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达成初步的协议后,凌冱羽又自调息了阵,直到真气已回复了四、五成,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和霍景一同回到了行云寨。

先前凌冱羽匆忙追出去就已够让陆涛担心了,眼下见着出去时还好好的两人回来却成了这副德性,自然令他大为紧张,连忙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凌冱羽不好泄漏霍景的身分,便也只是说自己得到有人要对崔京云不利的情报,有些不放心才匆匆追去,并在危急之时赶到、救了对方一命而已,并进一步道出「崔京云」已同意协助之事以转移陆涛的注意。

另一方面,他也在二人独处时将由白桦处得来的、刘建明欲反叛之事告诉了霍景。后者对此并没有太大的讶异,只是说了他会处理,并暂时延后了凌冱羽的「课程」……正巧此时白炽予即将来访,负责接待的凌冱羽同样无法抽身,事情自然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搁了下。

反正霍景只是留在漳州城内处理一应事宜,又不会四处晃荡,请田义代为安排相关的保护事宜便已足够,倒不需凌冱羽太过操心。

──他现在该操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就是凌冱羽?」

当凌冱羽和陆涛率人前往迎接南来的白炽予时,那个一身狂气的俊美少年最先脱口的,便是这绝对称不上善意的一句。

听着如此,对白炽予还算熟悉的陆涛心头大讶;后头跟着的一众亲信则因其如此冒犯凌冱羽而纷纷微露愠色。反倒是被「冒犯」的本人虽有些不明就里,却因着那种久闻其名的熟悉感而含笑点头道:

「正是……久仰三庄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客气了。你的事我也知道得不少。就不晓得你是否真如……所说的那般有能耐了。」

中间的几字含糊带了过去,却已足让听着的人明白。见他边说着边朝自个儿走来,目光凌厉,大有一言不合便要打起来的架势,凌冱羽心下虽觉奇怪,却又不好直问出口,只好顺势道:

「三庄主若有意,你我切磋一番也是无妨的。」

──怎料这话刚脱口,前一刻还来势汹汹的白炽予竟已是一个探手、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重重搭上了凌冱羽肩头,神情亦瞬间转为嬉笑:

「嘿嘿!这可是你说的喔?早听闻凌三当家酒量极佳,今日你我便好好拼上一番,看看谁才是真正的酒国英雄!」

如此一句,让一旁众人险些栽倒,凌冱羽亦听得有些哭笑不得──敢情他从一开始就是冲着酒量高低发难的!不过和睦相处自然比针锋相对要来得好。凌冱羽本就善于与人亲近,当下同样反搭上对方肩头,笑道:

「三庄主有请,冱羽岂敢不从?不过要想拼个尽兴,充足的酒资自然是不可少的。三庄主也晓得冱羽囊中羞涩,这方面就只好……」

「放心,包在我身上吧!只要你别说是我找你拼酒的就好!」

见他提到钱的问题,早有准备的白炽予当即爽快地应承了下,同时笑着大力拍了拍他的肩:「你也别『三庄主』、『三庄主』的喊了,听了多生分?咱们怎么说都是一家人了……这样吧,你喊我一声『炽』,我也直接喊你『冱羽』,如何?」

这话中的一家人,自然是针对他和白冽予的师兄弟关系而发。好在凌冱羽还有个给白毅杰收为义女的义姊桑凈,旁人由此想来,倒也不觉得这「一家人」之说有何不对。唯有陆涛对白炽予直接找上凌冱羽拼酒之事略感困惑──小冱也是到了岭南、和人喝了几回后才发觉自己酒量称得上不错,自己也没将此事告诉白炽予才对……那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小冱还特别将自个儿将酒量好的事告诉桑凈么?

陆涛所不晓得的是:凌冱羽初始不晓得自己酒量好,是因为不晓得往日同他一起喝酒的人有多么恐怖;可白炽予自然十分清楚。能和他那酒量有如无底洞的二哥以烧刀子为伴「把酒闲话」,本身就是一项「实力」的象征了。

凌冱羽早听说白炽予从小便爱与人拼酒的「壮烈事迹」,也知道白家那位长兄似乎对此颇为头痛,自然明白对方不肯当那个起头人的理由。当下已自颔首,做了个顺水人情:「那我就不客气了,炽。」

「嘿!冱羽果然够干脆──事不宜迟,我看接风宴什么的也干脆省了,咱们兄弟俩直接喝上一顿好好连络感情吧!」

言罢,他也不等凌冱羽回答,便已转朝陆涛一个拱手道:「陆伯伯,就劳烦您将人借我一用哩!炽予对此可是期盼已久了。」

「哈哈!记得把人完整还回来便是,也别忘了将胜负报予老夫知晓吶!」

见凌冱羽面上全无拒绝之意,陆涛自也只好开玩笑地允了过。只听白炽予干脆地回了声「当然」后,旋即便硬架着凌冱羽在众人惊愕未消的目光中离开了码头──

* * *

之所以刻意摆脱一干闲杂人等,自是因为素未谋面的两人打算叙的旧,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第三人耳中的。

「什么?你说冽哥以前还帮你洗澡更衣梳发,连字也是他手把手地教给你的?」

漳州玉泉楼最顶级也最为隐密的包厢里,响起了一阵刻意压低了的惊呼。白炽予极其错愕地望着眼前新认的哥儿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

没想到这么点生活小事也会让他如此讶异,凌冱羽有些不解地点了点头:

「是啊!头一两年都是这样的。之后我年纪稍长,自然不好再麻烦师兄……不过直到师兄离山前,一些生活上的琐事都还是师兄负责照应的──说来惭愧,我就连打坐练功也要靠师兄督促才成……记得他还说看着我就想到两个幼弟,难道他在山庄时不曾这么做吗?」

「当然!他打小就一副老成的淡泊样,虽然跟飒哥颇为亲近,却极少同我玩耍……回来后就更别提了!阴阳怪气的,让人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就算了,还老是闹着我玩……」

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望向凌冱羽的目光更几欲冒火……瞧着如此,凌冱羽不由得一阵汗颜,干笑着转移话题道:

「不过你和师兄果然是亲兄弟呢!两人都生得一般好看。」

「请说我英俊帅气──别忘了,冽哥可是江湖美人榜头名、公认的新一代天下第一美人。可本大爷比较喜欢被人称为『美男子』而不是『美人』。」

「哈哈!这倒是!虽同样生得一副好相貌,两人的感觉却颇有不同呢!」

「那当然。我从小有两个愿望,一个是当小人,另一个就是成为『万丛花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浪子!要想当风流浪子,没一点本钱怎么成?只可惜东方大哥一心金盆洗手,连一点秘诀都不肯传授给我,实在……」

想到上回满怀诚意登门求教却只换得了对方的婉言相拒,白炽予有些遗憾地叹息道。「对了,听说漳州有间颇为不错的绮罗阁,过两天带兄弟去见识见识吧?一应开销就包在我身上。至于谁能夺得花魁芳心,就各凭本事啰?如何?」

对于青楼,他连躲都来不及了,哪还有闲工夫和白炽予比魅力?只是瞧友人兴致盎然一脸期待,凌冱羽自也不好扫他兴,婉转道:「带路当然是没问题。不过我最近刚拜了个新的师父,正是要好好开始学习的时候,又尚有行云寨之事要处理,还是暂时──」

「冱羽,你该不会还是个雏吧?」

拐了三五个弯的借口未完,便给白炽予再直接不过的一个问句打了断。凌冱羽闻言先是一愕,旋即胀红了脸:「你怎么──」

「放心吧!我不会因为这样就小瞧你的,是男人总有过这一段嘛!不过不要紧,这事儿就包在兄弟身上,我定给你找来一个姿色、技巧均佳的姑娘来给你开开荤!」

「这、这种事怎么好让兄弟烦心?还是顺其自然吧!」

「真不用我帮忙?」

「那好吧!可若遇上什么困难也千万别忘了找兄弟吶!」

凌冱羽忙不迭的应道,同时对友人并未如慕容仲武那般坚持唠叨而暗暗松了口气,赶忙取过酒壶为二人面前的空盏重新添了酒液。

──可便是这么个有意转移对方注意的举动,让他错过了白炽予眸中一闪而逝的精光。待到抬头之时,后者神色早已恢复如常,又自亲热地举杯道:

「听冽哥说你对辨认草木地形和方向极有天赋,和我的机关术正好相佐。看来这趟合作经验应该会相当愉快才是。」

「嗯。能有你的协助,定能大大改善行云寨的困境。」

凌冱羽同样举杯回干。可自个儿道出口的话语,却让某个冷峻疏傲的身影在他含笑回应的同时悄然于脑中浮现。

这些日子本给他遗忘的某个名单,亦随之浮上了心头。

对了……记得霍大哥以崔京云身分行事时也有不少「辉煌」纪录,如果将他介绍给炽,或许──

可这个念头才刚闪过,便旋即给凌冱羽否决了掉。

炽自己想做风流浪子是一回事,他是否助纣为虐又是另一回事──要是哪天这小子也有了一张精彩不逊于「崔京云」的猎艳名录,他又该如何向师兄交代才好?

思及此,凌冱羽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不再多想,改而振作起精神继续同白炽予拼起酒来。

* * *

二人的拼酒,最终以凌冱羽的险胜作收──他虽酒一喝多就会脸红,可多数时候还是相当清醒的。然而不晓得这一点的白炽予却因此而掉以轻心,结果就是在彼此的拉锯战中没能坚守成功,先友人一步栽倒桌上。

──当然,之所以说险胜,是因为凌冱羽见他倒下后,也旋即心神一松不支醉倒。两个少年人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睡了两个时辰,直到酒楼都要歇业了才醒转。出酒楼时,白炽予还特别嘱咐友人日后千万别将此事告知兄长。缩着脑袋连声哀求的样子让凌冱羽笑了好久,才故作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由于时间已晚,凌冱羽本想先在城里找宿头歇下,明日再动身启程的,怎料酒才刚醒,白炽予的冒险精神便又冒了头,以全无睡意为由央着凌冱羽连夜动身,说是想趁着有「大师」陪伴的时候来一趟夜间森林探险之旅。凌冱羽本就好玩,给他这么一说自也来了兴致,当即趁着夜色动身回寨。

白炽予虽出身豪富,却也是从十三岁就开始出外运镖磨练,自然相当习惯在外野营。尤其前有凌冱羽领路介绍,饿了又有夜视能力极好的锅巴帮忙「加餐饭」,让他这一趟夜游有吃又有玩,真可说是无比心满意足。

至于凌冱羽么,他还是第一次认识像白炽予这样年纪、实力都相若,又可以毫无顾忌地谈天的朋友,自也玩得十分尽兴。本该一天多便结束的归程也在二人玩兴大发的情况下直接转为设置机关的前期探查──当然,也不忘让锅巴送信通知仍在寨中等候二人的陆涛以免对方担心──每日的饮食宿处由凌冱羽负责打点,白炽予则边记录沿途地貌边构思合适的机关配置。由于后者不时还要拿出随身图纸画下脑中的构图,或是将早先的草图与新的构想拿来相互比对参酌,整个行程自然要比最初的夜游慢上不止百倍。可便也在这样的过程中,两人在结合彼此所学的同时也互相学习起对方的专长。虽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学有所成,但以二人的聪慧,却已足建构起对崭新知识的各项基本观念了。

这项前期探查足足耗了一个月。当两人终于结束野营的生活到达行云寨时,仿若深山野人的模样让全行云寨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尤其是白炽予,若非他自承身分又有凌冱羽在旁作证,根本没人相信这个野人竟会是一个月前码头上那个俊美狂恣、仪表不凡的擎云山庄三庄主。

但也正是这一折,让白炽予很快就与寨中众人相处得极为融洽,并得以毫无顾虑地在行云寨里开始他的机关设计大业。凌冱羽的任务也就此暂时告了个段落。在确定白炽予暂时不需要自己协助后,好好休息了两天的他终于动身再次回到了漳州城,准备开始向新拜的「师父」学习经商之道。

望着睽违月余的破落门庭,凌冱羽心下几分怀念之情升起,抬手正待敲门,熟悉的足音却已先一步由门内传来……少年闻声微愣,但见本自紧闭的大门由内而启,同样睽违月余的不凡身影,亦随之映入了眼帘。

「正要出门么,崔大哥?」

因此刻仍在屋外而用上了过往的称呼,清俊面容之上笑意扬起:「咱们也有一个月没见了吧?方便让冱羽相陪吗?」

「……也好,随我一起来吧。」

尽管是睽违月余的见面,霍景对于少年的突然来访依旧没有半点讶色,只在略一沉吟后允过了他有些唐突的要求。

凌冱羽虽早已习惯对方的说话方式,可那种似乎有所安排的语气却仍让他不禁有些期待。略一欠身含笑同大门另一侧的管家点头致意后,他旋即转身,紧跟在霍景后头离开了。

「听田大哥说最近城里『安静』了不少……是北方的事已经稳下了么?我本以为崔大哥没法亲身前往,处理这件事多半得耗上不少的时间呢!」

「就那等的粗劣手段,拔掉几个领头的也就是了,又岂值得我为此费心?」

霍景淡淡答道。纵然语气并无特殊之处,可正是那种言及敌手时的不以为意,才更清楚地显示出了他的不屑之情。

凌冱羽对他的才智手段颇有体会,自也知道刘建明的反叛激不起太大的风浪。只是霍景人不在北方却依旧有办法如此迅速的除掉背叛者,手底下掌握的能量仍然让少年颇为惊讶。不过他并无与对方为敌之心,对此也只是心下赞叹,倒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相较之下,他更为在意的,是对方的安危。眼下委托人已除,那些杀手没理由继续盯着霍景,想必也会乖乖离开岭南吧。

思及此,凌冱羽心情大好,点头笑应道:「以崔大哥之能,那等跳梁小丑自是不足为虑了。」

可如此反应似乎有些出乎霍景意料之外。他脚步略缓,侧首一个挑眉:

「不觉得如此手段太过激烈?」

「怎么会?就算大哥放了刘建明一马,他也不会就此安分,反倒会时时心存疑忌图谋再反。与其因无谓的仁慈而让事情徒生枝节和杀戮,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彻底绝了对方再犯的可能。」

顿了顿,「我师父常说:想对敌人留情,就得先要有承担后果的能力。我还没有那个能耐,自然还是尽可能永绝后患的好。」

明明是颇为狠绝的言词,可由他口中道出,却显得那么样理所当然──正是不愿多造杀孽,才选择了下狠手。涉足江湖近四年来,凌冱羽感慨最深的,便是聂扬的这番教诲。

不过这番话显然与少年一贯阳光开朗的形象颇有出入,也让听着的霍景面上兴味愈深,唇角笑意勾起:

「看来我又小瞧你了……也对,黄泉剑之徒又怎能是心慈手软之辈?当日你将那群杀手尽数毙命,想来也不光只是因为情急救人了。」

「情急与否,差别也只在于用上几分劲、花上多少时间收拾而已。其实就算我有意手下留情,能否做到还是另一回事。本门剑术讲求的就是快、狠、准三字。一旦剑得其神,攻击的又是敌人要害,除非真像师父那样收发由心,否则是不大可能留下活口的……当然,是在我取胜的情况下。」

最后还不忘这么补充了句……即便是谈着这样的话题,少年面上带着的,也依旧是那样明朗的神情。

──而这,是唯有深信并且坚守着自身信念、心中全无愧意或迷惘的人才能拥有的表现。

那双清亮的眼眸,亦同。

望着这样的少年,本带着兴味打量对方的霍景竟不由得微微怔了住,脚步亦有了片刻的停顿。直到少年先行一步感觉不对回过了头,他才在对方瞧见前敛下了短暂的楞神故作无事地抬步跟上。

唯有那双因自觉失常而更显深沉的眸,多少仍看得出那一瞬间的惊艳。

可凌冱羽并没有发觉这点。他只是调整了自己的步伐与霍景并行,同时抬眸问道:「话说回来……『师父』今日会允了冱羽随行,想必是有意相传授了?不知师父意欲何往?」

「上市街采买些食器罢了。」

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普通的答案,凌冱羽不由得呆了呆。可见身旁的霍景仍维持着一贯的高深莫测,半点解释的意思都无,便也只得默默跟着对方,同时私下揣测起他的用意来。

难道霍大哥是觉得卖碗盘之类的行当有赚头吗?可就算是最粗糙的陶碗木碗,也是得要有一定技术才能贩卖的。以山寨众伙伴们粗手粗脚的程度,没把碗摔了就不错了,更何况自己烧来卖?可若非如此,霍大哥没事去买器皿做什么?这点生活琐事,差派府中人过来处理不就得了?

──可当凌冱羽看到霍景所要买的「食器」时,什么「琐事」、「普通」之类的想法瞬间消失得一乾二净。

霍景要买的的确是食器,但这食器可不是寻常可见的那种粗陋碗碟,而是价以黄金计、寻常人一辈子都没可能见识到的上等货--什么秋影红木嵌金盘、荷景釉彩白瓷碗、白脂银缘象牙箸、月明透影琉璃盏……光名字就把凌冱羽绕得晕乎晕乎的,更别提那几乎抵得上他全副身家的价格了。

看着那一副副可能是他这辈子所看过最精美也最奢侈的食器,虽不想表现得像个乡巴佬似的,可霍景那种稀松平常的表情让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轻扯了扯对方的衣袖,聚音成束低声问:

「大哥这是准备买来在府上用的?」

「不错。有问题么?」

「……没问题,只是头一回见识到何谓『讲究』而已。」

见霍景回答得那样理所当然,凌冱羽登时连善尽乡巴佬责任大声惊叹高呼不可思议的劲都没了,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付上订金并同店家约好送货的时间,然后又呆呆地随他出了商铺。

如此一路走着,一直到领着少年进了街旁酒楼二楼的包厢歇坐、并同伙计点完菜肴后,霍景才终于打破了沉默,朝犹在震惊之中的少年问:「还记得方才我总共花了多少吗?」

「三十七两……」

单位是黄金。光是一套吃饭的食器就耗上那么多钱的事实,让凌冱羽怎么也没勇气说出那两个字。

但霍景自然不会在意这点细节。见少年答出了正确的数字,他一个颔首,又道:「不错。但我可以告诉你:店家当初收下那些个食器所花的钱绝对不少于四十两,而且若拿到京里去卖,至少能有一百两的价格。」

翻了不止一番的数字让凌冱羽听得又是一阵恍惚,足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让自己的思绪得以正常运作:「那店家为何还要认赔卖出?拿去京城赚一票不是更好吗?」

「为商之道,所讲求的无非一个『利』字。他会认赔售出,自然是认为这是对他最有利的办法……你觉得是什么让他宁愿认赔还认为这是最有利的?」

「不考虑霍大哥的名头?若他知晓你是海青商肆的人,说不定是打算藉此拉关系也不一定。」

「这的确是一种可能,却不是这次的答案。」

「嗯……如果他宁愿认赔也要卖,就代表如果他不卖,只会损失更大……想来是他进货已久却寻不到买家,再等下去便等于四十两打了水漂,所以好不容易见着有客人来,宁愿认赔三两也要将它卖出吧?」

「可霍大哥不是说那食器在京城能卖到上百两吗?为什么他不这么做?」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得要考虑『运到京城卖』和『在本地卖』的不同之处。你说说看,这两者间有何差异?」

「主要还是差在路途吧?漳州与京城相距甚远,按寻常人的脚程,少说也要一个月的时间。盘缠自也是不可少的。祇是瓷器易碎,光顾着便得耗上极大的劲了,更别提还得严防劫盗毛贼或宵小……就算顺利入京,如何在人生地不熟的京里寻得合适的卖家也──」

分析诸般可能的话语,在明白霍景此问真意的同时戛然而止。凌冱羽面上恍然之色浮现:「大哥是指路上可能遇到的诸般变数?在本地卖,价格虽高不了,一应细节却毕竟还在掌握之中;可若为求高价而往京城去,种种变数却可能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故为求稳妥,那店主明知价低却仍选择了在本城卖,因为他认为这么做,比起冒着奇险上京更来得有利。」

「看来我果真没看错人。」

和昔日相似的赞语,在霍景已卸下应酬姿态的此刻却更显意义非凡。听着如此,凌冱羽面上笑意扬起:「哪里,是师父您老──咳、您教导有方吶!」

这套路他也不知说过多少年,现下顺势而出、差点没把霍景说成「您老人家」……只是他虽及时止了住,听着的人却已察觉了不对。若有深意地瞥了眼少年后,霍景才在对方有些尴尬的目光中再次开了口:

「现在你已经知道他甘愿认赔而不上京卖出的理由了。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他赔了这三两?」

「我想是店老板错估了情势。本认为能以此赚上一笔,谁晓得岭南根本没有识货之人,这货一积就是好多年,直到今日才碰上了霍大哥这么个顾客……」

「不错。你再看看窗外的市街。」

知道霍景要他这么做必有深意,凌冱羽登即依言向外望去。只见大街上商铺、摊贩林立,从烧饼到胭脂;从米行到布庄……有的门庭若市应接不暇,有的却是乏人问津。望着市街上的商道百态、思及先前二人谈论的内容,凌冱羽心下已然明白了对方所欲传达的讯息。

卖食器的老板之所以只能以认赔作收,是因为他错估了客源、错估了岭南豪富的品味和心态。市街上各商贩的兴衰亦是如此。生意繁盛者,自然是因为所卖之物正好符合人们所需;生意惨淡者,自然是因为不合于需求了……沉吟片刻确认如此答案应当合理后,凌冱羽回眸启唇,道:

「霍大哥是要告诉我经商要想营利,就先得知道自己卖的东西是否是人们想要的吧?或者反过来说:要想营利,就得先看看人们有什么需求,再由此着手营生。」

「正是。这是我今天要告诉你的两项基本原则之一。」

顿了顿,「至于另一项,其实你已经有过实际的体认了……还记得当初我问你中介之事了后,你还能以什么角色参与进交易时,你是如何想出答案的么?」

「自然是想想我自身及行云寨有何优缺、究竟有什么地方派得上用场了──等等,霍大哥是指洞悉自身优缺?」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句话不光能用在战场上,也同样能用在商场上。唯有能力与识见兼具,知道有何商机又有加以实践的能力,才能真正赚钱。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会尽可能培养你在这两方面的洞察力。以你一直以来所表露的聪慧机敏,这些想必不成问题……怎么了?」

句末的一问,是因见着了少年有些怔然的表情。可凌冱羽只是摇了摇头,清亮眼眸笔直凝向霍景,唇畔笑意随之漾开:

「只是觉得十分感动而已……能与霍大哥相遇,真是太好了。」

迥异于男子向来波澜不兴的音调,自少年口中脱出的话语,不论词情都是全无遮掩的真挚。

──可正是如此真挚,让霍景一时竟有些无从应对了……深眸与那双澄澈的眼眸对视半晌,终换作了一声低叹。

「能得你如此一句,也是霍某……我的荣幸。」

──这是他回应的话语……头一次用上了名为「温和」的音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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