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弈

子胥初居山野,心烦意乱。白天他与当地农夫一起农作,到晚上,便手捧一杯清茶,面朝吴国方向,久久不动。小院里雾气升腾,小院的一角,一株他从山上移来的茶树长得生机勃勃,片片嫩芽如同落上一层淡雪。

子胥叹一口气,将茶杯置于几上。身边的七星宝剑夺目光辉,子胥能够感觉到它复仇的光芒。

有人敲门,来者是东山老翁。这老人离群索居,务农为生,鹤发童颜,身姿矫健。见到子胥,笑笑,致礼,坐定,说,睡不着?

睡不着。

那么,我们何不对弈一乐?

无棋。

无棋也可对弈。老人说,以茶代棋。

以茶代棋?

就是茶弈。无章无法,无规无矩,但看如何弈法。

子胥亡命天涯,见多识广,对茶弈却是闻所未闻。老人一番话,让他兴趣盎然。

两把茶壶,两把茶叶。两个人,两种表情。子胥洗茶温杯,井井有条。老人端坐不动,目光如炬。少顷,子胥沏出第一杯茶,茶色浅淡,茶香淡雅。子胥为老人斟上一杯,说,请。

老人轻啜一口,笑了。老人说,茶是上等好茶,只是这泡法,尚欠火候。

了胥愣怔。

老人不说话,端起茶壶。洗茶温杯,与子胥别无二样。然后,添水,静坐,表情淡然。

子胥问,有何不同?

老人伸手。请。

老人之茶,形美,色透,香浓,味醇。细细品之,香浓持久,甘洌醉人,确胜过子胥所泡之茶。

子胥不解。

老人说,做好茶,讲究的便是这“形美,色透,香浓,味醇”,做茶是这样,做人也是这样。形美,要顶天立地,不可流俗;色透,要坦坦荡荡,光明磊落;香浓,要不骄不躁,大度豁达;味醇,要仗义疏财,高情远致。此为天赐此茶之品质,更是此茶赐人之品质。

天赐?子胥的眼睛亮了一下。

天赐。老人捋一把胡须。

子胥思忖良久,微微点头。

泡出好茶,还需要工夫。老人顿了顿,接着说,所谓工夫,便是时间。比如今日之茶,水不能太烫,水太烫则味涩苦;时不能太短,时太短则味浅淡。看似泡茶一事,实则人生至理。我看你身长一丈,腰大十围,眉广一尺,目光如电,须发绀绿,威武雄壮,必异于常人,胸怀大业。但是,听老夫一句:欲速则不达。一个人,纵有千般遗憾万般仇恨,也需按部就班,切不可急于求成。

子胥豁然开朗,向老人点头致谢。

从此子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更加深居简出。七星宝剑早已锈迹斑斑,然用坏的锄头,至少三四有余。

每夜里,与他相伴的,必是一壶天赐好茶。

是夜,东山老翁再一次敲开他的房门。

睡不着?

睡不着。

那么,我们何不弈茶一乐?

子胥将两个茶壶摆上方桌,有条不紊。这次子胥有了经验,洗茶,温杯,三九二十七道序,一丝不苟,不急不躁。终于,第一杯茶沏出,子胥恭恭敬敬将茶递给老人。

不错。老人品一口茶,赞叹道,形美,色透,香浓,味醇,天之甘露。不过,既为茶弈,总得比个高低。

请。

老人开始洗茶。茶洗完,将之摊平,晾干。晾茶用时很久,老人用这段时间劈了一堆柴,又汲了井水,将那棵如落雪般的茶树浇灌。待老人将晾干的茶芽重新装进温好的茶壶,天已拂晓。接下来老人的举动令本已昏昏欲睡的子胥目瞪口呆——老人往茶壶里滴一滴水,只一滴,仅一滴,然后,老人手握茶壶,摇动起来。

老人将茶壶摇动很久。老人的表情随着茶壶的摇动慢慢变得生动。茶壶如同武器,裹起阵阵晨风。终于,啪,老人将茶壶拍上桌子。老人取来茶杯,开始斟茶,但见一滴茶珠挂在壶嘴,温润透明,久久不落。老人端坐不动,目光幽远,晨光里,如同一尊雕像。终于,珠落杯底,声音纯厚。

老人说,请。

不用看,不用闻,不用品,子胥也知那是茶之精华——一壶上等好茶,需要一把茶尖;一把上等茶尖,需要几亩茶林;一亩上等茶林,需要几座仙山;一座云中仙山,需要千年造化。这一滴茶,便是世间几千年光阴啊!

对普通人来说,一壶茶便是一生,便可知足。老人笑笑说,可是对你来说,莫让一壶茶,误你一生。

误我一生?

不是吗?老人说,不凡之人也需闲淡,但不凡之人不该一生闲淡。就像茶。上次之茶乃中庸之茶,适闲人雅士、山野村夫;此次之茶才乃志士之茶,适将相帝王、不凡之人。正所谓厚积薄发,十年磨一剑,茶与人,皆如此。还有,剑乃指点江山之器,而绝非用来挖挖山药……

老人扭头,看一眼子胥那柄锈迹斑斑的七星宝剑,说,茶乃天赐甘露,你乃天赐良才。切莫辜负。

既是天赐,又何必……

虽是天赐,人必为之。老人站起来,迎着一抹朝霞,飘然而去。

子胥沉吟良久,“嘭”地朝老人离去的方向跪下,尊一声“师父”,然后,取了剑,院子里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