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多天,沈幽兰的精力始终无法集中。往日做生意,只要见有顾客来,她就高兴,就感动,就认为这些顾客都是好人,到这里来做生意都是为照顾她!人家给了你春风,你就得给人家“夏”雨——正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她就会笑盈盈热情热意地迎过去,不仅是做着生意,还要无话找话地说些暖人心的话。这几天不行,顾客来了,她想装得热情些,却老是热情不起来,想笑也笑不出来;顾客走的时候,本想打个招呼,可话到嗓门就是吐不出来,似乎总缺少那么一点力量把要说的话送出口外!她没有去照镜子,但她完全可以想像到,她这时的脸色一定是非常难看,就一定是难看得像乡下骂不贤惠女人的那种“寡妇相”!她知道每天挂着“寡妇相”做生意是可怕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有时,店里完全没有顾客了,做饭的时间也没到,沈幽兰就想起前些日子为丹丹编织的毛衣还剩下个领口,想趁这一阵闲空来编织几针。也不行,前几针编的是“凤凰花”,怎么一分神,就编出的是“水波纹”了;再不就是多一针少一针的,没办法,只得拆了重来……
一天上午,校园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声音很大,吵闹得也很厉害。“自己的事都管不了,哪有心思去管别人的!”正在编织毛衣的沈幽兰本不想去介入外面的事,但从那个高嗓门的男人的叫嚷声中,已听出好象是牵涉到高二甲班的事。“什么事又牵连到丈夫这个班呢?”她明知丈夫已不是那个班的班主任了,但她还是有些着急。
“谁在吵架呀?”几个高中的女生进店买作业本,沈幽兰趁机向她们打听。
“高二甲班学生家长来找麻烦了,责问学校为什么要他儿子退学。”一个胖乎乎脸蛋留着短辫的女学生告诉着,就把手中的钱递过去,说买两本彩面练习簿。
另几个女生就咬住嘴唇,似笑非笑,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羞涩。
沈幽兰已明白了,就想:“准是同丁革革谈恋爱的那个学生的家长找来了……这事又要牵涉到丈夫头上吗?……不会的,他现在已不是班主任了,不会再找他的!”这样想着,心里就踏实多了。
但她还是不放心,得生意做过,就来到厨房门口,向校园那争吵的地方看去。
这正是下课时间,校园大门内的小操场上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师生。沈幽兰站在厨房门前觉得矮了,只能听见那人群中间有一个大嗓门男人在胡叫乱骂,却看不见人影,想了想,就站到门槛上,踮起脚跟,这才看清楚:原来那个大嗓门的男人正指手划脚在同老校长争吵!看着看着,沈幽兰就一阵心酸,竟同情起可怜的老校长。“老校长也不算矮呀,怎么两人一比,老校长就成了个小矮老头?”看着那个长得浑实高大的学生家长,沈幽兰突然就联想到小学课本上那幅站在河边的大灰狼和小山羊的插图!
就见那学生家长一会儿愤愤地勒绾着袖管,一会儿左手叉腰右手挥舞,用右手那根指头在老校长鼻尖前指指点点,随着高声嚷叫的震动,一头分装长发不住地煽动,犹如一头咆哮的野狮在怒吼!
“你们凭什么要我儿子退学?你们要处分为什么就单单处份我老常的儿子!打狗欺主,这不是明摆着在欺负我老常吗?你是当校长的,你说说,我儿子到底犯了多大的法?说!说!不说清楚,我今天就不会饶过你!就是我饶过你,我这拳头也不会饶过你!说!说!”
学生犯“恋爱”这个“法”能当着如此众多的学生面前说吗?老校长没有办法,只能“哦哦”地在学生家长面前重复着一句活:“老常,老常,有话到办公室去说,到办公室去说……”
如此丧失理性的学生家长还能听得劝告吗?他见老校长满脸陪笑地迎上来,还以为这正是学校亏理的表现!正所谓得理不饶人,常“火眼”见老校长近到面前,就用胳膊肘横着一拐,随着“去你的!”一声恶语,就将老校长推得踉踉跄跄后退数十步,只跌得崴了脚脖子疼得坐在地上“哟哟”地叫唤一面搓揉着那副老骨头……
人群一阵骚动。见到如此不通情理的学生家长,一旁观看的老师们没有办法,更是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涌上前去,搀扶起老校长,叫他赶紧避开!
这哪行呢!常“火跟”是何等人?而且他的胳膊长,手脚快,眼珠一瞪,右手一伸,早就如老鹰抓小鸡般抓住了老校长的后衣领,嘴上吼着,一只巴斗样的大拳头就高高地举了起来……
沈幽兰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心想:这下老校长挨打的事是在所难免了!
也是老校长不该遭打。就在常“火眼”那恶狠狠的拳头要朝老校长头部砸下去的时候,一个女人风火火冲进了人群,用双手紧紧架住了那只狠毒的拳头!
“常‘火眼’!我说你是个畜牲就缺少根尾巴!你儿子退学,能怪校长吗?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跑到学校乱打人,我看你是三代不读书,都是一笼猪!校长也能打得?”
听声音,就知道是“老姐姐”来了,沈幽兰好不高兴!她觉得“老姐姐”简直就是女中英雄,巾帼豪杰!
“老姐姐”手劲真大,她不仅救了即将大祸临头的老校长,一只手还将常“火眼”拉扯得趔趔趄趄!老校长见状,连忙让老师们过去解围,说:“算啦!算啦!都到办公室去坐坐,到办公室去坐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跟这没长尾巴的猪有什么好说的!真是屎不臭,硬是自己挑起来臭!”“老姐姐”打断校长的话,只说:“自己的儿子不好好念书,在学校瞎搞,做家长的不管,还跑到学校来吵闹,不晓得你脸上这张猪皮可丑哟!”说着,就紧紧地掐住对方的手胫往人群外推搡。
老校长跛着脚追上去,说:“其实这位家长的心情我们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脾气坏了一点,怎么能伸手打人呢?好了,好了,都到办公室去喝点水,喝了再好好谈谈。”就邀“老姐姐”一同去。
“老姐姐”连忙摇手,说:“我是来找我妹子的,哪有时间上你们那里。‘常火眼’喂,你别再像个猪样了,啊?和老师说话也不放文明些,还以为是在村里吵嘴嘿!”说着,就径直向沈幽兰这边走来。
沈幽兰以为“老姐姐”已经知道于老师没去上课的事。“‘老姐姐’是多重视儿女念书的人啦!她要是知道于老师没去给她儿子上课,这追究起来,能不更麻烦?”沈幽兰想着,顿时紧张起来,见“老姐姐”已从中学大门那边朝店里走来,自己就慌慌忙忙从厨房回到店堂。
几乎同时,俩人在店门口见了面。沈幽兰亲亲热热迎上前,甜蜜蜜地招呼了“老姐姐”一声,把“老姐姐”接进店堂里,端凳,泡茶,抓瓜子。瓜子是“傻子瓜子”,又脆又香又辣,一嗑两个瓣儿,上等的茶料!
往日来这里,每逢沈幽兰把瓜子摆出来,“老姐姐”总是连连摇手,说那个小东西没嗑头,就那么一粒瘪巴巴的小米儿巴在壳边上,好不容易把嗑出来,还是个到嘴不到肚的货!乡下人哪有那闲工夫来嗑它!这次“老姐姐”没看茶料,只是嘴上还在一个劲地骂着那个没长尾巴的常“火眼”:“三代不读书,都是一笼猪!自己的儿子不好好念书,还有脸皮跑到学校来找麻烦,这不是活猪料又是什么?”
沈幽兰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老姐姐”并不是为丈夫不上课的事而来的,也跟着长长叹了口气,说:“哎,现在的书难教哩。”
“我也晓得呀,现在的老师可怜。外面天天都喊着尊重老师,其实,真有几个人把老师放在眼里呢?社会上看不起,学生家长看不起,就连那些当干部的也是看不起呀!”
沈幽兰当然没听明白“老姐姐”最后一句话里的意思,就说:“是呀,乡下有多少人能看重知识呢。”
“老姐姐”又是一阵点头,说:“是啊,城里人就是比我们乡下人懂道理。我华子他大舅在省城,他的两个儿子都上了大学,还要给他俩读‘说师’(硕士),说那书是念到了最高处。他每次来信都叫光华、跃华要好好念书,往后还是要靠知识吃饭的。听说他们城里人非常尊重老师——哎,他们也有一点不好,每逢过年过节,他们不给老师送糕点送鸡蛋,尽送些鲜花,那有什么意思,花也不能吃,能比送糕点鸡蛋实惠?哎,不管怎么说,我们乡下人比城里人就是差多了!”
“老姐姐说的也是。”沈幽兰想笑没笑,只是跟后面托着。
“哦!妹子,我姨大这几天在家沤气了吧?”“老姐姐”突然这样问。
沈幽兰怔了一下,心想:“老姐姐真的知道丈夫不上课的事了?”她是想承认的,但话到嘴边,又否认了:“没有啊!”她是从来不愿把家里不高兴的事轻易往外说的。丈夫是教师,是教育人的人,把那些不体面的事往外讲,不就是给丈夫脸上抹黑,让丈夫在外面现丑吗?那往后丈夫还能做人,还有脸面去教育他的学生?
“这么说,于老师在外面出的事,他回来还没对你说喽?”“老姐姐”把凳子向沈幽兰面前移了移,下巴都快凑到沈幽兰脸边了。话音里带着惊讶和神密。
“出了事?”沈幽兰紧张起来,就焦急地想:“出了什么事?打了人?被人打?还是进货丢了钱?难怪他 ‘闷头驴子’那天进货回来神色不对喽,原来是出了事呀!出了事也该告诉我呀!怎么那么追问,他连大屁也不放一个!这个‘闷头驴子’!”沈幽兰想着,就急不可待地抓着“老姐姐”的膝盖焦急地摇晃着问:“老姐姐,他究竟在外面出了什么事呀?”
“于老师吃批评啦!‘黑头’书记批评的!妹子,你还不知道呀?”“老姐姐”说。
“啊?丁书记批评于老师了?这是真的吗?”沈幽兰就如听到晴天霹雳,顿时惊呆了。她知道,丈夫在孤峰中学还是很有一点名气的,孤峰街上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干部,见了别的老师可以乜斜着看,唯独见了他于頫还是客客气气的,都是“于老师”长“于老师”短的喊着,喊的时候,脸上还真的溢出几分笑意!现在丁副书记都批评他了,这说明他犯的错误还小吗?要不,人家当书记的能抹下这个面子?
沈幽兰害怕了,哀求着:“老姐姐,你快说,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