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在国公府鲜少出头说话,是以家中叔伯们从未留意过她这么个望门寡。
不过是家中养的闲人,怎么也来参与男人的事?可毕竟是女流,众人也不好轰她离开,只是好声劝慰道:“八弟妹,下这么大雨,你衣裳都湿了,快回去换衣裳吧,免得惹上风寒。”
苏玉并没有退缩,鞋里的水聚集在一起,像是踩在滩涂之上,湿漉漉的。她屈膝行礼,继续说道:“还请叔伯们听我一言。”
二伯觉得好笑,但看她平日寡言少语,便随口应了。
苏玉看看四周,示意所有仆从都退下,才开口说道:“此次十殿下南下,圣人原只遣他一人去。因皇后娘娘担心,又下才添了七殿下。”
“当真?”
“我与元阳公主相熟,圣人在猎场就已下令十殿下南下议和。当时七殿下是被圣人轰走了的。”
众人的面色渐渐从随意转为凝重。
苏玉又道:“再说,十殿下既没有得罪士族,也没有得罪宗族。”
起先苏玉还担心左丘宴受伤,方才一说长公主被拦在宫门外,还被七殿下一剑刺死,心中便明白了。
左丘宴早知此事难办,干脆就摔下马“晕”了。这样一来,棘手之事就轮不到他来面对。
这件事,谁办谁就错,怎么办都是错。
正好门上来人回话:“宫门落钥了,国公和夫人被留在宫中,进宫的人都没让出来。”
那人又道:“不过,元阳公主没有进宫,带着太医去了十殿下府上。有个小内官也进了十殿下府,我们看着像是颜贵妃身边的。”
众人顿悟过来。
二伯沉思一阵,与其他几人对视,不再犹豫,备好上等药材,二伯陶思桥冒着狂风骤雨去了左丘宴府。
苏玉坐在正院厅中一直候着消息,快入夜时,二伯回来了。
与二伯一起到家的,还有七皇子被囚宗人台以及皇后闭门思过的消息。
众人欢喜不已。
这一次是赌对了!
“十殿下醒过来了,送的东西没有收,但我看别人送的他也没有收,”二伯顿了顿又道,“受了伤那般虚弱,还专门见了我,那么多人,十殿下就只见了我一人。”
二伯喝了一口热茶,抬起头看向众人:“还问你们好。”
苏玉垂着眼帘静静听着,起身准备回屋。
二伯又叫住她:“幸好弟妹消息灵通,待父亲母亲回来了,要给弟妹嘉奖一番才是。”
苏玉淡然一笑:“一家人,不必见外。”
次日,翊国公回来,听了这消息,特地让国公夫人将苏玉请到前院来夸赞了一番。又提及圣人要遣陆铮出征,崔礼礼捐出家产,被圣人封为惠安县主。
国公夫人知道她与元阳和崔礼礼交好,便说既然都是好友,日后就要多多走动,请到家中来也是可以的。
苏玉应了下来。
翊国公回到家还未休息得舒坦,便又被召回宫中。
这一去,圣人驾崩,左丘宴登基。
【九】
有了元阳和崔礼礼的加持,红姣对苏玉殷勤起来,端茶送水也热情得多。
可苏玉总是恹恹地坐在窗边发呆。崔礼礼几次约见她都没去。不是不想去,而是知道崔礼礼可能是要替左丘宴传话。
直至陆铮出征那一日,她才打起精神去了。
她站在人群中,只见左丘宴一身朱白二色武弁服,头戴“金珰附蝉”笼冠,站在城楼上迎风眺望。
几个月不见,他已不再是风流人间的皇子,而是坐拥天下的帝王。
苏玉理不清心底那一抹酸涩究竟是什么。眼看着左丘宴从城楼上快步走下来,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两步,躲进人群中,转身快步离去。
刚回到国公府没多久崔礼礼又替他来做了说客。
苏玉从妆奁中取出那串珊瑚珠子,递给她:“如今他已是还是不要来往的好。”
崔礼礼尽职尽责:“我看他对你真心,你当真不想和离?”
苏玉摇摇头:“我这人最是怕麻烦。如今获得自在,为了一个男人进宫,还要与那些女人争宠,太麻烦了。”
“若他不肯放手呢?”
“不过是得不到的执念罢了。等他有了新宠,便会忘掉。”他是圣人,后宫里会有各式各样的女人,多她一人不多,少她一人也不少。
崔礼礼收下珠串:“我替你去拒绝此事。”
目光落在那串珠子上,苏玉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裂了一条口子,血不断涌出来。
绵绵不绝地疼着。
她咬紧下唇,过了好一阵才说:“麻烦你了。”
也不知崔礼礼怎么跟左丘宴说的。
几日后的深夜,左丘宴毫不客气地闯入她的房间。
守在外间的红姣依旧睡得死沉,被他让影卫将人抬了出去。
苏玉从梦中惊醒,还未叫喊出声,就被左丘宴死死抵在床榻上,所有的声音都被尽数吞没。
她下意识地抗拒,双手却被他一掌紧箍着举过头顶,压在床上。
灼热又愤怒的气息彻底将她笼罩。
那只手凶狠地揉掐着,她痛得不住摇头求饶,可左丘宴根本不准备放过她,用力在她心口种出一朵鲜红似珊瑚的花儿。
黑夜之中,左丘宴的眼眸亮得吓人,每一个动作,都是在宣告他不会轻易放手。
拒绝皇子,可以。
可拒绝帝王?太难。
自从上次食肆一别,连着好几个月不见她,原以为她会想明白。如今他已经是圣人了,她要的扬眉吐气报仇雪恨,他都可以替她做到。
他受伤生病,在城门外晕倒,元阳都在他府上住了好几日。她呢?
翊国公府的人来时,他是欢喜的,还以为她会想法子带句话。结果呢?
就算她好面子,陆铮出征那日,他让崔礼礼亲自登门去劝她,她却让崔礼礼将珊瑚珠子送回来。
“要断绝来往?”左丘宴越想越气,愈发放肆凶猛。
床榻嘎吱作响,素色的帐子抖得像漠湖的波涛。
苏玉突然想起幼时在漠湖边的初见,那一叶扁舟晃得也是如此厉害,身子顿时一僵,连一点回应都不肯给他。
左丘宴见状心中更怒,怎样都觉得她是在挑衅自己。
情场浪子,花样百出,他使劲挥身解数,就要看到她被情欲淹没的模样,仿佛那才是她藏在心底的话。
“苏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左丘宴在她耳边低声唤着,逼着她面对自己的欲念,“还怎么拒绝我?”
他没有说“朕”。
苏玉像是被撕裂开了一般。
不断地逼迫自己回想漠湖上的小船,回想学堂前的马车,可是又羞耻地感觉到身体早已被他拽进了那道白茫茫的深渊
她沉沉地昏睡了过去,身上遍布他刻意留下的痕迹。
左丘宴将她搂入怀中,将那串鲜红的珊瑚珠子再次套在她的腕间。手又放在它最习惯的位置,握着最柔软的她。
毫无睡意。
一想到她始终不松口,他的眼眸黯了几分。
起初他以为她留在翊国公府为的是复仇,如今他是圣人,能给她荣光,能让打她耳光的苏家人从此匍匐在她脚下。
后来他又想,她应该是不愿做小。百姓的妾,她不愿意做,皇子的妾,她不愿意做;如今他是圣人了,一个妃位多少女人抢破了头,她还是不愿意。
她拒绝他究竟是为什么?
【十】
苏玉醒来时,左丘宴已经走了。
隐约记得他临走前,捏着她的下巴,说:“不许拒绝我。”
不知他那些女人是否都这样被征服的。霸道又温柔,风流又执着。
苏玉酸涩地想着。
红姣应是被下了药,睡得很沉。
她拖着酸软的四肢,悄悄寻了帕子擦拭身体。将昨晚那些欢好的残余,一点点擦干净,再换上干净的衣裳,继续躺下假寐。
可没睡多久,就有人来传话,说母亲来看她了。
苏玉不想见,翻了一个身:“我在替亡夫抄经,不便相迎,有什么话留下便是。”
那人只得去回话。
第二日,母亲又来了,还带着父亲。
对于苏家的盘算,苏玉再清楚不过。定然是因为那日在食肆里见到过左丘宴,便想着要她在左丘宴面前说两句好话,“拉扯”兄弟。
苏玉懒得应酬,干脆将自己关进佛堂里,说她要抄经四十九日,谁都不见。
如今她在翊国公府里说话有些分量,下人见风使舵,她不愿见娘家人,下人自然也不怎么热络,留着两人在门口喝了一口茶,便不再理了。
如此清静了两个月。
京城大雪纷飞时,突然流传起了一个小道消息。
说捐家产的惠安县主成了当今圣人无名无分的新宠。圣人亲自派马车接她入宫,日夜留在清静殿中伴驾,太后召她说话,还要看圣人眼神。
国公夫人便来问苏玉:“这个惠安县主,不是与陆家老二有些纠葛吗?怎的又进宫伴驾了?”
苏玉不认为崔礼礼会对左丘宴起心思。然而,左丘宴未必不会对崔礼礼起心思。
他那样的人,看上的,总要想办法弄到手。
消息才传出来没多久,宫里就遣内官来找苏玉,说是元阳公主在宫中动了胎气,需要静养,请她和纪夫人进宫。
苏玉原是想要拒绝的。可这内官是对着国公和国公夫人说的,意思是要得国公的首肯。
国公夫人没有阻拦。圣人与元阳公主关系最好,苏玉能进宫陪伴元阳公主是殊荣。
反倒是翊国公私下叮嘱了一句:“如今宫内形势微妙,老八媳妇还是要谨言慎行,太后那边万万不可得罪。”
“媳妇知道了。”
进宫后,她刻意没有去面圣,径直去与元阳、纪夫人和崔礼礼见面叙旧。
只是有些事躲是躲不过的。左丘宴得了机会就将她拖进内室之中,狂风骤雨地袭来,不容她有半分拒绝。
苏玉对于他的急切有些难以理解,后宫那么多女人,难道他都不碰吗?
崔礼礼解释说她进宫这几个月,左丘宴只进过一次后宫,还是为了将她从太后手中解救出来。
“如今我可是他无名无分的新宠。”崔礼礼朝苏玉挤挤眼,又正了神情说道,“他也不容易,孤军奋斗,着实辛苦。你来了,陪他说说话也好。”
苏玉大约明白左丘宴在宫里的处境了。
左丘宴的皇后和几个贵妃都是潜邸时,太后给安排的女人。
后宫的恩宠从来不是真的男欢女爱,而是权势的分配。如今太后权势渐强,他绝不能再给那些女人一点恩宠。这是平衡之术。
苏玉有些心疼他,更为自己庆幸。这样的地方,当真不是她该来的。
可说话归说话,有些事,她又怕太过沉迷。
后来几次,她与崔礼礼约好。一旦被他拖进内室,崔礼礼就在门外娇声娇气地唤“十郎”。
这冷不丁地唤了几次,便伤了“龙脉”。每每入戏时,左丘宴就担心崔礼礼会来捣乱,觉醒的“龙脉”顿时就沉沉睡去。
左丘宴忽然觉得这一招也似曾相识。便抓着苏玉问:“学堂门口,你是不是在我的马车旁敲过锣?!”
那刺耳的铜锣声,也曾叫他“力不从心”了好一阵。
苏玉没有被识破的窘迫:“是。学堂门口,实在有伤风化。”
左丘宴先是无奈地笑了笑,忽然又想通了一件事:“苏玉,你是不是在害怕?”
苏玉抬头看他:“什么?”
“我的过去,让你害怕。”他的眸光将她锁定。
“没有。”她垂下头飞快地否认,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左丘宴伸出手来拉她:“崔礼礼进宫是迫不得已,待事情一了,我就接你进宫来,可好?”
他目光灼灼,深情款款的模样,让苏玉心中一软。
可很快又想起那条小船,那驾马车,以及后宫的勾心斗角,吓得她一激灵,连忙站起身,跪在地上,倔强地挺着背:
“民女无心进宫,当初也只是好奇,凑巧遇到圣人,承蒙圣人不弃,有了这段露水情缘。还请圣人莫要放在心上,凡事以国事为重。”
她称呼他“圣人”,是刻意在两人之间划出一条鸿沟。
左丘宴呼吸一沉,似是有千斤万斤的石头坠在心尖,用力向下拉拽着。
灼热的眸光渐渐冷下来,他负手望着窗外皑皑白雪,一片萧瑟,就像他如今的境地,虽有一线生机,却不知要等到何时:“罢了,朕.也不留你了,明日,你就出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