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凌冱羽自沉眠中模糊醒转的,是纸张翻动的细碎声响。
师兄……?
恍惚间浮现于心底的,是许多年前在东北度过的日子。那时,仍然幼小的他总是早早便因疲倦而上床歇息,然后听着师兄在旁阅读医书或情报的声音入睡。那样全无负担而令人眷恋的安适感受,打背着师父私自下山以来,已经鲜少有过了。
怀念的感觉让意识仍相当朦胧的凌冱羽登时又是一阵睡意涌上。略微缩了缩身子想调整到更为舒服的姿势,可颊侧所贴着的、不同于竹枕的触感和温暖,却让他不禁有些困惑地微微睁开了双眸。
随着双睫轻扇,一方米白色的锦缎入眼,有些熟悉的料子让凌冱羽隐隐忆起了什么,而旋即明白了那份温暖的来由。本有些昏沉的神智瞬间清醒,半睁的眸瞬间瞪大,而无巧不巧地、与自上方正凝视着自己的深眸相接。
半是困惑半是尴尬地唤出声的同时,青年已然撑起了上身,将头颅自竹枕的替代品──霍景的大腿──上移开,同时还不忘抬手拭了拭唇确定自己没有睡到流口水。几分霞色袭上双颊,让他无措中带着不解与惶惑的面容更显无辜:
「对不起,霍大哥,我竟然……」
虽说眼前的俊美面容依然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仅一双深眸比平时更显幽暗,可凌冱羽还是赶忙出声道了歉,因为自己的失态。
可他还是不懂事情怎会发展成这样……先前他不是还在同霍大哥把酒闲聊吗?怎会聊着聊着就睡着了,还把霍大哥的大腿当成了枕头……清亮眼眸匆匆扫了遍四周试图想找出些蛛丝马迹,可除了认出这里依然是山寨客房、而他屁股正坐着本该属于霍景的床榻、身上披着属于霍景的外袍外,仍旧没有半点头绪可言。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霍景一个探手将滑落至青年腰间的外袍重新拉回他肩上披好──这个动作让凌冱羽面色愈红,微微颔首道了声谢──后,开口淡淡道:「你喝到一半睡着了。」
没有多余的解释、十分简单的一句,却仍让听着的青年多少明白了过来:想来多半是他睡得死沉,霍大哥无奈之下只得将他搬到榻上歇息,所以才……
可、把霍大哥的大腿当成了枕头又是怎么一回事?凌冱羽思前想后还是搞不清楚事情究竟是怎么演变成如此的,偏又不好意思问出口,双唇张了张却终究没吐出任何话语。倒是霍景察觉了他的疑问,哼哼一笑:
「你对自个儿的睡癖全无所觉么?」
「……既然都睡着了,哪还可能注意到嘛……」
因对方的奚落而有些无辜地低声辩解了句,清亮眸光却迥异地笔直望向了对方……如此模样让本欲张口回话的霍景窒了一下,而后微微一叹,语气略缓:
「多半是找不到枕头,睡不习惯所以本能地寻过来了吧。我用不习惯所以暂时收了起来,不想今日却碰到如此状况。」
「原来如此……」
这才注意到榻上确实没有本该安放着的竹枕,凌冱羽这才恍然,却一时忽略了自己究竟是怎么「寻」到那个「枕头」的……只是看了看案上红烛已比他模模糊糊睡着前短上了好大一截,知道自己多半将对方的大腿当枕头枕了一、两个时辰,青年心下更觉歉疚,连忙问:
「霍大哥,我帮你揉一揉腿当作赔礼吧?给我躺了那么久,大腿的气血想必有些淤滞了。」
「那就不必了。」
霍景斩钉截铁地回了句,神色音调俱已是微厉:「比起这些,你不认为自己该好好反省一下么?既然如此疲惫,最初就不该勉强硬撑着。」
定定凝视着对方的深眸,沉肃之外更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与疼惜。
彼此相识已两年,霍景对凌冱羽的酒量如何自也十分清楚。沉碧后劲虽强,却还不至于到让他喝上不到小半壶便醉倒的境界。之所以会喝着喝着便睡着了,自然是因为疲惫而不支的缘故。
见对方神色不豫,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凌冱羽立即老老实实地低头道了歉:「抱歉,霍大哥……让你担心了。」
「……你是从漳州城一路赶回来的?几时离开城里的?」
刻下已是亥时,以漳州城和山寨间的距离,要花不到六个时辰便走完,就得片刻不停的一路急赶才成……衡量出这点,霍景终于不由得蹙起了眉头,沉声问道:「为何这般胡闹?」
「只是想早点见着霍大哥而已……我怕如果因路程而迟上了一两天,也许你我便会在一来一往中正好错过。」
「若是如此,离开前留个话要我等你不就得了?还是你真认为我是那样不通情理的人?」
「不是的!我只是不想造成霍大哥的困扰……」
凌冱羽连忙否认道──可出于善意却显得见外的言词,让听着的霍景不由得面色一沉、音声亦随之一冷,问:
「如果今天对方是慕容仲武或白炽予,你也会有如此顾虑?」
见对方少有地动了怒,青年心下焦急之情更甚,解释道:「他二人和霍大哥又能相提并论?霍大哥对我而言亦师亦友,冱羽心中崇敬,行事自是得存着几分敬重的。」
脱口的音调急切,右掌更是紧紧握上了男子臂膀,渴望能将自己真正的心情传递过去……如此动作让霍景原先沉着的表情终于略见缓和,而后一声轻叹。
「……那你何不想想,我又是因何而一路跟随商队回行云寨,而不是于中途分手直接回到漳州城?」
沉默半晌后道出的一句,音调虽仍有些淡冷,却仍不妨碍凌冱羽理解其中的涵义。清俊面容之上登时笑颜逐开,他松开了紧握着对方臂膀的右掌,转而将头凑近了前方看来平静稳沉依旧的俊美容颜,明眸直直对向那双深邃难测的眸:
「霍大哥的意思是,冱羽还可以再放肆些?」
「我可曾要求过你么?」
不答反问的一句,肯定之意却已再明显不过。
听着如此,凌冱羽笑意转深,忽地向前一倒,再次将头枕上了霍景大腿……后者给他这突来的动作弄得微微一震,却终究没有露出分毫抗拒的意味。
要说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也就只有那一瞬间变得幽暗的眸子。只是这样的变化在青年看来却也不觉得有何不对,自然不会在意。
──比起那些,更让他在意的,是对方默默接受了自己称得上过分亲近的举动这点……确定霍景的确没有分毫不悦之色后,他心下大喜,当下索性也懒得起身、就这么仰躺着直望向那张俊容。
熟悉的安适感,随着眼下的态势再次浮上了心头。
「你知道么,霍大哥……踏入江湖后,我已经很久没像这样在身旁有人的情况下睡得如此沉又如此安心了。」
「既然置身江湖,这就是必然的代价。」
随着音调回复到平时的无波,沉眸亦掩去了先前难得表露的感情。凌冱羽注意到了,却未因此表现出任何失落,而是笑了笑,道:
「是啊……所以刚刚醒来的时候,我真的很讶异。毕竟,从我习武以来,能让我有这样的感觉的,霍大哥是第三个。」
顿了顿,他语气一转:「你知道我是何时开始决定打从心里相信你么?」
「……是瀑布那一次吧。」
「嗯,霍大哥很清楚嘛!」
凌冱羽含笑应了句,神情却隐隐带上了一丝认真……凝视着对方的明眸,亦同。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语音略带迟疑,却终究还是道出了口:「霍大哥当时……究竟为什么会愿意同我坦承身分?」
「只是觉得『时机到了』,如此而已。」
回应的,是与当年没有太大差别的一句。如此答案让凌冱羽双眸不禁为之一暗,虽未露出难过之色,却仍是略一侧身别过了头。
而这样的反应,自然全入了霍景的眼里……青年所未能见着的面容少有地闪过了一抹挣扎,而终在片刻犹豫后,唇间一声低叹逸出。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早有认识了不是?对那时的我而言,要想换得你的信任,那个时机、那个方式,是最好的选择。」
「换得我的信任么……看来霍大哥确实十分成功呢。」
闻言,凌冱羽不由得一阵苦笑,应答的语调亦随之添了几分落寞。
──可这份失望,却旋又因忆起了什么而为之一空。
对了……霍大哥一向认为利益才是唯一值得信赖的东西,不是么?既然如此,又何必冒着自曝身分可能带来的危险来换取他的信任?若真只是为了合作,靠利益为饵不就得了?如果真的是对行云寨有百利而无一害的选择,就算没能成为朋友,他也依然还是会同意的。
可霍大哥却还是决定了自曝身分。
他的「信任」,对霍大哥而言价值犹过于此。
理解到其中的意涵,原先仍有些低落的心境瞬间转为明朗。他重新回过身子望向对方,却没有将自己的领悟直接说破,而只是用那双带上明了之色的清亮眼眸重新望向对方。
「不论你是怎么想的……对于你能信任我这点,我都感到无比自豪喜悦。」
叙述的音调所带着的,是一如既往的真挚和坚定。
听着如此,霍景眸间复杂之色一闪而逝,微微张唇似想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紧紧抿了上。
但凌冱羽却已再无余力继续观察他的反应。
打从躺上这名为「大腿」的枕头的那一刻开始,原已褪去的睡意便已再度复苏,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冲击着青年的意识。残存的理智虽告诉他不该继续赖下去,可满心的喜悦之情却终究冲垮了他的自制,也让他就这么情不自禁地一直躺了下去。
而随着霍景半晌的沉默,原先勉强维持的集中力终于消散,让他终是再难撑持地阖上了眼眸……
听着那逐渐转趋规律的鼻息,霍景这也才注意到青年竟不知不觉地又睡了过去……虽明知让他继续睡下去,自己只怕也只能维持刻下的姿势耗上一整晚了,可男子却终究没有做出那个该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他只是将披在青年身上的、属于自己的外袍调整了下,确认它能好好覆盖住青年的躯体。青年醒转时听到的纸张翻动声来源──一本帐册──仍搁在一边,但他却没有半分将之拿起翻阅的意思。
不仅是先前流露的几丝温柔与关切……在青年入睡后终于失了自制而露出明显波动的深眸,在单纯的挣扎外更带上了某种更为深挚而浓烈的色彩。
──静默半晌后,他终于是再度抬起了手,极缓而极轻地、触向了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
此刻,那双明亮的眸子已然阖上,他却依然能想见青年睁着双眼凝视着他的模样;而那双总是染着笑意的唇,也仍带着一丝淡而满足的弧度。
男子轻轻描绘着那张醒转时总是充满着活力的容颜,直到划过下颚、悄然行至青年颈项……略微仰露于外的线条,隐隐透着一□□惑的气息。深眸因而更显幽暗,名为「渴求」的情绪亦随之苏醒。他仿佛受了牵引般不由自主地俯下了身,却又在双唇即将触上那一方肌肤的前一刻,醒转般地直起身子抽回了手。
他单手捂面,几个深呼吸调整自己有些紊乱的状态,而在恢复平静后、重新取过了一旁给搁着的帐册──
* * *
「这就是八方车马行去年一整年的营收么……」
数日后,漳州城某间破落小院里,那间内在与外观全然迥异的书斋中隐隐传来了如此话声。
书斋内,霍景和凌冱羽相对而坐。前者手中正拿着一张薄纸仔细研究,神情冷沉一如平时;后者却在端坐中略透出几分局促,定定凝视着前方男人的眸光依旧明亮,却少有地带上了几分心焦。
今天,是他打成立八方车马行后第一次正式向「师父」报告「成绩」、验收学习成果的日子。而霍景手中的,自然是耗了近三个月才正式整理好的、车马行去年营收支出等年度总结明细的概要版。怀着有如应考书生等放榜般的紧张心情,凌冱羽直锁着对方的目光不敢有片刻偏离,就怕自己会错失任何一个与结果相关的表情变化。
──虽说八方车马行的成就早已为整个岭南所认可,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却依然是眼前这个人的反应……只可惜以霍景的功力,基本上是很难露出任何破绽的。足过了好半晌后,那个依然难以揣度的男人才终于搁下手中薄纸,抬眸望向了正焦急以待的青年。
「你做得很好。」
霍景淡淡道,听不出赞扬的音调,话中的涵义却是确确实实的,「甚至可以说……比我最初预期的更要好上许多。」
如此一句,让听着的凌冱羽登即喜上眉梢,而旋即一个起身拱手,朝霍景道:「若非霍大哥指点,冱羽又岂能有如此收获?还请霍大哥受我一拜。」
言罢,他已自弯腰行礼,也不待对方反应便一拜而下。好在霍景早已熟悉他的性子,便也不闪不避,生生受了他这么一个大礼。
──凝视着青年身影的深眸,隐隐浮现了一丝难解的色彩。
但他旋即将之掩盖了住。而在凌冱羽直起身子后示意对方重新坐好,并递了杯清茶给对方。
「这趟我同商队一同回来,虽是归程,可他们在无货物运送时却依旧能维持适度警戒,并熟练规划行程及安排路途中的交通事项……如此进展,亦颇教人有士别三日之感。」
霍景道,「而且……这趟的成员,并非最初那一批吧?」
「嗯。对两年前的行云寨来说,作为商队护送物事其实是件颇为陌生的事儿,所以为求保险起见,第一批派出去护送的都是出身行云寨的精锐人员。他们毕竟久经江湖,干的虽是和平常相反的工作,足够的经验却仍让他们不至于有什么太大的岔子。一趟来回后,对于路途上的情况也多少有了些认识,所以我便依他们的特长将人分成两批,于下一趟各带一批新人前往运货,同时开始向其他十七寨征募、拔擢人才──当然,也是有一定的门槛测试的。」
同对方道出的,是自己当初苦思许久,并在征求田大哥意见后所想出的计画,「有实质的酬劳和行云寨的武力双管齐下,各寨间并没有明显的反弹。而车马行成立后,运送的范围虽只限于岭南一地,却让他们有了更多学习如何应变的机会。从第一步的甄选到车马行的初步训练,然后是实际参与营运……表现好的人就可加入商队,并在前辈的带领下前往运货。如此往覆实行,自然也渐渐训练出了一批不错的人才,足以应付日渐增加的货量了。」
「看来……当初选上行云寨,的确是个正确的决定。以商队的表现,先前订下的分成,也是时候依约调高少许了。」
听罢了青年的叙述后,回应的,是霍景这么样颇令人振奋的一句……如此话语让凌冱羽先是一怔,而旋即二度转为狂喜。
两年前,行云寨和海青商肆虽就此事有了相当详细的商契,但商队怎么样才算达到霍景的要求却是颇难衡量的一件事。由于展开这项业务后,行云寨便等同多了一条新的出路,也让凌冱羽有了车马行的构想、并从而得到了实际的收获,对于分成是否调高便不是那样在意了──一来表现是否符合标准难以衡量,凌冱羽也未对此自信到足以主动要求;二来先前的一成收益数字便已十分惊人,连同车马行的营收,目前已足应付行云寨的日常需要并为日后的变革积存家底。与其一时失慎坏了和霍景的关系,他更宁愿稳健着手,同时信任向来讲求长远合作的对方会履行当初的诺言。
而现在,则证明了他的信任确实无误。接连涌上心头的喜悦之情让凌冱羽有些难以自禁,忍不住一把握住了霍景搁于案上的掌:
「谢谢你,霍大哥!」
「……这本就是契约上订好的,你无须谢我。」
「但若不是霍大哥,又岂可能有眼下的大好前景?」
清俊面容之上神色肃然,凝视着对方的明眸真挚而充满感激,「两年前,当我深深为行云寨的前景而忧心时,是霍大哥带来了转变的契机。而今耕耘的成果逐渐展现,又怎能教我不感动万分?」
可回应的,却是对方的一句否定──凌冱羽因而一怔,却见眼前的俊美容颜神色略缓,眸光亦为之一柔。
「即便没有我,你也必然能找到合适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标。毕竟,我虽给予了些许引导,可真正思考出解决方式的,却还是你自身……便如车马行,我不是说了?你的表现远远超出我的预料……能有这么样的表现,就证明了你并非如自己所以为的那般对商道一窍不通,而是一开始摸不着头领而已。」
「其实你自己也多少有些注意到不是?知道从何着手后,你的思路便活络了起来,对事的应对亦相当合理……这些可不是短暂的言语传授便能教出来的。」
顿了顿,「如今,八方车马行的成功已然证明了这一点,你的身份也由山寨头领便为优秀商人而逐渐为人所接受……对于此,你从无任何想法吗?」
「霍大哥的意思是……?」
对男子所言及那难得的柔和之色有些困惑,凌冱羽紧握对方的掌略微松了少许。可那看似被动的、无比温热的掌心,却始终不曾移开。
定定凝视着青年的深眸眼底,隐隐浮现了一丝挣扎。
沉默片刻后,霍景目光微垂,启唇道:「以你的才华,弃武从商也必能有极好的成就。难道你就没想过……试着从事一条不一样的路么?」
「嗯……不管城里的人对我的态度是否有所改变,八方车马行的老板毕竟只是我为实现所愿的一个辅助手段。我还是行云寨的三当家,这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
凌冱羽颔首道,明眸中透着坚定的光采……语气,亦同。
听着如此,霍景微微一叹,音调微沉:「即使这样的身份看似风光,对你却是拖累多过助益?」
「拖累?霍大哥是指……『义贼』的身分么?」
「不错。即便你有心想改变,一切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达成的。相较之下,以你黄泉剑传人的身份和实力,在岭南之外同样能有极好的发展,为何却要将自己囿限于此?」
语音至末已然越趋沉冷,像是恢复如常的表现,却反倒透露出了心绪的强烈波动。
可凌冱羽却只是摇了摇头。
「我确实有着想闯出一番名头的愿望,可当初加入行云寨的真正理由,却还是想一报陆伯伯当年的救命及再造之恩……若不是有陆伯伯,也许我早就溺毙在滔滔江水之中,也或许同样给人贩子捡到,最后卖去给人做长工,过着日复一日的平凡日子,只能在闲暇时听听江湖趣谈解闷;若不是有陆伯伯,我资质再好,也没有那个给师父相中的机缘,更遑论发展与否?更何况……」
青年音调略缓,凝视着对方的明眸依旧坚定,唇畔却已是一抹微笑漾开:
「我若不来岭南、不来行云寨,又岂有可能因缘际会识得霍大哥?」
如此一句,教听着的霍景微微一震。深眸间某种激越的情绪闪过,却旋又给某种更为强烈的事物硬是压抑了下。
──那是凌冱羽在相识不久后便察觉了的、过于惊人的理智。
原先静搁于青年掌下的手缓缓收握成拳,像在坚定着什么,又像在抗拒着什么……难测依然的眸直直锁向青年的,唇瓣轻启,脱口的音调沉冷:
「以你这些年来对行云寨的贡献,这恩也该报得足够了不是?」
「这点我从没想过,也从没在乎过……霍大哥,你还不明白么?行云寨就是我的家啊!既然是家,又岂能因一点困难便轻易舍弃?」
「可我不会永远留在岭南。」
反过来震住青年的,是这样简洁而直白的一句。凌冱羽眸间错愕之色浮现,却旋又化作了了然。
是啊!他怎么会忘记了呢?霍大哥是海青商肆的当家,商肆的基业又在北方,自然没可能长期在岭南待下去。这两年间之所以会停留于此,也只是为了和越族的生意而已。
凌冱羽低下了头。
他虽会撒娇玩闹,却不是个任性的人,不会明知对方困扰还硬求着对方待下。也因此,纵然心有不舍,为了今后某个日子而生的挽留话语,却终究没脱口。
比起消极的哀求等待,他更习惯的,是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一切。
思忖半晌后终于轻启双唇,青年重新抬起的明眸不但看不见分毫阴霾,反倒还更显耀眼:「我就想办法把车马行开到北边去,如此,你我迟早都能有见面的理由及必要不是?」
如此答案显然大出了霍景意料之外,而终是忍俊不禁地大笑出了声。凌冱羽还是头一次看见他如此反应,讶异问:「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不……你说的很对,只是又一次超乎了我的预期。」
很快就平复了情绪的霍景淡淡说道,可深眸间隐隐浮现的,却是迥异于先前大笑的哀伤色彩。
他提杯轻啜了口茶,而在微微垂眸的瞬间强自隐去了那样的情绪……待到停杯,眸间带着的,已是一如往昔的深沉:「打从认识以来,你总是一再让我惊奇。」
「这句话是称赞吗?」
「那我就满怀感激地接受了。」
凌冱羽含笑道,「霍大哥,若是真的到了你不能,或者说不需要再在岭南多留的时候,请一定要提早告诉我……当然,在那个时候到来之前,我也会尽可能珍惜你我相处的时光的──不过今日我也是时候离开了。让锅巴在这附近晃荡那么久,他一定觉得十分无聊吧!」
听青年提及他的那位「伙伴」,霍景的神色立时显得有些微妙,而让察觉的凌冱羽不由得为之莞尔。
事情还要从两年前说起。由于最初的几次相遇里霍景都未曾看过锅巴,是以有心「现宝」的凌冱羽特意安排了一天让双方见见面……谁知锅巴才刚给招下,还不待青年反应便开始攻击霍景,足让他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以阻止。本以为是那天霍景身上有什么引起锅巴敌意的物事,可弄了半天还是找不出个所以然,锅巴更是见一次就攻击一次,让凌冱羽伤透了脑筋……而最后的结果,就是他每回要找霍景,都得先暂时支开伙伴。而霍景么,虽然没受到什么伤害,却也对凌冱羽口中「乖巧听话」的鹰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他毕竟是自制极深的人物,神情随即便恢复如常,同青年一道起身将其送到了门外。
「对了……有件事。」
便在青年迈出门槛的前一刻,霍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了口:「你那位远亲的事已经有一些线索了……有确切的消息,我会再通知你。」
「嗯……多谢霍大哥。」
毕竟已经历过了这么多次的失望,乍听此消息时,凌冱羽虽有一瞬间的欣喜,却还不至于到高兴得跳起来的地步。含笑道谢后,他一个拱手,辞别对方转身离去。
望着青年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那身形隐没于巷口转角后,霍景才缓缓阖上了那扇破落的朱漆大门。
可身子,却依旧伫立在那早已紧紧闭上的门前。
原先仍紧锁着青年背影的深眸,瞬间为先前勉强压抑下的悲伤所笼罩……他像是想隐藏、想抹去一切般地紧紧闭上了眼,却只是让那张无人得见的俊容流泻出更为明显的挣扎。
直到几个深呼吸后,平时的理智再度掌控一切,他才一如既往地敛下了所有情绪,转身回到了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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