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舒哥儿抓住束带,就要高高举起素素。这一切仿佛在人们的意料之中,满堂大笑,却没有人吃惊。胤祯忍不住面热,这就是江湖高手吗?年庚尧却没有笑,而是面色阴沉的坐在一边。他心里在想着一个人,虽说现在已经是他的阶下囚了,但是在这个人的传说中,有一段故事和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座上宾”有关。无论如何,他不想得罪一个阿哥。此外,还有一个人没有笑,那个人年纪很轻,是个文官,却紧挨着年庚尧坐着。打从素素一进门,他就盯着看。此时见素素似有不利,不由得伸长了脖子,神色间甚是焦急。
比武还在继续,眼看舒哥儿的手臂已经伸直了,可是素素还在向上升。原来,素素只是借着他的一举之势,腾身跃起,在人们看来仿佛被抓住了一般。而舒哥儿临阵经验不足,手碰到素素的腰带便以为抓住,反手握住的时候,素素早已脱逃,他却因为手攥拳太紧,没感觉,加之素素随他力道而起,舒哥儿大意轻敌,没有发现。待到舒哥儿发现不好,想要后撤时,为时已晚。素素在空中一个玉女穿梭,头下脚上,倒吊着向下急冲舒哥儿的头顶而去。舒哥仰头眼瞅着,树枝如同利剑一样就要向自己冲来,身子竟然无法移动!眼看一双眼睛就要被捅瞎了,素素收剑亮掌,借着拍击舒哥儿的力量,身子已经象陀螺一般,瞬间又拔了出去,腾身跳到三丈开外。显然是手下留情。饶是如此,舒哥儿也蹬蹬蹬后退了几步,噗通,做到了地上。胤祯微微一笑,端起了酒杯。
素素看着原地呆若木鸡的舒哥儿说:“大人深得蒙古摔跤的精髓,在下领教了。只是对敌无非生死,花架子是要不得的。”一振衣袖,回身向主位拱手。
年庚尧这才回过神儿来,命人取来宝刀。
素素仔细看那刀,但见刀柄镶金嵌玉,腰身细长,轻弹刀身,回韵悠远沉稳,知道是倭刀中的精品。乃双手握住刀柄,双脚左右开立,自右向左轻轻一挥,虽不着力,可架势实足,显然明白东洋刀法。年庚尧有几分奇怪,问道:“吴先生也懂东洋刀法?”心中却在计量究竟要不要留下牢里的那个人。
素素看看年庚尧,回刀入鞘,说道:“曾经见识过。金钱所动之人并非只有国人。”短短半个月,吴素素的人头从三万飚升到三十万两白银,名动天下。吸引东洋浪人的追杀也不稀奇。只是看她说得云淡风轻,不知道当时是怎样的惨烈。
素素收刀后,并不急着回去,摩挲了一会儿刀鞘,突然手臂一振,一声轻斥,长刀应声而起,飞到半空中,“仓啷啷”一阵金铁交鸣,刀竟然脱鞘而出,刀尖向下迅疾而来。只见吴素素以右脚为圆心,左腿原地转动,身子已经闪过脱鞘直落的刀锋,反手如刀,横着扫了过去。一声轻吟,刀身断做两截,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不动了。素素走上前去,拣起断刃说道:“正好打两把好匕首。多谢年将军!”这才拱手施礼,翩然落座。
场上一片静寂。年庚尧看看胤祯,心中主意已定。
年庚尧的酒不错,素素临走的时候又讨了两坛。见她爱喝,年庚尧特地差人送到营帐。胤祯满意的冲他点点头。年庚尧忙不迭的打躬作揖,躬身相送。素素骑在马上,身子微微打着晃儿,口里哼的却是《十面埋伏》的曲子。胤祯见她薄有醉意,便想找人送她。舒哥儿应声而出,要送素素。素素本来要拒绝,此刻见是他,略一寻思,问道:“你当真要送我?”
舒哥儿说道:“这有什么真假!”面上有一刻的尴尬,连胤祯也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舒哥儿本性憨厚,酷爱“打架”。此时见有人比他高明,自然要抽空学习请教。
素素看看天色,说道:“也好,算我送你个人情吧?”
明明是舒哥儿送她,她却说送人情给舒哥儿,可见醉的不轻。胤祯摇摇头,带着年庚尧先走。
素素给了舒哥儿一小坛酒,要他喝光,舒哥儿只道是考验自己,二话不说,仰头干了。二人一路无言向营地走去。眼看快到营地的时候,素素突然勒住马,坐直了身子,整个人一下子变得精神起来。舒哥儿纳闷的看着她。只见她轻轻一跃,跳下马,悄无声息的落地。回头打了个招呼,舒哥儿倒是没有犹豫,依样画葫芦跟了上来。向着与营地平行的地方逡巡前进。
素素的脚步轻的没有任何动静,舒哥儿被她严肃的神情压迫,把自己的行动放的轻的不能再轻。好在两人行进的速度并不快,看来,素素更希望隐藏自己的行踪。不过,舒哥儿相信,如果他不跟着,素素会前进的更快。
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素素停下脚步。半蹲了身子,借着星光,舒哥儿可以看到草丛前面隐约有火。伸手刚要拨开草从看得仔细些,手腕一紧,已经被素素拿住。当下不敢乱动,悄悄的蹲在那里。
此时已是半夜时分,北地的冷风象刀子一样飕飕的。仗着酒意,舒哥儿勉强控制住牙齿,不发出打战的声音。斜眼看素素,却如雕像一般一动不动。黑夜浓浓的笼罩在他们周围,如果不是确定自己一直跟着素素,舒哥儿根本无法确定自己身边是否有人――一点人气都没有!
篝火旁边围着三个人,高矮胖瘦不一,但是身边都有家伙。过了一会儿,从对面跑来一个中等身材的人,微微抠搂着身子。和那些人很熟的打着招呼,坐到了火边,开始烤火。他的到来,使得沉默的人群变得热闹。
只听他对右手的人说道:“大哥,你知道今天我看见谁了吗?”
那个大哥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说道:“不就是白素素那个妖女吗!她贪生怕死,投靠十四阿哥,给满贼暖床,早已是尽人皆知的事情。”
那人继续说:“但是,这个妖女肯定被刘氏兄弟打成了重伤。我今天看见她用裂金掌断刀,动作很吃力,而且只断了两截。手上好像还受了伤。”
“哦?以她的功力修为,就算只是两截,也不至于受伤啊!”大哥另一侧的瘦子说道:“上次这个妖女用裂金掌劈了龙威堂的堂主。但是那个时候,她的手上有千年冰蚕织成的手套,而且据说这副手套上面缀着很多锋利的细刃,所以才能开金裂玉,如今她没有这幅手套了吗?”
新来的摇摇头说道:“这副手套被她当在了大通宝号。只当了十两银子。那老板晚上就被人杀了,店也被烧了,据说是那个妖女干的。如今这宝贝的下落没有人知道。二哥,你说这妖女是不是已经不行了,所以才投靠满贼,苟延残喘?”
那个被称作二哥的人一直没说话,此时见问,说道:“妖女诡计多端。半年来除了本身武艺高强,也与她机变百出,处事机警有关。就说那副手套吧。虽说只当了十两银子,可引开了多少好汉,以至于只剩下刘氏兄弟一路追杀她西进。若是众人齐心,妖女未必有活命的机会!”
那大哥点点头道:“不错。我担心的是,妖女投靠满贼后,以她的心机武功,若是为满贼效力,恐怕会坏了我们的大事。四弟,你今天探听的怎么样?”
新来的那人原来排行老四,说道:“我今天去大营里转了一圈,那个大印倒是好偷,不过年庚尧抓了老五,这大牢怕是不好进。”
大哥另一侧的大概是老三,说道:“哼,老五这个没出息的,不过是见了妖女一面,就魂不守舍。我们无境山庄的脸都让他丢光了。”
老四说:“也是。妖女甘心投靠满贼,老五还不信。竟要眼见才行,这才着了年庚尧这个狗贼的道儿。二哥,你想个辙,我们得把老五救出来。”
老二冷笑道:“年庚尧怕是早得了信儿,知道我们要拿那个什么王子的大印,抓了老五,做好了套儿,等着呢!”
老大说:“另外,我还得了个信儿。年庚尧在为他的主子寻找侍卫,已经笼络了不少英雄。我怕他会借着老五的事情,逼我们给满贼做事。”
老四一拍大腿说道:“不行!我们怎么能为满贼效力,这不是污了我们山庄的名誉!”
老三叹气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果真的那样――”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表情凝重,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各自睡去不提。
舒哥儿听明白,这是有人琢磨十四爷的帅印。丢失帅印固然是件大事,但是还不至于耽误军机大事,这些江湖人听故事听多了,想的太简单。另外一件事,就是他们有一个兄弟被抓了。而且,和身边的这位吴先生有关。
听完壁角,舒哥儿就想回身走人。习惯性的看了一眼吴素素,她依然一动不动的蹲着,只好耐下心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舒哥儿觉得腿都麻了。天仿佛变得更黑,连篝火都已经要灭的时候,树林已经有些早起鸟儿扑簌簌的觅食。舒哥儿觉得手上微热,不知什么时候,素素竟然握住了他的手,而他竟然没有察觉!舒哥儿脸上一热,不是没有握过女子的手,甚至家里面也有了两房妻妾。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很别扭,却有不敢动。不过,吴先生的手好像不大,很软,又很温暖。他正胡思乱想,一股暖流从素素的手心传过来,酸麻的四肢微微有些润泽。明白素素用自己的内力帮他,不禁为自己方才的想法害臊。赶紧敛了思绪,跟着素素一起,以极慢极慢的的动作悄悄的撤出来。
舒哥儿从来没有做过这么慢的动作,仿佛每一寸肌肉都要分开运动。若不是从素素手上持续不断的有内力输送,自己几乎都无法坚持了。此时,他才明白,自己真的是得了一个天大的人情。这些内力,若是疏导得当,自己的本事就不是一日千里可以形容的。可惜的是,自己一向喜欢外练功夫,对内练的本领没有兴趣,怕是白得了。
两人寻到各自的马匹。素素问道:“你可修过内功?”
舒哥儿老老实实的回答:“曾经有谙达教过,可是没兴趣,只学了个入门。”
素素道:“哦,那基本的穴位脉络你也清楚,是吧?”
舒哥儿点点头。素素道:“这里离营地不远了,先下来歇会儿,我教你些本事,别糟蹋了我的人情。”
舒哥儿知道她在开玩笑,可是还是为自己学艺不精略有惭愧。当下老老实实的跟着素素学了起来。想起刚才的情景,若是他来跟踪,别说离那么近偷听,只怕刚刚接近,还没找着人影就被发现了。想着自己方才的冒失,出了一身冷汗。放在战场上,小命儿就玩儿完了。此时,已经完全没了当初的猖狂傲气,对素素佩服的是五体着地。心里寻思着,什么时候再从素素那里学些本领。至于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碰也不敢碰。
两人回到营地的时候,正碰上点卯。舒哥儿赶紧赶了过去。素素嘱咐他,只要把大印的事情告诉达尔海,别的先不要说。尤其是年庚尧和四阿哥的事情,不要讲。舒哥儿久在京城,人虽粗豪,也明白这些阿哥的心思,不敢动里面的机关。只是奇怪,素素怎么会明白这些事儿。也没有多问,只是按照吩咐去做了。
大军要在这里休息两天。胤祯得空让达尔海把素素叫来。昨天晚上露的那手功夫坚定了他留下素素的决心。刚才事务繁忙竟然忘了问舒哥儿,现在正好叫素素过来问问。
达尔海去了不到片刻,一脸难色的回来,说道:“吴先生说昨天晚上喝多了,在外面睡的时候脖子有些落枕。现在正在睡觉,吩咐不让人打搅。下午的时候,会来见王爷。”
胤祯有几分不满,强压下来,让达尔海下去。达尔海想起舒哥儿说的事情,犹豫了一下,没有跟胤祯说。营地固若金汤,岂是说来就来的地方。舒哥儿太小心了。再说,达尔海一向认为象素素这样的江湖人,都是坑蒙拐骗之徒,实在信任不起来。即使她的那些本事,也未尝不是有什么猫腻在里面。反正他是不信的。至于舒哥儿报回的事,就不用打扰十四爷了。
下午的时候,素素才揉着眼睛来见胤祯。抱拳施礼之后,胤祯不由自主的看了两眼她的秃头,这才收回目光,清咳一声掩饰了一下:“昨夜先生一夜未归,小王实在是挂念的紧。”
素素眨眨眼,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有些不适应,心情好的不行。听胤祯问,笑着说:“多谢王爷挂念。素素昨日多喝了两杯,在野外睡着了。”
胤祯心道,你真的以为自己是男人吗?那舒哥儿也睡着了?和你?心里有些不舒服。眉头一皱说道:“不是有舒哥儿护送吗?”
素素道:“他也喝多了,大概也睡着了吧?”
胤祯看她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倒是坦荡磊落,心想,莫非这江湖上的女子都是如此?反倒是我多心了?
康熙非常重视儒学教育,再加上朝廷里规矩繁多,这些皇子接触的汉族大臣也是不少,潜移默化间,早已不能和以前老祖宗的时候相比。但是,一来胤祯对江湖草莽没接触过,多是从传奇小说中了解;二来,毕竟不像汉族的儒家大户有那么多的教条。所以,对素素的回答虽然不满,也没有多在意。很快,话题就转移到素素在席间露的那手功夫上。素素伸手让他看自己的伤势,胤祯命人取来伤药,嘴里还是不住的赞叹。闲话时间,不再多提。
素素大病初愈,借着行军的间隙,总是忍不住会多休息一会儿。刚从大帐里出来,又被舒哥儿缠住,要学行走之法。素素喜欢他的直爽无伪,又没有世家子弟的矫情,倒也不难为他。强忍着疲劳,又教了两招。胤祯听外面热闹,出来见是舒哥儿正在那里缠着素素学武艺,素素笑的很是开心,原本淡淡的眉眼,就象化开了一般,多了许多的从容和舒心。心里有些不开心,咳嗽一声,让达尔海带着舒哥儿去操练,自己送素素回了她的营帐。
看着素素进去的背影,胤祯有点发愣。这样的女子是自己从来未曾见过的。甚至到现在,他都有点搞不清素素的性别。有时看她独自立在一边若有所思的样子,真仿佛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卓然出尘。这样的女人,究竟经历了什么竟然可以杀了自己的全家和孩子,与整个江湖作对。看她素手纤纤,又怎么能够想象的到关于她的那些杀人如麻,鲜血横飞的传说?!
大牢位于城内的西北。
赵二巡视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找到值班的张三两个人一起喝酒。
牢里时不时的传来□□的声音,赵二冲那人喊到:“哼哼什么!年大人那是手下留情。要搁平时――”
突然,赵二不再说话,眼睛直直的盯着自己的鼻梁,再往下,脖子上,有夺命的家伙。张三被一掌打晕了过去,已经不能说话了。寂静的牢房里突然哗啦哗啦的,那是赵二尿裤子的声音。那人似乎笑了一下。一伸手,赵二哆哆嗦嗦的把所有的钥匙交了出来。那人手起掌落,赵二俩眼一翻晕了过去。
是夜,城里马蹄声声,军卒呼喝不断。就像炸了锅一样。
城外的小山上,老四架着受伤的老五,看着眼前的黑衣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老大拱手说道:“吴先生对我们兄弟的大恩大德,我们兄弟铭记五内。只是大义当前,在下不得不规劝先生一句,莫为满贼效力。”
黑衣人早已退去面纱,果然是素素。看看老五说道:“我救德文不过是酬他一顾之恩。以当时情景,尚有人肯坐下来听我抚琴,素素就是死也无憾了,更何况,德文还帮我寻到琴谱中的漏洞。人生有一知己足矣。今日德文有难,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与各位无关。还请各位妥为照顾德文,希望将来能有机会向他当面请教。至于各位所说大义,素素乃是偷生之人,自顾尚且不暇,焉有他视。这种英雄豪杰的想法,于我是十万八千里。将来若有冒犯的地方,素素情愿领教各位的教诲。”
老三道:“白素素,你是武林的公敌。不过是仗着满贼的护庇,有什么好得意的。你诱惑我五弟在先,现在又在玩儿什么把戏?!”
吴素素道:“现在老镖头碍着几位阿哥的面子,不再与我为难。赏银虽然收了回去,但是江湖上也有不少豪杰欲杀我以正视听。各位若是能够杀了我,也可以为自己挣几分名声,好处不是没有。所以,素素随时恭候各路江湖朋友的指教。人生在世,不过求‘快意’二字。无论是论琴还是论剑,素素奉陪到底。”
老三还要说什么被老大制止了。被称为德文的老五突然说:“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吗?”
素素看看他满是血污的脸,一双眸子因为充满渴望而变得光华烁烁,心中一动,胸中似乎有一股热血涌动,脱口说道:“我若不死,你若生还,有朝一日,请君品琴。”
德文闻言,轻轻一笑,说道:“定有此日!”言毕,已力竭昏迷过去。
兄弟几人匆忙扶着他下山而去。老二不解的问老大:“这样看来,那个白素素也算是个性情中人,怎么会做出投靠满狗的下流事情?”
老大看看山梁上隐约的人影,沉吟着说道:“倘若不是无耻,便是至情至性。此类人物,哪个不是惊世骇俗?!”看看昏迷中的老五,道:“还是好好劝劝五弟吧!”
素素看他们下山,半晌才对身后说:“出来吧!”
一阵悉窣声,走出来一个人,竟是那名席间出声惊叹的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