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仇旧恨(三)
老陶和陶墨驾车赶到河边。
郝果子和桑小土正沿河垂头丧气地走着,看到马车,先是一惊,随即欢呼扑来。
老陶停下马车。
陶墨等他们走到近前,满含歉疚道:“你们久等了。”
郝果子急躁道:“少爷!你和顾射哪里去了?让我们好找,还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
桑小土跟在他身后,虽然未说什么,却也满脸的忧色。
老陶摆手道:“的确出了点事,回去再谈。”
郝果子看陶墨和老陶脸色不虞,不敢再问,拉着桑小土上马车。
有了郝果子和桑小土赶车,陶墨与老陶自然回到车内。
在来的路上,陶墨已将遇袭之事原原本本地告知老陶,只是当时赶得急,不及细想,如今老陶才得空回想此事。“那刺客作何打扮?”
陶墨想了想道:“穿着平常的衣服,脸上蒙着布。”
老陶道:“这青天白日的,想来也不会穿夜行衣。”
陶墨道:“啊,还不知那个半路杀出来的侠客是谁,如今怎么样了?”
老陶眼神闪了闪,半晌方道:“那人,或许是我的手下。”
陶墨怔忡地看着他。老陶模样未变,但是自从来了邻县,他却觉得他越来越陌生。无论是那一掌碎碗的武功,还是他口中的手下。
老陶见他如此神情,幽幽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其实,我之前口中的东家,就是魔教的明尊。”
“魔教?”陶墨一惊。他虽对江湖事知之甚少,但魔教二字却不陌生。如今魔教正是如日中天,茶馆酒楼哪处说书的不提?或褒或贬,或真或假,莫衷一是,他从未放在心上,不想相处了两年的老陶竟然是魔教中人。“那,木春呢?”
老陶道:“他原姓端木,名回春,是魔教新一代的长老。”
陶墨气息略急,显是一时未能接受。“那你……”
老陶道:“我原名卢奇园,是魔教长老。若非我后来……”他顿住。那一段与他而言,是不堪回首的往事。纵然明尊大肚,不再计较,但他的所作所为到底让魔教元气大伤,弟子损伤无数。可叹,他自怨自艾也是无济于事,只能竭尽所能为魔教效力。只是如今细细算来,他回到魔教之后,还不曾为魔教做过什么,却一直在动用魔教子弟为他做事。
陶墨看老陶神情委顿,面有郁结之色,知他不愿重忆往事,忙打岔道:“不知你的手下有没有抓住刺客?”
老陶回神,摇头道:“还未及联络。等回客栈再说吧。”
陶墨听他提到客栈,不由想起顾射,心里顿时像装了十五个吊桶似的七上八下,恨不能撞上一对翅膀飞回去。
老陶道:“对了。关于我出身魔教之事,你莫要对第二个人提起。”
“任何人?”陶墨踌躇。顾射说不定会问起那个侠客,若是不能言明,只怕他要胡乱猜测,走许多歪路。
老陶道:“郝果子、顾射都莫要说。”
两人从进来到现在一直都是压低声音说话,倒也不怕外面听见。
陶墨愕然。他以为他要瞒着顾射,不想竟连郝果子也一同瞒着。
老陶道:“朝中局势晦涩不明,魔教处境玄妙,越少人知道我的身份越好。”
陶墨想到关于魔教的重重传闻,认真地点了点头。
“有一件事我说与你知,但你只可藏在心里,千万不能表露出来,更不能去问顾射。”老陶慎重地叮嘱。
陶墨见他说得正式,也不敢大意,忙问道:“和顾射有关?”
“是和顾射的父亲有关。”老陶见他一脸茫然,蓦然想起陶墨还不知顾射家世,话到咽喉又掉了包,“他的父亲似乎与黄广德是旧识,有几分交情。”
陶墨脸色一白。
“此事顾射应当不知。”老陶想了想还是决定替顾射开脱,“不过顾射之父也非等闲之辈,你与顾射相交要拿捏好分寸。”
陶墨定了定神道:“他父亲是谁?”
“你与顾射交浅,何必言深?你若知道他父亲是谁,日后与他见面不免束手束脚,倒不如不知。”
老陶虽然未明说是谁,但是这口气分明暗指顾射之父来头非同小可。陶墨想到顾射平日吃穿用度和言行举止,心头凉了半截。
马车回到客栈,金师爷正在堂中等候,看到他们平安归来,不由舒了口气。
老陶道:“顾射呢?”
金师爷道:“回房睡了。不知他伤势如何。”他看向陶墨,陶墨心不在焉。
桑小土听到顾射受了伤,脸都吓白了,连忙跑到楼上去伺候。
“罢了,都累了,不如都歇下吧。有事明日再说。”老陶道。
金师爷等陶墨回来原本是想解开谜团,但听老陶这么说不由有些不太甘愿,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把满腹疑问暂且搁下,与他们一同回房休息。
郝果子原本想从陶墨口中打听点什么,但见他回到房间便闷头倒在床上,不敢再问。
一宿无言。
至清晨,金师爷等人陆陆续续下楼。
陶墨和郝果子又是最后一批。
陶墨下楼看到顾射在座,不由一怔。尽管昨夜心中将老陶的话翻来覆去想了数遍,并暗暗下定决心要与顾射划清界限,但一见到他,那些保证那些决心瞬间破了功,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就挪到他的面前,嘴巴自顾自地张开道:“你的伤怎么样了?痛吗?”
顾射淡淡地摇摇头。
怎会不痛?他从小到大除了娘亲去世的心痛之外,就属这次最痛。但痛是感觉,说与不说都会痛,既然如此,他何必说出来?
他虽然没说,陶墨看他不同以往的苍白脸色也能猜出大概。“你,你吃清淡些吧。”他也不知从何安慰起。
金师爷听他说得缠缠绵绵,却半天没说到点子上,不由有些上火,抢话道:“不知何方鼠辈这样大胆!不如我们报官捉他?”
老陶道:“只怕拿不住。”他说着,朝陶墨看了一眼。
陶墨心领神会。老陶是在暗示他没有捉住。
金师爷叹了口气道:“说得也是。这里的县令不叫人拿住已经是谢天谢地,哪里还能拿住别人。”
陶墨在顾射旁边的空位上坐下,两只手自发地帮他布菜,眼睛却看着金师爷,问道:“你昨日不是说去见侯师爷?如何?”
金师爷道:“我说我是东家派人打听案子的,他虽有些不大高兴,倒也未曾起疑。”
老陶道:“这便好。他可透露了什么消息?”
“可风紧得很。”金师爷慢条斯理喝了口粥,才接道,“不过口风再紧也没用。只要有风,我就能听出味来。他让我不必担心此案,说是上上下下毫无疑点,定能定谳。”
郝果子冷笑道:“放屁。这样还叫毫无疑点?”
“这说明什么?”金师爷冲他一眨眼睛。
老陶接话道:“毫无疑点是虚的,上上下下才是真的。”
“什么意思?”桑小土悄悄问郝果子。
金师爷道:“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
老陶皱眉道:“莫不是连刑部都打点妥了?”
金师爷道:“何必打点刑部?只要打点好通着刑部的关系,这就算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再说,樵夫是自愿认罪,再清楚明白不过的案子,就算没打点,以刑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作风,只怕也会睁一只眼闭一眼。”
陶墨沉下脸道:“这是一条人命!怎么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睁一只眼闭一眼?”
金师爷道:“东家是新官上任,见过的案子少。刑部是什么地方?天天听得看得都是大案,他们手中多的是灭门惨案。一条人命与满门几百条人命相比又如何?”
陶墨下意识地反驳道:“话不可这么说。一条命也很珍贵的。”他说完之后,又自觉反驳无力。
“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顾射突然开口。
陶墨眼睛一亮,拼命点头。
金师爷长叹,“可惜,天下做如此想的官太少了。”
郝果子道:“少又不是没有。有我家少爷不就好了。”
金师爷忽而笑道:“我突然希望东家有朝一日能官拜刑部尚书,或大理寺卿。”
陶墨听得连连摆手,“我,我当个县官尚且不济,怎敢如此奢望?”
金师爷哈哈一笑。他原本只是随口一句,倒也并非真有此意。陶墨目不识丁,当个县官已是勉强,想上达三公九卿的确是异想天开。
顾射看着陶墨帮他剥着蛋壳的侧脸,眼神一柔。“京官束缚甚多,倒不如地方官造福一方百姓来的痛快。”
陶墨闻言抬头,见他眼波温柔,一时竟痴了。
“咳。”老陶干咳一声,“金师爷他们还不知昨日发生之事,少爷不如说一说吧。”
陶墨慌忙回神,脸上红晕阵阵,支支吾吾半晌才定下神,将昨日发生之事一一道来。
他口才平平说得并不精彩,但郝果子和桑小土一看顾射包扎的伤口,眼前就仿佛出现了昨日惊险的画面,个个大惊失色。
陶墨说着说着,想起昨日顾射推开自己的表情,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若是当时顾射没有发现那支箭,又或是发现了却没有及时推开,那他今天就不能坐在这里了。
老陶昨日听陶墨说起这件事只是当事来听的,不曾有特殊感觉,如今再听一遍,看旁人变幻多端的神情,才惊觉顾射竟是舍身救了陶墨的。毕竟顾射再聪明,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那种情况下断不可能靠一张嘴说退对方。推开他应当是出自顾射本能的反应。
也就是说,顾射的下意识是在保护陶墨的?
老陶很快推翻这种轩想法。或许只是顾射救人的本能罢了。
陶墨看到众人都沉默不语,知他们都被昨日之事吓住,安慰道:“都过去了。那人说不定是附近的强盗。”
顾射道:“并非强盗。”
众人目光齐齐朝他看来。
“这样身手的强盗何必在荒郊野外守株待兔?”顾射道。
老陶道:“那依你之见?”
顾射平静道:“是杀手。”
郝果子和桑小土都觉得后颈一凉。
金师爷忍不住捧起粥碗,用双手捂着。
老陶道:“你是说,那人就是冲着你和少爷去的?”
顾射别有深意道:“比起刺客,我更好奇另外那个出来阻止的人又是谁。”
老陶不自在地别开脸。
顾射嘴角微动,似笑非笑。
郝果子脱口道:“什么人要杀少爷?难道是黄广德?”
老陶皱眉。
郝果子自知失言,立刻垂头忏悔。
金师爷道:“你们口中的黄广德可是洛城知府?”
从黄广德这个名字出现起,陶墨的脸色便不太好看,听到洛城知府四个字,更是难看到了极致。
金师爷看他脸色,知道其中另有隐情,却识相地没有追问下去。
顾射突然道:“也有可能是杀晚风的凶手。”
金师爷道:“有此可能。那人能买通县令,疏通上下,说明神通广大!四周定然布满他的眼线。说不定,我们已经被人盯上了。”
光天化日,因他的话竟变得阴森起来。
看郝果子和桑小土不断地看着周围,老陶叹气道:“我们不如先回谈阳县再做计较。”
此言立刻得到金师爷等人一致赞同。谈阳县到底是自己的地盘。
几人当下回去收拾行李。
顾射想起顾小甲独自回谈阳请讼师,不由轻轻蹙眉。
“你在担心什么?”一直关注着他的陶墨问。
顾射道:“伤口痛。”
陶墨大为紧张道:“要不要我带你去看大夫?”
顾射摇头道:“歇歇便好。”
陶墨原本想亲自送顾射回房间,但目光扫到一旁的桑小土和老陶,原本迈出去的步子就这样地收了回来。
“你随我来。”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顾射向陶墨丢下话,便往楼上走去。
陶墨不敢看老陶的脸色,抬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