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英再次到佟定钦办公室的时候,正好遇到秦岭。她像是溺水的人找到了救命稻草,张开手将秦岭拦住,“老秦,你有没有时间,听我说两句。”
然而秦岭对她避之不及。
自从那晚与佟定钦吃过饭,秦岭仔细地分析过形势、权衡了利弊,决心选择站在李艳屏这边。他虽然是快退休的人,却清楚地看到,在吴英与李艳屏之间,佟定钦很有可能会舍吴英而选李艳屏。
“吴姐,佟市在会议室。”秦岭有礼貌地甩开了吴英。
多年来不注意保养的吴英,拖着她那肥胖的身体,艰难地追上秦岭:“我知道,我这就去找他。”
秦岭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脚下的速度却丝毫没放缓。他感觉到,在形势的逼迫下,吴英已经慌乱得不知所措,做事完全没有章法。
当然,这也是一般妇女的普遍反应。在得知丈夫有异心后,她们总是迅速向外界寻找帮助。也许,她们都太清楚男人的秉性,当一个男人的感情变了质,那是不管怎么哀求也挽不回的。唯一的办法是利用舆论支持,或者说道德规范的束缚,才有可能避免一场家变。
吴英正是想充分利用这一点。佟定钦身为一市之长,绝不会允许他的婚姻,或他本人被指指点点。如能适当地传递出佟定钦不尊重妻子、或者是佟定钦有外遇的信息,无疑会让佟定钦有所顾忌。
可惜,吴英在官场浸润的时间不长。她不知道事情点到为止即可。过分地透露了秘密,就会让佟定钦下不了台。
吴英一心想拦住秦岭,而秦岭却不想卷入这个旋涡里。吴英一时情急,说话的声音又提高了许多。她那吵架似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立刻引得各科室的人跑出来看热闹。市府的氛围向来沉闷,在走廊里起争执更是闻所未闻。这一场看似吴英与秦岭之间的争吵,极大地刺激了某些人的好奇心。不一会儿,便有许多人借送文件、上厕所,出现在走廊上,在经过吴英身边时,侧耳倾听。
走廊的尽头是会议室,佟定钦正在主持会议,他一抬头,便看到了这惊人的情景。
佟定钦立刻愤怒地结束了会议,将吴英拉入办公室。这一回,他紧紧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里的对谈不得而知。根据佟定钦的说法,他对吴英下了最后的通牒。他警告吴英不要频繁地跑他的办公室,不要为了她的越权事件,到处找人帮忙,更不要胡乱散布他出轨的谣言。
然而他的这些警告,吴英自然不会接受。她既已认定了佟定钦出轨的事实,那么在驱逐李艳屏以前,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会接受的。
也许是李艳屏的运气实在太好吧,恰在这时,市委书记沈同舟刚刚结束了一个会议,打算找佟定钦碰碰头。这个从外表上看面容和蔼,对人和气的领导,看到佟定钦的办公室门紧闭着,诧异地皱了皱眉。
“佟市正和吴姐在里面谈事情。”李艳屏从秘书处赶出来,故作热心地向沈同舟报告。她知道这是很冒险的一着,但她也早就从小道风声得知,沈同舟当年曾跟吴英的父亲闹得很不愉快。
“哦?”沈同舟笑了,“两夫妻有什么话不回家说,要在这关起门来说。”
“公事还是公办嘛,”李艳屏也陪笑道,“大概是为了《H市观察报道》上曝光的那则负面消息吧!”
“哦,到这里解决事情来了。”沈同舟脸色一沉,不高兴地说。
回到秘书处,李艳屏自己也感到了心惊肉跳,这是她进入市府以来,第一次刻意撒谎地挑拨。沈同舟不是傻子,他一定能听得出来。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为了让这件事的负面影响达到最大化,为了让吴英结结实实地栽一次,让沈同舟适当地误会,是非常有必要的。
出乎李艳屏意料的是,沈同舟当场狠狠地敲开了佟定钦办公室的门。
(二)
事情的发展远远出乎李艳屏预料。在代市委书记沈同舟严厉地批评了佟定钦,并提出严查“假货”事件后,佟定钦以惊人的速度办理了离婚手续。佟定钦给了沈同舟一个务虚的交代:他跟吴英早就失去了感情,一年前已经分居了。吴英做了什么,他全都不知道。现在他们是时候离婚了。
这当然是一种高姿态的撇清,令佟定钦从“假货”事件中脱身。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佟定钦也明白,不管他怎么解释,大家还是会把这笔账算到他头上。
李艳屏没有向佟定钦提供任何建议,她冷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她知道,这件事情或多或少对佟定钦是有影响的。吴兴浦下台后,市委书记的职位空缺,现在虽然是由沈同舟做代市委书记,可是佟定钦暗中打听过了,沈同舟将在省里另有安排。这就意味着,他坐到市委书记的位子上,还是极有可能的。而这件事的出现,毫无疑问,将给佟定钦又一次致命的打击。
然而,李艳屏不在乎佟定钦是否能做市委书记。她清楚,这样的机会难得。她不可能常常遇到吴英犯错误的机会。而吴英还在佟定钦身边,她就得从市府调走。
她也推算得很清楚,这件事只要引导得好,还不至于令佟定钦垮台。
佟定钦对吴英的说服政策是这样的:“离了婚,我摆脱了嫌疑,暗中找人替你活动;不离婚,大家都动弹不得,你想我们俩一起入狱?”
即使是这样,吴英仍然不能接受。佟定钦从家政市场找了个看护,五大三粗的,随时将吴英按住。由于吴英没法站出来说话,佟定钦就亲自对外解释,吴英精神向来不好,跟人说话从来疯疯癫癫的,没一点谱。就是错打一两个电话,也不足为奇。根据佟定钦的想法,这样子至少可以把媒体的眼光引开,不让佟磊的名声也受损失。为了不让佟磊受牵连,已经把佟磊的女朋友说成是吴英的外甥女。
李艳屏冷眼地看着这一切,佟定钦的所作所为让她又吃了一惊。虽然她早已预料到佟定钦会把责任全推给吴英。可是此刻看到他的无情,她还是感到了心里一阵阵冷。
正式签下离婚协议后,佟定钦约李艳屏去郊外散步。只是短短几日,他就恢复单身了。一个单身的男人,似乎可以为所欲为。佟定钦望着李艳屏,那眼神是热烈的,快乐的,离婚的烦恼早被他扔在脑后。
他抓着她的手,再次用充满感激的语气说:“幸好遇到了你,因为有了你,这段时间的险情都化解为夷。”
李艳屏一如既往地,用恭敬而卑微的眼神看着他,但她心里是暗喜的。这个人现在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眼前了,虽然只差一步,但她感觉到,她已经得到他。这是她多年来梦寐以求的,虽然经过了这次风波,她知道这是个无情的男人,自私的男人。她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唯一会想到的,只是保全自己。
李艳屏心里还有隐隐的担忧:要是他知道这件事是她在使坏,不知是怎么反应。
好在一切都已恢复正常,或许摆脱吴英,也是佟定钦多年的愿望。李艳屏给自己找到了安慰的理由。她没有预料到结果会是这样,是佟定钦主动放弃这段婚姻的。
再说,如果没有搞掉吴英,那么遭殃的就是自己。佟定钦迟早有变心的一天,那时谁会来同情自己呢?
与其等待被别人同情,不如主动拯救自己。
李艳屏心里多少有点内疚:“你打算怎么安排吴姐?”
佟定钦回答说:“我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在老家买一幢别墅,她回她老家,不愁吃喝,天天打打牌,看看电视,日子跟在市府里过得差不多。”
李艳屏想起那个曾经非常憎恨的,臃肿的、迟缓的身影,无端地有些难过。
在佟定钦的安排下,吴英很快办理了病退手续,只不过一个星期的时间,李艳屏就没再见到她了。
市府里任何一个人消失,都不会引起很大的波澜。哪怕这个人是堂而皇之的市长夫人。每一个站在风浪里的人都知道,一倒,就什么都倒了,不会有机会重来一次。这些人将带着留恋或恨意,飞快地离开政治舞台。
李艳屏给佟定钦擦桌子的时候,忽然神经质地笑起来。她想起有一次,佟定钦与肖松晚的讨论:世界上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她记得佟定钦侃侃地说,我们生活在这世界上,每天忙忙碌碌,一心想赚更多的钱,买到自己喜欢的衣服、手表、手机……然而仔细想想,这些东西其实并不是人生中不可缺少的。一个人,只要有一碗饭,一张床板,就能活下去。当时肖松晚使劲称赞佟定钦的豁达。可是现在,只因为一件风波,佟定钦就把自己结发三十多年的妻子抛弃了。
而她李艳屏,从一个一无所有的F镇女孩,到拥有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的豪华大宅,在旁人眼里,拥有的已经太多了,可是她自己还觉得不够,还有很多东西,需要自己去争取。没有任何人会认为,人生只要有一碗饭,一张床板,就足够的。每一个人,都会努力地向上爬,要求很多,非常的多。
(三)
吴英走后,市府又恢复了平静。佟定钦仍然是至高无上的市长,市长办公会议仍然每周一次地召开,李艳屏一如既往地,替佟定钦打点好一切事务,从公事到私事。
一天晚上,佟定钦因为应酬活动,没有去李艳屏的公寓。李艳屏趁机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虽然忙于应付市府里繁重的工作,家里的清洁打理也是一点也不能懈怠。佟定钦是个对环境很挑剔的人,他到李艳屏的住处时,总是要求干净、整洁,有家的感觉。
电话响了,李艳屏很诧异地去接。到市府工作后,虽然白天的工作繁忙,晚上却是鲜有人打扰的。
没想到电话是程文状打来的。
夜的影子盖下来,李艳屏觉得有点不真实。那遥远的童年小伙伴,好像是很久没有见面了。她几乎忘了他的样子,忘了有这个人。可是现在,他的声音淡淡地从电话里传来,一如既往的熟悉。
“文状,怎么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李艳屏兴奋地说。
然而电话那头的程文状,情绪却是低落的,那声音里抑制不住地难过:“你在忙吗?要是忙,我就不打扰了。”
李艳屏关心地问:“文状,怎么了?”
只有隔着遥远的距离,面对着往日的伙伴,她才稍微流露出真感情。李艳屏不相信市府的人,一个也不相信。经过吴英的事,她连许文哲也不相信了——哪怕恰好是他在帮她。现在,她觉得只有程文状可以信赖——一个远在乡村小学教书,性格温和,不懂得利害争端的小学教师。
“乡里的小学塌下来了,压死了四个学生。”
李艳屏听了有点愣,这消息与她有什么关系呢?然而她立刻回过神来,好言安慰他,与他共同分担着那无法稀释的难过。程文状单纯的难过让她感到了形愧,回神一想,她觉得自己是个多么冷酷而自私的人。
“别难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难过也无济无事,不要想太多了。”李艳屏安慰道。
“叫我怎么能不想呢?”没想到,程文状也会有异常激动的时候,“修校舍的钱早就拨下来了,可是教育局里迟迟压着,说我们校长今年底退休了,等换了校长再落实这件事。那几间校舍修修需要花多少钱?怎么就那么难!镇里领导们每天在外边大吃大喝,随便一顿饭都不止这个数。”
李艳屏能理解程文状的愤怒。这个现实的社会总是充满不公平的现象。书本上说人人生而平等,可是有的人的生命竟然抵不上别人眼前的一盘菜。她在市府这么久,看得多了,听得多了。人性的自私、贪婪,驱使着人成全自己,牺牲别人。那些在政治场里叱咤风云、志得意满的人物,几乎没有谁不是踏着别人的失败、别人的悲惨前进的。道德的标准、处世的原则,在不同的利益面前是可以随意更改的。而生命,在不同的标准面前,又显得多么的微不足道。
前一段时间,那位退休的严市去世了,消息在市府流传开来,每个人都积极地去参加追悼会,脸上摆出沉痛的表情。可李艳屏知道,那不过是以追悼会为舞台作的一场秀。对严市来说,那是他与人世最后的告别,对于其他人来说,那是一次适时表现自己的人情、人性,在领导面前博得好感的上好机会。也许在某些人心里,还会没心没肝地想,这种老头子,早点死了才好吧。
接到程文状的电话后,李艳屏的心情也随之低沉。晚上,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佟定钦。佟定钦正在浴室里洗澡,听了她的话一愣:“是有这么件事,已经叫孔市施加压力下去了。下面那帮教育系统的也是难管,上梁不正下梁歪。”
李艳屏倒吸一口冷气,佟定钦的关注点不是那些鲜活的生命,而是在于怎么样追究孔维任的责任上。恐怕他丝毫没有想过,那些可爱的孩子,曾经的欢声笑语,就这么不见了。孩子们的突然离去,对于他们的父母、家人来说,将是怎样沉痛的打击。
李艳屏感到害怕了,仿佛远方有人用生命的代价,给了她一个突然的警醒。在市府的这个大染缸里,她戴着冰冷的面具,每天防备着别人,在防备中生活。可这是否就是生命的常态,是否她的人生就该这么活着。她想起了程文状,当年,大家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不同的道路。现在,她时常后悔着。而程文状呢,他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吗?这个普通的乡村教师,每月拿着七百二十八元的工资,他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站在破破烂烂的教室里讲课。听他说,他不仅讲课认真,还额外给学生们上作文补习班、兴趣班,他还替一个家住得远的女老师顶其他课程。他明知道因为经济环境的关系,这里的学生大都难考上高中、考上大学,都是读完了回家务农了事。可他还是辛苦地栽培着他们。他觉得值得吗?
(四)
李艳屏请了假,坐车回了老家。窗外是一片连绵的群山,让她的心宽阔且静。她想她已经很久不记得有这样的日子了,这样的生活,平淡而偏远的。H市每天都在日新月异地变化,庞大的市政工程,道路改建,地铁从地下穿越。而老家永远像踩着稳定的钟点,没有轰轰烈烈的变革,没有鲜明的争斗。有人生,有人死,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穿过小桥流水,盘旋的榕树,就是自己的家了。李艳屏常说要接妈妈和姐姐到H市玩一玩,可从来不付诸行动。她怕她们被那现实无情的世界吓坏了。
工作两年后,李艳屏曾给了家里一笔钱,把原来的土砖房拆了,盖了一幢五层的水泥房。按照李艳屏的意思,房子盖四层就好,底下是客厅,二楼是母亲的,三楼是弟弟和弟媳妇的,四楼放杂物。姐姐和她都是女孩子,按农村里的习惯是不需要在娘家留房间的。可是妈妈坚持要盖五层,说将来她要在H市过得不好,就回F镇来。哪怕当一个中学老师也好。李艳屏听了妈妈的话,不知如何回答,陡然觉得伤感。
李艳屏进了门,妈妈正在陪着孙女玩耍,那是弟弟李向志的女儿。妈妈被她的突然回来吓了一跳。她揉着眼睛,看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说:“哟,你回来了,怎么不先给个电话。”
“下午同学聚会,他们邀我回来看看。”李艳屏回答。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仿佛怕吓着了屋子时的所有人。
母亲张秀妹紧张得不知怎么才好,简直就像平常看到F镇的领导们突然来访。她坐立不安,想了很久,才说:“喝茶,我去买菜,叫你姐姐他们一家回来吃饭。”
李艳屏也为妈妈的态度感到不安。在她心里,妈妈永远是妈妈,可是在妈妈眼里,却仿佛已经将她看成F镇的领导了。事实上,自从李艳屏成为佟定钦的秘书后,家里人都把李艳屏当成了在H市工作的大领导。不仅家里人如此,连本家的叔伯亲戚,F镇的政府领导也如此。镇长每次遇到张秀妹,都主动地打招呼,说:“你们家二妹什么时候回来呀?”张秀妹总是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呢,她大概很忙吧。”
不到中午,弟弟李向志和媳妇小月也赶回家了。李艳屏难得回家一次,张秀妹把大女儿燕珊一家也请过来吃饭。李燕珊自嫁出去后,很少回娘家。可是当知道李艳屏回来了,连她婆家的亲戚,也催促着她赶紧回娘家。
到吃饭的时候,家里简直热闹非凡。不仅女儿女婿回来了,连许多平常难得联系的亲戚、镇里的领导,也都不请自来。不一会儿,镇长也到了,嚷着一定要请大家到镇政府吃饭。张秀妹说反对根本无济于事,大家亲亲热热地围着李艳屏,簇拥着往招待所去了。
这也许正是李艳屏一直所梦想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一种来自于朴实的乡亲们的崇拜。她很感慨,早在十多年前,她心底里就藏了这么一个梦,希望将来有一天,她能像佟卫国一家那样,得到乡亲们卑微的仰望。现在,她居然达成了梦想。市府里的人再阿谀奉承都是阴恶的,乡亲们的崇敬却有种沉厚的踏实感。他们也许连自己也不知道要求李艳屏什么,却把李艳屏看成了权力的象征,给予最隆重的礼待。
在这样的优待面前,李艳屏又觉得,在市府所承受的一切辛苦和委屈都是值得的。
李艳屏从来不敢向家里透露她与佟定钦的关系。每次回家,妈妈照例劝她找个好人嫁了。在F镇,像李艳屏这样年近三十的人,已经是被人笑的老姑婆了,李艳屏因为在市府里工作,是佟定钦的秘书,所以从来没人笑。但是背地里,也不知会怎么议论她。
“早点找个合适的嫁了。”吃饭时,张秀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接下来,又以乡下人怯怯的声音,很没把握地问道,“以你现在的条件,在H市能找个公务员什么的吧?”
李艳屏不知作何回答,只能点点头。镇长顺势热烈地说:“那就更不得了了。艳屏,以后步步高升,可不要忘了F镇的乡亲们。”
李艳屏敷衍地笑着点头。
在这偏僻的小乡村,流行的风气还是重男轻女的。平常的妇女在权威的镇领导面前,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然而此时,镇长却殷勤地替李艳屏夹菜,并爱屋及乌的,招呼着李家的所有人。张秀妹活这么大年纪以来,简直第一次受这种礼遇,激动得不知怎么才好。这其中唯一不太快乐的,就是弟弟李向志。这大概是因为从他那一面看来,应该是他担负起光宗耀祖的责任。
对于弟弟,李艳屏向来有些愧疚。李向志高中毕业后就回归为农民了,后来在李艳屏的帮助下,凑了点钱开了家杂货店。在别的人家里,读书做官的重任向来是由男丁完成的。可在他们家,却是由李艳屏代替弟弟完成了这个重任。然而,既然已经成为事实,就不必再去想了吧,李艳屏在心里说,弟弟的资质不如她。以弟弟的头脑,未必能比她有更好的发展,更不可能达到她今天的地位。
(五)
下午,李艳屏独自回到了F镇中学,参加初中同学聚会。
同学会里人声鼎沸,闲聊叙旧、互相打趣,非常热闹。不过大家一看到李艳屏,都不由自主地住了声。都知道李艳屏是佟定钦的秘书,大家对李艳屏的态度异常恭敬。几个在县、镇机关单位的老同学立刻上前围住她,问她:“H市政府目前有什么新动向了?”
李艳屏知道,他们打听H市府的新动向,其实也就是想推测E县的前瞻计划。李艳屏不愿意在此处担当领导者的角色。她顺口说了几点大政策,透露些可以透露的内容,便收住了话题。
寻找友谊,对于李艳屏来说,是另一件刻意冷落在心里的事。在读书的时候,因为过于优秀,她跟班上的平凡的女同学们往往无法沟通。李艳屏永远是那么高高在上,漂亮,聪明,心思伶俐剔透,很自然引得女同学的嫉妒。就算不是嫉妒,她们也不愿意与她挨得太近。二十年后,她们大都已结婚生子,就更加无法与她有共同语言。此刻,她们在一起唧唧喳喳地聊丈夫、聊孩子聊得热烈,李艳屏一句也插不上嘴。
她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总算找到了程文状。
程文状看起来情绪很低落,显然还没从失去学生的阴影中恢复。此刻许文哲坐在他身边,静静地陪着他,听他说着那他心痛的意外事故。李艳屏走过去,想加入他们,却接触到许文哲凌厉的眼神。
“假货”事件的报道事件结束后,许文哲受到社委的批评,并命令他短期内不能再触碰敏感题材。这对于许文哲来说,无疑是一次尖锐的打击。然而,许文哲并没有因此居功,向李艳屏要求什么。他放了自己的长假,回老家休养生息。
聪明的许文哲,早已猜到是李艳屏在算计吴英。许文哲还敏锐地感觉到,李艳屏打着佟定钦的旗号拉拢了于世纬。而他平常所看到的良知与才华兼备的总编于世纬,也有触碰灰色地带的时候。
许文哲失望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不想被童年的伙伴玩弄。
面对着许文哲的敌意,李艳屏没法为自己辩解。对于许文哲,她觉得自己确实是有愧的。在吴英事件之前,许文哲还常在《H市观察报道》里揭露一些政府黑幕。但是因为李艳屏的关系,他从来不会触碰佟定钦的“政绩”。佟定钦提出的“H市新区发展计划”,耗资庞大,涉及钉子户多,从划线到排污管道工程陆陆续续出现状况。许文哲也只是把矛头引到前市委书记吴兴浦身上。
而关于吴英的报道风波,李艳屏确实在求许文哲帮忙以前,已经先行找过总编于世纬。
李艳屏向许文哲打招呼,许文哲板着脸爱理不理。李艳屏转而向程文状打听学校的情况。因为据她所知,佟定钦已经亲自打过电话给孔维任,责成他给E县教育局定责任,纠查事故原因。这无疑是佟定钦借此机会挫孔维任的锐气,但也间接成全了李艳屏想“伸张正义”的心情。
程文状正想开口,那些在机关工作的老同学们又围了上来了。他们关心着李艳屏所关心的,附和着李艳屏想要知道的。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用沉痛的语气说着那场事故是多么惨。李艳屏担心地看着程文状,只见他已沉默地闭上了嘴。旧同学聚会就是这样,时间变了,人也变了。最让人难过的是,有的人变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李艳屏的耳边一直闹轰轰的,直到聚会结束,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但她始终保持着和气可亲的态度。她很在意着童年伙伴对她的观感。她不希望自己真的变成了个没心没肺的人,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六)
聚会结束后,李艳屏按照程文状发给她的信息,到了镇上新开的咖啡馆。
这些年来,镇上也有些变化,有了咖啡馆,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消费娱乐。李艳屏进了门,仿佛看到当年学校咖啡厅的翻版。回想着八年前的同学聚会,李艳屏感慨万分。时间一下子就走了,人也不是当年的人了。人事全非,命运全改变了。
程文状继续着未说完的话题:“你们不能想象那种感觉,就像是挖心挖肺,把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一块挖走了。每天早上醒来,都希望时间能倒流,希望还能看到他们。每天下班时,都留恋地看着那群孩子,害怕明天一早,就看不到他们了。”
李艳屏好言安慰,脑子里不禁出现佟定钦在听电话时,那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多年得不到解决,那些当领导的,心里都想了些什么?”许文哲恨恨地说。
程文状说:“你们不知道事情有多么的冤枉,据说是三年前,省长邵庆建有一次到L镇考察,结果在路上遇了车祸,差点翻车。他因此非常不喜欢L镇。这几年来,周边很多贫困县镇都得到政府扶持,发展起来了。可是L镇依旧维持着。这种维持像是维护着邵庆建的震怒,使这位领导感到安慰。”
李艳屏无语地沉默。她太了解政府的运作制度和办事作风了。面对着质朴的程文状,她实在不忍心再让他知道更多黑暗。许文哲的想法大概也跟她一样,无可奈何地安慰道:“你放心,很快会有改变的。”
程文状点点头,说:“我知道。艳屏已经向佟市长反映过了。”
说到李艳屏的工作,许文哲不禁冷笑:“当然,她现在很有本事了。佟市长非常信赖她,也许再过一阵子,她就要做市长夫人了。”
李艳屏没想到许文哲竟然会这么说,她烦躁地说:“你说什么话呢?你这是存心在文状面前让我难堪。”
“我只是说事实,”许文哲说,“你别想多了,我是真心祝福你。”
李艳屏无言以对。程文状说:“你们不要吵好不好,这十多二十年的好伙伴了。”他这话一出,李艳屏和许文哲都忍不住看了对方一眼,懊悔着刚才的冲突。程文状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觉得,如果艳屏能有美好的前景,那对我们F镇,对L镇,都是好的。我们乡下人没权没势,一旦遇上困难的时候,连个帮忙说话的都没有。艳屏的本事越大了,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就越多。至少我给她打电话,她就帮上了忙了。”
许文哲没有反驳,他点了一支烟,似在思索。李艳屏不说话,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惆怅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