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 壕

一开始没有战壕,只有广袤的戈壁。戈壁上散落着两排房子,国界线从中间划开,戈壁被分成不均等的两部分。两排房子距离如此之近,你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的交谈甚至咳嗽。

每一天他都无所事事。他躺在沙地上,看昏黄的天空,把枪胡乱地丢在一边。那边有人吹起口琴,曲子被黄风刮得支离破碎,却将他的两只耳朵灌满。他坐起来,看到了吹琴的士兵,有着和他一样魁梧的身材,一样粗壮的胳膊,一样忧郁的表情,一样无所适从的青春岁月。

甚至,就连他们的五官,都是那般相像。他们就像兄弟。他想,如果两个人站在一起,脱去军装,即使最挑剔的人,也会把他们当成兄弟。

一曲终了,对方抬起头,雾蒙蒙的眼睛打量着他。他笑笑,竖起大拇指。对方也笑了,脸上带着拘谨和羞涩的神情。连他们的性格都有几分相似吧?入伍以前,他也是那样腼腆和木讷。

两国的士兵,守护在国境线上,守护着自己国家的尊严和人民的安宁。更多时候,他们感觉对方就像是自己的战友。根本不需要交谈,他们完全可以用动作和眼神彼此交流。

可是形式陡然紧张。他们在睡梦中被长官喊醒,每个人分到一只铁锹,在房子前面挖起战壕。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只知道服从。战壕挖得很深,沙袋垒起射击孔,射击孔里塞上枪管,士兵们各就各位,似乎大战在即。他直起身子,看着对面,看着近在咫尺的对方的战壕。这样的距离也许根本用不着机枪步枪***,只需一根长矛,就可以将对方刺杀。

战壕修好了,戈壁滩上却像往日一样平静。有时士兵们爬出战壕,坐在沙地上打牌抽烟,将一泡长长的尿液射向天空。那个年轻的士兵仍然喜欢在黄昏时分吹起口琴,琴声让他泪流满面。他喜欢那个士兵,他们常常相视而笑。他认为他和吹口琴的士兵,已经成了戈壁滩上的朋友。

夜里他们再一次被长官的皮靴踹醒。他们睡眼蒙眬,把**密密匝匝地排在战壕前面狭窄的空地上。那是极为奇异的一幕,以国境线为界,他们把**埋在这边,对方把**埋在那边。完全不避人,双方的士兵甚至碰了肘弯或者踩了脚趾。那里是如此逼仄,**们塞进去,就像将一颗颗土豆塞进空间很小的纸箱。长官说这是为了防止对方步兵的突然攻击,他不相信。如果对方真要攻击,这些**有什么用呢?士兵们只需先助跑,然后一个鱼跃……

他们真的在虚张声势。有人告诉他,真正的工事在他们身后十公里处,那里聚集着几个营的兵力,他们是真正的王牌军,战场上鲜遇对手。那里战壕连成了片,那里有地对空炮火和反坦克火箭炮。那是一处堡垒,坚不可摧。而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麻痹对方。当战争爆发,他们或者撤退或者被对方击毙。

或许对方所做的一切也是如此用意吧?他想肯定是这样。

似乎战争一触即发。在夜里,他们搂着一杆枪,挤在寒冷的战壕眯一会儿。白天,他将头探出去观察,他发现对方也在观察他们。面前如同放了一面巨大的镜子,除了军装不同,一样的动作和表情。

趁长官不在,他和几个战友爬出了战壕。他们坐在沙石上静静地抽烟,感受正午阳光的炽热。他看了一眼对方的战壕,他看到那个年轻的兵托着一支枪,正在认真地向他瞄准。他惊呆了,恐惧漫上心头,他不敢动,也不能动。后来他强递给对方一个微笑,那个士兵却没有理他。那一刻悲哀和绝望将他攫住,那一刻他想起远在家乡的母亲。然而那支枪,终于没有响起。他看到枪口稍稍移动,瞄准身旁战友的头颅。然后,再移动,再瞄准。托枪的士兵就像一尊活动的雕像,身体,还有表情。

他们再也不敢爬出战壕。每个人的精神高度紧张,几近崩溃。每天他们都在盼望战争。战端一开,他们或者撤走,或者死去。似乎哪种结果,都比漫长的等待强。

战争终究没有打响。长官突然告诉他们所有的戒备彻底解除。长官说这是政治的胜利,外交的胜利。

战壕失去作用。长官说,如果喜欢,你们可以在里面栽一排树。

生活再一次变得无所事事,黄昏时,他仍然喜欢躺在沙地上,看血色残阳。然而他再也没有听到悠扬的琴声,那个年轻的兵,再也不肯吹响他的口琴。有时他们对视一眼,又匆匆将目光移开,脸上尽是厌恶或者受到惊吓的表情。似乎他们真的经历过一场大战,似乎,他们变得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