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夏
胤禛在位十三年, 从未离开过京城,原以为自己也没机会出去游玩,没想到入夏后第二个月, 胤禛允许我随允祥和允禄前往热河避暑。除此以外, 还带上弘历、弘昼以及福惠。
允祥和允禄的任务是率领一大群八旗子弟练习游猎、清除旧疾、强身健体, 弘历和弘昼跟着历练, 谨记“大清是在马背上打下来”的祖训。我和福惠则是“公费旅游”。
福惠是个聪明的小孩, 只有区区四岁,却能熟背三字经。他遗传了胤禛和年暮瑶所有的优点,长得自是俊朗不凡。英剑的眉毛, 圆润的眼睛,双眸炯炯有神, 就若一湾清澈的潺泉, 又若一对晶莹的珍珠。鼻子高挺, 微带鹰钩,薄唇红霞染, 一张一合际,稚嫩的童音郎朗响。他既孝顺懂事,又能说会道,胤禛非常疼爱他。
说实话,当我看到胤禛抱着福惠使劲亲时, 有点小小的嫉妒。但想着胤禛说以后也会这样疼爱我们的孩子, 又释然而笑。
刚上马车, 福慧就嚷嚷开, “阿姨, 阿姨,您给福惠唱曲吧, 您给福惠唱曲吧。”
阿姨是胤禛儿女们对我的称呼。
我亲了福惠脸蛋一口,笑道:“我们可爱的八阿哥要听什么曲呢?”福惠转动几下咕噜噜的黑眼珠,思索片刻,朗声道:“阿姨想唱什么曲,福惠就听什么曲。”弘历笑道:“八弟真没要求,弘历想让阿姨唱《兰花草》。”弘昼撇了撇嘴,拽着我衣袖撒娇,“阿姨别听四哥的,阿姨给弘昼唱《蜗牛与黄鹂鸟》吧。”
我盈盈一笑,摆出为难的样子,“你们几个小鬼头,一个要听这个,一个要听那个,阿姨到底该唱哪首呢?”福惠奶声奶气的道:“福惠最小,阿姨要听福惠的,哥哥们也要听福惠的。”弘历耸耸肩,“四哥没意见。”弘昼嘟着嘴道:“五哥也勉为其难的接受。”我轻轻拧了拧福惠的腮帮子,柔声道:“唱什么呢?”
福惠眨巴几下眼,两只手放在小脑瓜两侧,“唱《小白兔,白又白》。”我“扑哧”大笑,连声道“好”,心里想,让人欢喜让人忧的小家伙,居然让我在两个十来岁的孩子面前唱儿歌,真丢人。早知就不听胤禛的馊主意,去给几个小皇子和小公主上音律课和舞蹈课了。
我清了清嗓门,一面拍掌,一面低声唱:
“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和青菜,蹦蹦跳跳真可爱。
公鸡公鸡真美丽,大红冠子花外衣,油亮的脖子红红的瓜,人人见了人人夸。
小鸡小鸡叽叽叽,爱吃小虫和小米。小鸭小鸭嘎嘎嘎,扁扁嘴,大脚丫……”
还没唱完,允祥用马鞭撩起车帘,打趣道:“怎么唱这个?真难听。”我没理允祥,只管拍掌唱。弘历和弘昼抿嘴低笑,福惠不干了,双手掩面,呜呜咽咽,“十三叔欺负阿姨,十三叔欺负福惠,福惠回去告诉皇阿玛,让皇阿玛打十三叔屁屁。”
我没有继续唱,笑着掏出手绢给福惠擦眼泪。允祥蹙着眉头讨饶,“得,得,得,知道你皇阿玛最宠你,十三叔错了还不行吗?”福惠破涕为笑,拉着允祥伸进窗户的手,撒娇道:“十三叔要是给福惠唱一曲,福惠就不告诉皇阿玛。”弘历和弘昼拍手叫好,我幸灾乐祸的看着允祥,朝允祥做了个“活该”的手势。
允祥扬起眉角,笑道:“可以唱,不过得出了京再唱,福惠总不至于让十三叔在大街上唱吧?多丢人啊。”我要说“就让”,福惠拍掌道:“好啊,好啊,十三叔还要舞剑给福惠看。”允祥“嗯”了一声,指着弘历和弘昼道:“出皇城了,你们下来骑马。”弘历和弘昼道了声“是”,先后跳下马车。允祥叫我继续唱“小鸡小鸭”,放下车帘驱马前行。
“阿姨,哥哥们都去骑马了,我也想骑马。”福惠把车帘打开,趴在车窗边,声音蓦地低沉下来,神情是半羡慕半期待。我叹口气,把福惠抱在怀里,安慰道:“八阿哥还小,等八阿哥长大一点了再去骑,好不好啊?”福惠眨巴几下长睫毛,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笑道:“我要跟皇阿玛和额娘骑,还要跟阿姨骑,好不好?”
我笑道:“好。”福惠带着浅笑,闭上眼睛,“阿姨,福惠想睡会。阿姨,出京城了叫福惠,好不好?福惠要听十三叔唱曲,还要看十三叔舞剑。”我点了点头,把头靠在福惠瘦削的脸上,喃喃道:“宝贝,睡会吧,睡会吧……”
“唉呀。”福惠忽地瞪大双眼,吃惊的看着我,“阿姨怎么了?脸色似乎不好。”我笑了笑,“阿姨没事,可能是昨晚没歇好。”拉着福惠瘦削的手,把福惠按在怀里,“好好睡吧,出京城了叫你。”福惠重重点头,还是带着浅笑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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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看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风景,心情异样的激动。和几位爷下马,拍手大笑,坐在草地上欣赏落日美景。
突然想起某些事,有点烦闷。上个月,允禩又被胤禛狠狠责骂。我不知是何故,反正胤禛又急又气,骂得很凶,大意是允禩素来阴险狡诈,即位后,他对允禩不计前嫌,优厚又加,然而允禩怀有私心,不办实事,有负皇恩。胤禛命令各位大臣要时加规劝,责令允禩痛改前非,不然定不轻饶。
允祥的声音霍地响起,“每天过得自由自在,还有什么可闹心的?”我不承认,“我哪有闹心?”允祥和我并肩而坐,正色道:“是不是在想八哥的事?”我望着绚丽多姿的晚霞,笑道:“以前因为思虑太多,才会得气郁症,好不容易有重生的机会,不敢再去多想。我只希望陪着胤禛,和他变老。
允祥道:“静姝陪我受了十几年苦,我也希望能与她走完人生余下的路。”顿了顿,接着道:“我失去皇阿玛宠信,没能为皇上今日的地位尽点绵力,未免有点遗憾。你在婚前弃皇上于不顾,让皇上肝肠寸断。你知道吗?皇上那几年看着跟没事似的,其实……”
“别提了,好吗?”我打断允祥的话,泪流满面,“别提了,别提了。”允祥拍一下脑门,“瞧我,真糊涂,惹你伤心。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我拿出手绢拭泪,沉沉的道:“你恨八爷和九爷吗?”
允祥道:“生在帝王家,注定要去争要去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根本不存在对与错,因此也不存在恨与不恨。只要八哥能真心实意为皇上分忧,我便宽慰,无奈八哥根本不配合。九哥在西宁称自己是出家离世之人,不听皇上约束。他与他的亲信穆景远住处相邻,特将后墙开一个窗,二人常由此往来,暗中密谋。九哥利用穆景远手中的外文书籍,想出一种以西洋字母拼读满语的方法做‘密码’信,用以传递消息。为了不被发现,把信缝在骡夫的衣袜里。不过这些根本瞒不过皇上的火眼金睛,皇上岂能任由他胡作非为下去?”
我不悦道:“说实话,我非常恨九爷。每次想到惨死的涵依,恨不得咬他几口泄愤。”允祥嘻嘻一笑,一本正经的道:“我终于明白皇上为什么喜欢你了。”我很纳闷,不解的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允祥哈哈大笑,“因为皇上喜欢狗,而你喜欢咬人,不正和皇上胃口吗?”
允祥说完这话,起身就跑。我佯怒道:“好你个十三哥,敢骂我是狗?我饶不了你。”允祥跑出丈许,双手抱于胸前,“行啦,行啦,你是皇上最疼爱的人,我可不敢惹。我错了,向你认错。”说完作了一揖。
我冷哼一声,望着天空默不作声。允祥笑道:“你不要想八哥和九哥的事了。本来不该跟你讲这些的,要是被皇上知道,准得骂我。你好好照顾皇上和自己就成。”我笑着点了点头。允祥朗声道:“很久都没有合奏了,回帐合奏一曲,如何?”我大声叫好,和允祥跨马扬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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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二年秋
夏日离去,秋意来袭,塞外开始变冷。今日风和日丽,我带着福惠骑了会马,安置好福惠,去允祥的帐篷,和允祥共用晚膳。
我蹑手蹑脚进帐,发现允祥正坐在书案边傻笑。我朝候在允祥旁边的王贵做个“噤声”手势,轻轻走到允祥身后,往方桌上摆放的奏折看。跳过千篇一律的马屁话,直接盯胤禛的红色朱批。
“朕躬甚安,尔等安好?朕确为尔等忧虑。所忧虑者,当尔等肥壮而返还时,恐怕认不出来也。”
我看完这话,忍不住笑出声。胤禛果真是个冷冷的幽默专家,简直是太可爱了,回京后定要好好亲亲。允祥“啊”的一声回头,大声喝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密折也敢偷看?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