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犬戎营地秦王政廿五年十一月廿七隅中
一阵温温的酥麻感从扶苏的四肢百骸传来,他睁开眼睛,见自己正浸泡在一大桶温热的羊‘奶’中。四散蒸腾的热气中,弥漫着羊身上特有的腥臊气味,‘操’着犬戎语的人在周围走来走去。扶苏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他竟然发现无面鬼坐在桶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扶苏挣扎着想要爬出来,可是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上半身刚接触到空气,便是一阵刀割般的疼痛。无面鬼站起来,毫不费力地将他轻轻按回桶中,低声道:“继续在羊‘奶’中泡着。你被冻僵了,失血那么多,身上的皮肤又因为被血液浸过,早已经被冻伤。不想皮肤开裂溃烂的话,就好好地休养!”
扶苏大脑一片空白,他只记得倒地前在风雪中看到的人影,喃喃道:“难道那风雪中的人是……”
“不错,是我先去找到了犬戎的营地,又带人来救你!不然你以为呢?如果是姓董的那个‘混’蛋找到你,你还会像现在这么舒服?”
“你……到底是谁?……先前你不是想要置我于死地,现在怎会突然救我?又怎能说服犬戎人来寻我?”
“哼!若是在前几日,我根本就不会救你!”无面鬼愤愤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我在牢中替你疗伤,看伤口模样,似是遭受了黥、劓之刑……”
“你……替我疗伤?”无面鬼一听便跳了起来:“好!好!果然我没救错人!”他喃喃念道:“我还以为自己能重伤痊愈,是老天给我杀你复仇的机会!好!好!公子扶苏,好!”
无面鬼这一番毫无逻辑的话,让扶苏更加‘摸’不着头脑,为何这个人对自己前后态度变化会如此之大?
无面鬼继续道:“扶苏公子莫要疑‘惑’,其实我们早已打过照面,就在你救下那个楚国少‘女’的晚上”
“你是……你是那个追我的禁军!”扶苏思索片刻便已知道,难怪这无面鬼看起来身手颇好,原来是受过正规的训练!
“可是,你又如何与犬戎人……”
“我叫做张信,犬戎名字叫做乌堤,意为‘星辰’。我父亲原是这九原城戍边的秦人,娶了来自犬戎遗族的母亲。”无面鬼道:“我自幼在草原上随着犬戎人长大,后来父亲立了功,我才跟着一起回了咸阳,入了禁军。这些人,都是我母亲的族人。”
张信顿了顿,眼中充满无比的悲愤:“我之所以会‘弄’成这副模样,与公子你有很大的关系。”
“难道……是父王因为你追捕我二人不力,所以降罪责罚……可是这刑罚也太重……”扶苏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羞愧父王一向赏罚分明,若不是那夜遇上自己,张信也不至论沦落至此。
“不仅是追捕不力啊!唉……”张信长叹一口气:“因为我是唯一认出你助熊启之‘女’逃离的人,秦王为了维护你,也为了维护王家的尊严,才会将我发配九原!之前我在狱中醒来,发现你在身边,心中便突然涌起一股复仇的**,登时便想将你杀了。”
“所以你才会一直叨念着什么因为我……”
“……可毕竟这只是我一时怒火攻心,公子你对我所受刑罚却是毫不知情的。罪魁祸首,还是因为赵高这个狗贼!
我在你逃离后思量再三,觉得此事须上报秦王,但我虽通秦语,却不识文字,找人代写奏疏又会走漏消息。于是我找到身为中车府令的赵高他常年出入左右,对秦王的脾气熟知,代写奏疏最为合适。所以我并没有在当夜直接禀奏秦王,而是先向赵高寻求帮助。谁料事后被下至狱中我才得知,那赵高竟在奏疏上信口开河,称公子‘私’通楚国叛党,意图不轨!
我是个粗人,受如此酷刑,只觉得心中冤屈无处可伸,便在狱中暗暗发誓,要杀光所有负我之人……”
“可你为何现在却不想杀我了?”
“你在雪地里替我挡下姓董的掷来的匕首,并身受重伤,让我很惊讶。虽不知你救我的理由究竟是什么,但我这个人一直都是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况且”张信稍稍停了下,眼睛里竟‘露’出一丝怜惜的神‘色’:“我从小在草原长大,草原人相信马是具有灵‘性’的动物那匹汗血宝马,为了救你而不惜舍命,我相信马儿的眼光不会错,你是一个值得救的人,不枉我们这群人跑一趟!”
休养了一日有余,扶苏便已能下地走动。张信的族人两三日便会将营地迁至新的地方,此时他们正在拔除营寨,趁下一次风雪到来前,将东西捆装在需要八匹马拉动的雪橇上。
扶苏裹着已洗净的狐皮大氅,钻出了营帐。张信不知从何处来到了他的身边,见扶苏恢复得不错,便向他介绍道:“如何?第一次见犬戎人迁移,很震撼吧?草原人四处为家,哪里有水草,哪里就有我们。这九原城靠近河水,周边水草‘肥’美,我们本是不用如此频繁迁移的……”
“我也曾听说,九原城边的犬戎遗族与秦人已似一国之臣,一家之亲。”
“可惜……那说的是前些年。自绵诸、大荔、义渠三国被灭国后,犬戎便已不复当年之势。我母亲族人原本久居上郡边境,不料屡遭一自称匈奴的部落驱赶,只得随其他犬戎遗族一同向东北迁徙。来到此处后,族人与秦人逐渐来往密切,秦人常用铁器、织帛换取犬戎的牲畜和马匹,一来二往相安无事也就定居了下来。谁料两年前,那姓董的赵国人被派来九原当郡守。他一来,便对犬戎部族展开了大规模的驱赶与屠戮。我虽在狱中,但眼见投入死牢中的族人日渐增多,便趁城旦劳役之时,想法助他们逃离虎‘穴’。而从他们口中,我也得知城外族人的处境每况愈下!”
“的确……我曾在城外目睹那董邈屠戮一牧民全家我也是那时被捕……“
张信变‘色’道:“那户牧民叫甚么名字?!”
“……男的叫赫图……‘女’的叫……”
“……阿丽坎……”张信不等扶苏说完便已知晓:“她是我的亲姊……我也是今天才得知,她们一家已经遇害……”他咬牙切齿地道:“……姓董的,果然又是你干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我定要手刃你,将你碎尸万段!”
扶苏安慰张信道:“此人作恶多端,定遭天谴。如有我能帮忙之处,请张大哥不必客气,扶苏必定鼎力相助!”
张信拍了拍复苏的肩膀,表示感谢,转变了话题:“公子,你又为何会来如此寒冷之地?”
“我是为了找一个人……便是当晚你们要搜捕的熊启之‘女’骊瑶……”
“我当晚只是奉命行事,那附近的一干闲杂人等都须捉拿,还真不记得那位姑娘的长相……”
“我记得,阿丽坎家中有一件黄‘色’的曲裾深衣,便是那‘女’孩身上之物……似乎董邈也在找她……”
张信大惊:“不会是那位姑娘吧……”
扶苏也惊道:“怎么?张大哥竟然知晓!?”
张信道:“那姑娘被从咸阳押来九原做苦役,我前些日子见她实在撑不下去了,便暗中联络族人在外接她离开。可惜事情败‘露’遇到追兵,我情急之下只得捅翻了一个蜂巢助她逃走,之后的事情……”
“……我便知道,张大哥能第一眼就认出我,也一定能知晓骊瑶的下落!她果然不是化成群蜂消失的,也没有意外落入河中……”扶苏一听这消息,又高兴又着急,‘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张信赶紧安慰道:“公子莫要伤感,我这就带你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