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年何月的暮春。
不知何山何水的花间。
骏挺的黑马压着脖子,蹭了蹭在溪边喝水的小白马。小白马摇摇脑袋,将身上的鬃毛甩出一波白浪。
山涧四处的花儿开得烂漫,某人诗意顿起,一抛袖子诵道:“看山看水双双坐,听风听雨沉沉眠。”
崔礼礼噗嗤一声笑出来:“陆执笔幼时若肯把研究风月的光阴,用一半在诗词上,也不会写出这样的句子来。”
陆铮觉得这话她似是说过,仔细一想是初见那年的七夕。
他拿着“那个图”,要她也拿些“那个图”来换。她叫人抬了一箱子画儿来,名字都起得别有用心,图一交换,两人各自秉烛研读起来。
明明两人想的都是春宫图,到手的却都不是。崔礼礼占了上风,将他好一阵奚落。
“这诗原句写的是‘独坐’,我们俩一起自然要改。”陆铮大言不惭地坐下来,随手摘了一朵鲜红的花儿插在她鬓边,满意地端详着,“嗯,像个俏新娘。”
说罢,就像不远处的黑马一般,他也腆着脸勾着脖子凑到崔礼礼眼前:“下个月我又要跟船去贤豆,少说也要小半年才回来。要不,咱俩找个日子把婚事办了?”
“婚事跟你去贤豆国有何关联?”
陆铮的眼神有些闪烁:“总不好叫泓儿和潞儿长大了都没爹。”
“什么叫没爹?是泓儿和潞儿管你叫‘娘’了?还是你此去贤豆准备一去不复返了?”崔礼礼白了他一眼,扭过身去摘花儿编花冠。
陆二公子锲而不舍,并拿出实证来:“你上次明明答应了我的,总要说话算话。”
“上次分明是你使诈!”崔礼礼一说这个事就来气!
“什么使诈?当时你信誓旦旦说过了上巳就办。还连声叫我夫君,总不能事后不认账啊!”陆铮一副你嫖了我,就要给钱,否则就赖上她的模样。
崔礼礼也不示弱哼了一声:“那种时候的话,怎能当真!叫几声夫君不过是情趣而已。”
陆铮这下更不依了:“什么几声,我可是数得清清楚楚,你足足叫了四百——”
“陆铮!”崔礼礼蹭地站起来,脸难得红了,“你!你!你!你还说!”
“你害羞了.”某人得逞地坏笑着,“这里就你我二人,羞什么?”
他伸手来拉她,却被她甩开。
害羞个屁!明明是气的!那次他就是故意的!
在那种时候,眼看着就差那么一点点了,他还偏偏使坏。
拿捏着她,说叫一声“夫君”就给她。
她脑子混混沌沌一片,哪里顾得上其他,以为唤一声就可以了。
谁知这是个唤他一声只动一下的狗东西!
崔礼礼气得扭身就往花丛中走,陆铮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抓住她的手不许她甩开,十指紧紧相扣:
“泓儿六岁,潞儿两岁,兄妹俩一口一个爹爹娘亲地唤着,成亲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吗?”
“既然已经是这样了,成亲不成亲又有什么重要呢?”
崔礼礼一直以为陆铮是懂她的,两年前诞下潞儿之后,他的想法就有些变化,最近这些日子他似乎愈发执着于那一纸婚书了。
当初说得好好的,日子一久就变了。
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陆铮欲言又止。
“到底是何缘由?”崔礼礼狐疑地打量着他,“泓儿跟你姓陆,陆家也算有后了。莫非要成婚才能入你陆家族谱?”
到哪里都没这个道理。
“跟这个没关系。”
崔礼礼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你不会是还在担心我跟韦不琛和何景槐吧?”
某人别过脸,望着远处,浅叹一声:“不是。”
多年过去,韦不琛始终没娶妻,他的确不放心,但是天高路远的,也碍不着他什么。当年他就没担心过她对韦不琛有什么,如今更不会担心了。
“我知道了——”崔礼礼突然驻足,转身站到他面前,仰着脖子凝视着他。
微风轻轻扬着她额边细碎的头发,阳光给她的面庞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今生今世的岁月对她格外温柔,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不曾变过模样。
陆铮低头望着她,声音不觉放柔了许多:“你知道什么了?”
她说得煞有其事:“你是担心我把家产全都卷跑了,你成了穷光蛋。”
她就是有这本事,前一刻还在气他,后一刻又将他逗乐。他忍不住笑着点点她的鼻头:“堂堂惠安县主还看得上我那点银子?”
潮帮初立,海市已建,崔家如今的家产比起当年只多不少,若圣人归还那四百万两银子,崔家定然稳坐芮国首富的宝座。
“哈!我就知道,你的狐狸尾巴被我捉住了!”崔礼礼捉住他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你就是想要霸占我崔家家产.”
“说得没错,你崔家最贵重的,我就一定要霸占住.”指尖的传来的濡湿让他些微失神,陆铮想要俯身吻她却被躲开。
美人计果然是最有效的。
崔礼礼对他的命门一清二楚,自然要变本加厉,眼眸含水,声音也放缓了:“说说缘由.”
滑腻腻的,湿漉漉的。
陆铮正要开口,不料天空中飞来一只鸟儿,就在二人头上盘旋。他顿时醒悟过来,暗暗庆幸没有着了崔礼礼的道。
他伸出手,水枭落在手臂上,取出细细的小纸棍,上面写着:“圣人召你二人即刻回京,不得有误。”
即刻?
两人对视了一眼。
究竟出了何事?
得知崔礼礼要回京,京中有些人就按捺不住了。
最先收到消息的自然是韦不琛。
只是陆铮和崔礼礼的行踪飘忽不定,绣使常常失了二人的下落。他干脆遣绣使去寻拾叶,想要打听崔礼礼何时抵京。
拾叶答了一句很拗口的话:“姑娘说姑爷不许她说。”
韦不琛绞着眉冷声嘲讽:“她竟变得如此夫唱妇随。”
郭久犹豫了一番,还是不忍告诉他,这是崔礼礼在提醒他,她已是他人妇,不便相见。当初韦不琛将她困在那小宅院中四十多日,只怕耗尽了两人所有的情分。
“郭久,你派人知会各城关卡,务必查到他二人踪迹。”
唉.郭久暗暗无奈地摇头,叹一口气才抱拳说:“是。”
可绣使哪里是陆铮的对手。
前世他能在绣使眼皮子底下乔装回京,今生自然也能。
“非得扮成这样入京?”崔礼礼对着水边看着自己满脸皱纹的模样,极其不满,“是圣人下的诏书,又不是我们抗旨私奔,用得着这样?”
“韦不琛那家伙肯定是盯着的。”
崔礼礼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还说他不是
陆铮又道:“再说圣人召得如此着急,我们先混进去打听看看。”
这倒是有几分道理。
于是一个跛脚老妪坐在一个独轮木板推车上,庄稼老汉推着她进了京城。
几年未归,京城还是旧模样。
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看起来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的样子。
庄稼老汉寻了一个茶水铺子讨水喝,问了好半晌也没问出个名堂。又绕道去寻曹斌。
曹斌已不住在老宅,搬了新家。曹父曹母也不知他俩底细,见是两个乡下人,不像是又坏心眼的,便留在曹府休息。到了入夜时分,曹斌才回来。
“曹将军,别来无恙啊。”庄稼老汉朝曹斌行礼。
曹斌愣了好半晌,旋即招呼人将大门关上,又屏退所有人,才拉着二人道:“陆兄,嫂夫人,你二人为何扮做这个模样?”
一声“嫂夫人”叫得陆铮颇为身心舒畅,也不再装模作样,褪去伪装与曹斌相认。
“扮成这样,你都还能认出我来!”陆铮难得诧异。
曹斌留了须,显得成熟不少:“陆兄,你忘了,老弟我是听音辨星寻路出身啊,你的声音,在海上那么大的风浪我都能辨别出来,更何况今日!”
“曹老弟有所不知,圣人急召我二人返京,信中并未提及所为何事,故而有些忐忑。”
曹斌摇摇头:“圣人之心实非你我能揣度的。”
他站起来在屋内走了两圈,又坐下来道:“这几年圣人一直推行修生养息之策,缗钱收得少加之税赋减免,若非嫂夫人当年捐的那些银子,只怕实难支撑下去。想来这次召兄嫂进京,应该还是与银子有关。”
崔礼礼看着曹斌,抿着唇笑了:“曹将军——”
曹斌连忙摆手:“可担不得这称谓,嫂夫人就叫名字吧。”
“还记得在定县马场,你与我坐在马场的角落,那时候你还在发愁没有功勋。如今成了将军,讲起朝堂的事来,也头头是道了。”
曹斌闻言站起身来,深深作揖行礼:“受教于兄嫂,此恩从不敢忘。”
陆铮拍拍他的肩:“一口一个兄嫂的,听说你娶了芸妃的胞妹?”
“是。圣人赐的婚。”
“何时让我们见见弟妹和侄儿?”
“进宫去了,说是这几日圣人在替几位皇子寻伴读,我家那小子年龄相仿,便跟着一起进宫去了。”
“这倒是好事。”崔礼礼笑意并不浓,看向陆铮最后又看回曹斌。
陆铮明白崔礼礼的意思,武将之子,定居宫中,这配方似乎有些熟悉。
“好什么啊,元阳公主家的小郡主,加上大皇子,二皇子,年龄都大一些,开蒙——”他说得极其隐晦,“开蒙很早.”
叹了一口气,曹斌又说道:“我家那个狗头傻儿子真要伴读,只怕.”
陆铮几年不见左丘宴,也不知他究竟变成何种模样。那个位子上坐着的人,想的与旁人永远不同。
这背后之事,未必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