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的话,云娘并没有听懂,却觉得不是什么好话,躲着汤巡检的目光,将食盒放在桌上道:“这是早饭,以后每餐饭阿虎到我们家后门去取吧,只是不许过那道篱笆。”
就听阿虎又“哎呦”一声,然后汤巡检道:“圣贤的话都让你这奴才乱改了!”知他是告诉自己阿虎传错了话,但终是不明白圣贤到底说了些什么食什么色的,又觉得汤巡检这几句话都有着别的意思,似乎是给自己听的。
但是云娘先前有多心动神摇,现在就有多坚定,只若无其事地道:“阿虎还是奴籍,汤巡检想怎么办好?”
汤巡检瞧着她略一笑道:“你说什么办就怎么办,若要消了奴籍也容易。”
云娘听了,才放下心来,又认真说道:“那就让阿虎今天就遣人到荼蘼家里提亲,挑最近的好日子成亲。”说着便走了。
好在汤巡检并没有追过来,大约是有阿虎在吧。
回到屋子见丁寡妇已经起来,头发衣裳都整整齐齐的,正神清气爽看着她帐子上的绣花,见了她道:“这花样子倒是别致!”瞧着云娘没精打采地进来便又笑她,“你才多大,喝这么点酒竟没有我这把老骨头有精神。”
云娘在心里想,你老人家躺在床上睡,我在下面伺候着,半夜里又去找荼蘼,再守着门,最后只在床角蜷了一会儿,一大早又去说亲,能有精神才怪呢。但是这些话终究不好说,只能不说。
见荼蘼端了饭来,便留丁寡妇一起用,丁寡妇也不客气,坐下来一连喝了好几碗粥,又道:“无怪巡检司都要荼蘼去做饭呢,这粥熬得好!这泡菜有滋味!这酒酿也好!”
说着阿虎已经换了身新衣服过来,一条腿还有点为瘸,到云娘面前跪了道:“杜娘子,我要向荼蘼提亲。”
云娘赶紧避开,“荼蘼的亲事我做不得主,你应该去她家里提亲。”
“六爷让我先来给杜娘子行个礼。”
云娘还真不适应别人给自己跪,便摆手道:“你快起来吧,请了媒人,备了四色礼再去提亲。”
丁寡妇听了便放下碗笑道,“若是请朱嫂子说媒,总少不了谢媒钱,不如我帮你提去。”又向云娘道:“你吃了饭赶紧去织锦,那边没有你不成,荼蘼的事我包了,给他们定个近些的日子早些成亲,大家都了了心事吧。”说着又向云娘眨了眨眼。
云娘便知她经历的事情多,一定已经猜出了什么,但有这么个能干的老人家出面帮忙,自然是极好的,便先拿了两双绣好的鞋面做谢媒礼,待吃了饭果然便先走了,留下丁寡妇与阿虎他们商量。
等到丁寡妇下午回来时,云娘见她老人家身上又带了酒气,便知中午吃了酒席。还不待问,丁寡妇就得意告诉她,“亲事说成了!荼蘼家里很愿意,也不在意阿虎是不是除了奴籍,反说一直跟着汤巡检也好,倒不怕没饭吃。”
又道:“其余的事也都商量妥当了,荼蘼家里只要六两银子聘礼,阿虎马上答应了,先说给二两的陪嫁,我帮着说了情,最后答应给四两。今天吃的就是定亲酒,阿虎在盛水楼请的,成亲的日子也选好了,就是下个月十二。”
这些年盛泽镇日益富裕,聘礼也一天天地涨了来,六两银子算是少的,荼蘼家又返回去四两,再置写首饰衣服,剩不了什么,恐怕还要搭些,可见也真急着要嫁女。
一个愿意娶,一个愿意嫁,这件喜事总算完满了。
云娘当晚便带着荼蘼上街将先前那许下的银钗买了,却正挑了钗头是荼蘼花样式的,亮闪闪的,荼蘼喜欢得一路捧在手里看,又一直笑到家里,喜滋滋地道:“娘子,我就要嫁出去了!”
荼蘼虽是要嫁到巡检司里,但这些日子也并没有回自家住着,毕竟每日还要帮巡检司里做三餐。
好在盛泽镇向来规矩不严,未婚夫妻见面并没有什么,只是云娘却盯得紧,每日晚上再不许荼蘼出门,看着她在家里缝嫁衣。
她自己也急着将送汤巡检的礼品买了,一次将话说清,就再无来往。只是又逛了两三日,还是没有一丝头绪。这日逛到了老街的尽头,到了卜家文房四宝店门口,突然想起荼蘼曾说过汤巡检房里有好多书,又摆着笔墨纸砚之类的,便进了门细细地看。
盛泽镇上读书人并不多,这两年虽有几家肯让孩子进学堂,但是比起织锦做生意的却依旧少得多了,是以只有这一家做读书人生意的铺子,亦不甚红火,只卜老板一人招呼生意,连个伙计也没雇。
先前云娘有时会替三弟买些纸笔之物,卜老板便认得她,见了便笑道:“杜娘子来了,我们店新进了上好湖笔,一盒十支,才要一两银子;还有宣纸,每刀也只要半两,杜老娘子是老主顾了,若是多拿,价还能再让些。”
云娘见他叫自己杜娘子,便点头一笑,盛泽镇里若是认得自己的,便都知道自己和离了,连称呼也改了,倒也让自己听了心里妥帖。一样样看了看便笑道:“今天我倒想看看别的。”说着便向里面走去,最里面架子上的东西才是最好最贵的。
卜老板一见更加热情了,“我们店里的东西最齐全,与府城也不差什么,你看这端砚,研墨一点也不滞,发墨快,研出的墨汁特别细滑,还有这徽墨,拈来轻,嗅来馨,磨来清,正与这端砚配着一起用……”
云娘先前哪有时间出来逛,就是来了也只是买了东西就走,还第一次听卜老板讲这么多,觉得颇有趣味。一时都看了,还是没决定下来。又随着他在店里转了一圈,见店门前另一面的架子上摆了许多书,都是靛青色的封面,书脊上写着字,心里一动,便问:“有红娘的书吗?”
“杜娘子是问的是《西厢记》吧?”卜老板说着从架子上拿下来一本书,递了过来,最上面果然是个西字,又道:“这些都是新书。”
云娘摸了摸那个西字,忽听卜老板道:“杜娘子,你先慢慢看。”原来又有客人到了。
云娘一抬眼,原来却是汤巡检,正向小店走来,还向她一笑。
云娘的心便扑通一跳,赶紧拿手在上面一按止住了,从那日陈大花来了自己想通后,她已经不再躲着汤巡检了,见了面也只如常地招呼,现在也赶紧还了一礼。他们只能是邻居,就按邻居的礼数好好地相处就行了。
只是退回到店里,云娘装做看书,却悄悄瞧着汤巡检,倒不是看他的人,而是看他选什么。毕竟要给他送礼,便照他喜欢的样子再买些就成了,心里又庆幸,今天果然来对了地方。
平日汤巡检从不在街上走动,没想到他原来是逛这家店的。
不料汤巡检也正拿眼看她,一时间两双眼睛对上了,吓得云娘赶紧转了回去,顺手打开那本《西厢记》挡在脸上,然后从书下面看汤巡检。
汤巡检到了店里却不去看文房四宝,也不去看那些书,甚至也不向里面走,而只在店最外面的大木箱子里捡了样东西随意地看。
云娘却知道那大木箱子的,前两年她陪三弟买书,三郎就在大木箱子里捡了几本书,只有平日里一两成的价格,据说是大户人家不要的旧书,听卜老板说他有个在京城做门房的亲戚,大户人家不要的东西扔出来,连箱子一同送船上运过来才不到一两银子。
也不知汤巡检为什么也要到这里面来挑书,明明架子上有很多干净漂亮的新书,那才更适合他这样的人物看。
云娘心里怀疑,却一直拿眼觑着,见汤巡检从箱子里拎出来一个卷轴,打开是一副画儿,她从一侧看不大清,只恍惚看到有花有鸟的,倒很好看。
这边卜老板便赶紧道:“这是京城里名家画的,十两银子。”
云娘便生气了,她也曾在这箱子里买过一张画呢,回去铰了鞋样子,才给十个钱,卜老板真敢拿着这旧东西骗人!
盛泽镇里的生意人就是这样的,顶喜欢欺负外乡人和不懂行的人。绸缎的价一般不容易离谱是因为牙行太多,只要货比三家就好了。但是这文房四宝只卜家独一份,就从没有个准准的价。先前三弟自己来买纸笔,就贵得很,后来云娘便自己来,讲了几回价才觉得差不离。
现在汤巡检来了,卜老板便更黑了,别看他平日常在大家面前说顶佩服汤巡检的为人,可真是骗起钱来就谁也顾不上,又一个劲儿地夸着那画怎么好,要十两银子已经是看在汤巡检的面子上便宜了。
若是骗别人,云娘可以不管,但是骗到了汤巡检,她便不会让的。
他们至少是邻居,总不能看着邻居被骗吧。
虽然这个理由她自己也觉得不大可信,因为陈大花也是邻居,但若被骗了她一定不会管。
可是,云娘也还有一个理由,陈大花那样精明的人,就是自己被骗了,她也不会被骗呢!
云娘这样想着,就见汤巡检只听卜老板口若悬河地讲着,一句也不言语,看了几眼放下了又拿起一张,卜老板又笑道:“这张也一样,都是一个价。”
云娘看着汤巡检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却拿手指在画上轻轻掸了掸,将那上面的浮灰掸了下去。
汤巡检那样一个平日里穿着极干净的人,竟肯为这幅画掸灰,云娘就明白他看上这画要买,只怕他上当,又不好直说坏人家生意,见卜老板正在他们二人间,面对着汤巡检,正将这画吹得天花乱坠,便轻轻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