经过“法定”的而不着边际的财政税收!
“不能这样做,我们是人民的干部,不能坑害了企业,再去坑害老百姓!”当镇党政班子提出这个办法时,邵树人再次否定。
“老邵啊,你不考虑自己,也应该想想你们镇上那些年青领导的前途吧?再不按规定把这年的税收交上来,你们党政班子真的就要一铲到底的!”最后一个找邵树人谈话的县委一把手童仲书记,他苦口婆心劝道:“这‘干部出数子,数字出干部’又不是我们一个县,全国大多是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但我相信,共产党人历来是讲求真理的,这新的浮夸风终究不会长久。老邵,让我们共同来度过这一关吧!”说着,童书记也显出了无奈。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邵树人书记只得同意了孤峰镇广泛开展群众性集资的活动……
邵树人书记的办公室在二楼最后一间。沈幽兰上到二楼,走过何敬民的办公室,就已看到邵书记那办公室的门牌了。也就在这时,沈幽兰想了孤峰镇那次集资的前因后果,不知怎么就打了一个寒禁,本来轻快的脚步突然就变得沉重起来!果不其然,刚到办公室门口,就听里面有一个男人悲沧的哭喊声!沈幽兰急忙伸头去看,就见邵书记的办公桌前跪着一位鬓发苍白的高个老人,老人面对办公桌不住地磕头;而面色凝重的邵树人书记只如木鸡一般呆坐在办公桌的另一边!
“邵书记,你今天不把集资款退还给我,我就跪死这里了!我真是儿子结婚急等着钱用啊!邵书记,你们集资那时是说过话的,说这集资款只要家里需要,就随时可以到政府来拿,我这真是有急事啊!邵书记,算我求你做好事了,把集资款退还给我吧!”
邵树人书记还是木鸡一般定坐在那里!
沈幽兰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急忙走过去,拉着老人的两只胳膊,劝道:“老人家,快起来,您老这么大年纪,老是跪着,怎么受得了哇!快起来吧,老人家!”
老人挣扎着说:“邵书记不把集资款退给我,我就死在这里了!我就死在这里了!”
当派出所徐所长带着两个民警连哄带骗将老人劝走后,邵树人书记还是木鸡一般呆坐在那里。“这么大的事,怎么就没有一个领导出面呢?”沈幽兰想,就又清楚看到邵书记的办公桌上还放着两个僵硬僵硬的“狮子头”!她心里有些发酸,就上前喊了一声:“老师,你还没吃早饭?”
邵树人书记仍是木然呆坐在那里。
沈幽兰只得为他的老师拉上窗帘而静静离去。
“这政府的集资看来是没指望了!”从政府回来的路上,沈幽兰开始着急了,“即使任人家骂,将欠货主的钱暂不还,但还缺好几万啦!”她不得不想到还贷的事。
十万元还贷款拿不出,但催款单上是注有还款期限的,过了期限又是要罚款!一分钱压倒英雄汉;沈幽兰又想到那次补税罚款的事,浑身就有些哆嗦!她想到当初石主任说的话,就想去找石主任说个情,能否让她做个还款计划,分期分批去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