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离衍家中1970年02月17日14:32
这是“文化大革命”正式发动的第四个年头。
去年初秋时分,离衍在中科院上班的父亲和母亲均被打成了“五一六”分子。由于忍受不了无端的迫害,离衍的母亲在被囚禁三个月后,偷偷服下了同事送来的安眠‘药’,撇下家中的丈夫和两个儿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离衍的父亲,则每日在牢狱中以泪洗面。负责“清队”的红卫兵头目,以前曾是他的学生。见老师中年丧妻,每日不仅内心饱受煎熬,身体也饱受‘激’进的红卫兵小将摧残,于心不忍便‘私’下活动,想办法减轻老师所遭的罪。
时年七岁的离衍刚上小学不多时,被学校冠以“反动派的儿子”的的头衔,在父母入狱后不久便被开除了。祖父母只能由着他每天在家附近走街串巷,无所事事地到处闲逛。这天他正倚在胡同口的墙根边晒太阳,忽然几个人影遮住了脸上的阳光。离衍抬起头,见是大院里的几个比自己少长几岁的孩子,堵在了自己的面前。
“离衍,我可找你好久了!没想到你躲在这个地方!”几个孩子恶狠狠道。
“你们……找我有事?”离衍奇怪地问道。这几个孩子,只有领头的那个自己有些眼熟,似乎是与自己一起被开除的同班同学。他刚想用手撑着身体站起来,那个孩子却目‘露’凶光,上前一脚将离衍蹬翻在地上。
离衍听到那个孩子斯哑着嗓子,用尽浑身力气,突然带着哭腔大声叫嚷着:“你爸爸跟我爸爸都被当做‘五一六’分子抓起来,凭什么你爸爸被放出来了,我们的爸爸下午却要被枪毙?!……”
“别跟他废话了!他家跟我们不一样!他祖上是资本家,有的是钱!他爸爸肯定是塞了好处才会被放出来!狠狠把他往死里揍!”
边说着,那个孩子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用脚在地上疯狂地蹬踹殴打起离衍来。
“爸爸……被放出来了?!”离衍听到这个消息后,脸上竟是一片惊恐,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身上挨打的疼痛。冷不防一只脚踹在了他的脸上,他才忙用两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在地下蜷成一团。
那几个孩子为了泄愤猛打了一阵,悻悻地走了。离衍拍干净身上的鞋底印,抹了抹嘴角渗出的血渍,突然回过神来似的,向家中飞奔而去。
推开家中院‘门’,离衍听到的却是祖父母的号啕大哭,他连忙奔进里屋。爸爸回家的情景早在他的脑中上演过无数次,可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他还是没办法平静地接受里屋‘床’上躺着的,是遍体鳞伤的父亲。由于他在狱中饱受摧残与折磨,此刻只剩下了半口气,祖父母也已哭成了泪人。全家四口人,只有十二岁便离家闯‘荡’的哥哥没有回来,离衍后来听说他进了部队。
父亲的头发已经被额头上的汗水全部打湿了,额角上纱布包裹下的仍然渗出了碗底大小的鲜红‘色’血迹。黑框眼镜斜斜地扣在鼻梁上,脸上遍布着青紫‘色’的一块块瘀血。
被眼前的惨状吓傻的离衍没有能说出话,父亲便已撒手人寰。临走前只留下了四个字:“进中科院!”
离衍感到紧紧攥住自己双手的父亲突然泄了力气,低头一瞧,父亲的手已经无力地垂在‘床’边,一动不动。他忙摊开手心,刚才父亲塞进自己掌心的,是家中祖传的,那枚中心嵌有‘玉’珠的‘乳’白‘色’‘玉’璧。他不明白受尽折磨得父亲,为什么还一直要让自己进中科院,但这四个字,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青年离衍省城1981年07月06日15:09
离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脚下加了把劲,飞快地蹬着已经嘎吱作响的28凤凰自行车。父亲去世后不到一年,祖父母便带着自己来到了这个农业大省定居。一方面是为了远离那个充满悲伤回忆的京城;另一方面,则是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到老家安葬。在这里,一家人一住就是十年。哥哥则继续在部队里供职,但自从中越战争断断续续地进行,哥哥突然在去年完全断了音信。
离衍牢记父亲临终前让自己进中科院的遗言,利用农闲的时间自学完成了小学的课程,并在“文革”结束后顺利考进了省城里的中学。日子一晃即逝,明天便是他成为259万考生中的一员,参加高考的日子了。考试前学校放了几天假,离衍便回村里的家中休息了几天,今天他吃过午饭便骑车出‘门’,赶回省城准备考试。谁料刚骑到一半,天上竟下起了瓢泼大雨,雨中的道路更加泥泞难行,离衍越着急,便越是觉得前方烟雨朦胧中的土路遥遥无尽头。
突然离衍脚下一个打滑,蹬脱了脚踏,扶着车把的手顿时失去了方向。车轮陷入前方土路中的泥坑中,龙头一歪,自己便随着车倒了下去。倒下的瞬间,离衍感觉小‘腿’上一阵钻心的疼痛,起身一看,车上的挡泥板在小‘腿’肚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伤口浸在泥水中,格外的疼。
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伸出‘腿’让雨水冲掉伤口上的淤泥,接着脱下了衬衣里没有沾上泥水的背心,叠成一条简易绷带,紧紧地系在了‘腿’上。
离衍推着车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省城学校的宿舍,却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他疲惫不堪地地胡‘乱’吃了点同学剩下的面条,给伤口上了些简单的伤‘药’,便脱掉湿衣服倒在‘床’上睡了。
让离衍寄予厚望的高考终于开始了。第一天离衍还自认为运气不错淋了雨,又没有好好吃饭,考试却发挥得相当好。谁知到了第二天,他却突然感觉浑身酸痛畏寒,当天晚上竟还发起了高烧,‘腿’上的伤口也变得肿胀疼痛。
第三天,他咬牙坚持着考完了最后一‘门’课,回到寝室后便倒在了‘床’上。同寝的学生都十分佩服他,究竟是哪里来的这样一股毅力,竟可以带病完成三天的高强度考试!吃过饭后,同学才发现离衍已经脸‘色’苍白嘴‘唇’乌紫,吓得赶紧找来学校老师,将离衍送到了省城唯一一家医院。
一检查才发现,考试前离衍小‘腿’上被自行车划出的伤口,由于浸过了泥水,又没有及时进行消毒处理,已经发生了溃烂。高烧两天的他而没有及时地退烧消炎,病情竟已转为了轻度的败血症!
在医院的病‘床’上,打着吊瓶的离衍瞥见隔壁病‘床’上躺着的一个‘女’孩‘女’孩‘床’头上‘插’着几束黄‘色’的‘花’,颜‘色’鲜‘艳’得有些耀眼。离衍在朦胧中似乎觉得,那个‘女’孩一对闪闪动人的大眼睛,盯着自己仔细打量了一番。
青年离衍家中1981年09月26日10:37
在医院卧‘床’了半个多月,离衍才基本恢复过来。回家继续休养的他,随后便陷入了长长的等待。看着其他孩子都陆陆续续地拿到了录取通知书,继而纷纷入学,他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而缓缓破灭看来录取是没戏了啊!离衍心中充满了不甘,父亲的遗愿,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去实现?
“离衍……是住在这里吗?”院‘门’外传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离衍在里屋竖起了耳朵,听见祖父开了‘门’问道:“离衍是我孙儿,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中科大高分子化学和高分子物理系的……”另一个人说到,声音听上去有些苍老,似乎是个老人家。
离衍感到自己的心脏砰砰地加速起来:由于考试状态不好,他的志愿里根本就没有填写中科大,而这两个人又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容不得自己多想,他赶紧从‘床’上爬起奔到院里,大喊一声:“我就是离衍!”。只见一位身着白衬衫的老人,与一位带着眼镜的中年人,正站在院中盯着自己上下打量。这个老人,便是给离衍人生带来最大转变的恩师宇明导师。
宇明导师给离衍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由于离衍考试期间高烧,所以他的考分远远低于录取分数线。好消息是,离衍在高烧期间,仍然考出了物理、化学两‘门’课的最高分,有几道题目的解法甚至比标准答案更加清晰简单。这个年轻人的天赋造诣让参与阅卷的宇明导师顿感惜才之感,便不惜费尽口舌,终于说服学校网开一面,将离衍破格录取。
这样的大起大落让离衍顿时泪流满面,心中那希望之火在快要熄灭的一瞬间,被宇明导师小心地呵护起来,得以顺利地继续燃烧下去。他擦干眼泪,问道:“这个系……毕业后能进中科院吗?!”
老人和中年人相互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离衍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觉得好笑,便板着脸又问了一遍:“这个系能进中科院吗?”
老人笑着回答了离衍的问题:“我们学校……可是中科院唯一的直属院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