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声一身连着一声,官军前阵队伍之中戴铁盔,披重甲的步卒便如钢铁城墙也是朝着两侧涌动。后阵紧密排布的轻步兵,以及挎着弓矢的弓箭手也尽皆向左右移动。本来各个部曲结成大小阵势开始动弹时,就看见一排排望不到头的人头攒动,气象威严的肃杀之气,更是扑面而来。
可正是因为对持的双方兵马剑拔弩张,彼此军阵生出漫天杀气,从高俅军阵之中踅将出来的八员骑将踱到两军对持的中心位置之时,他们的身形便越显得格外的凄凉。
只区区八骑,面对千军万马,又能在战场上发挥出多大的效用来?休说是萧唐全军押上,便是出动一两只精锐马步军部曲并足以碾压过去。若是几员骑将不游走退避,双方一旦全面开战,在万矢齐飞,众多部曲都杀入战场的情况下,处于两阵冲锋的中心地带,又如何能有活路?
不止是萧唐,麾下诸部将士也都是甚是纳罕。可是当那八骑向前催骑又走的近些时,萧唐这面也终于隐约瞧清并未统领任何部曲策马踱出军阵的那八员骑将,却正是王焕、韩存保、张开、杨温、徐京、李从吉、项元镇、王文德这八员节度使。
萧唐若有所察,当即面露愠色,并忿声说道:“高俅老贼!当真要使如此阴狠刻毒的歹计!?”
瞧这般架势,王焕等人似乎经被高俅勒令,而只得不带任何兵卒出阵,前来向萧唐所部兵马搦战斗将!
萧唐经历过的许多战事里面,除了那些江湖间绿林强寇彼此规模不大的冲突厮杀,阵前放对斗将向来都不是常例,往往也都是在混战厮杀时己方麾下兄弟撞见敌将再捉对厮杀起来。然而双方大军先行只做旁观,而先派出彼此麾下猛将单挑分出高低,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是在正规战事之中也的确十分罕见。
阵前苦斗獬豸将,旗下旁观草木兵。主将身先士卒、亲冒矢石以激励三军是方今时节战争常态,而斗将单挑就是为了激励士气或许也会发生,可是萧唐也完全可以不理会敌军前来搦战单挑的要求,只顾点拨兵马掩杀上去,不必在只逞个人武勇的单挑斗将上花费心思。
但是萧唐的确有着自己的顾虑,而高俅也很清楚萧唐的顾虑,毕竟王焕、韩存保、张开等人与萧唐以往交情颇深,如今彼此势成敌对的关系,可是萧唐当真就能狠下心肠,喝令麾下马步军诸部从无视阵前王焕等人的存在,而直接从他们身上碾压过去么?
高俅的嘴角渐渐的又显露出一抹狰狞的笑意,他记恨王焕、韩存保等人以往在汴京时与自己的死对头萧唐亲近,若只是因萧唐背反朝廷,而编排罪名罢黜发落这些前朝宿将却又太过便宜他们了。何况这八节度里面也有许多是前朝受了招安的绿林强寇,俱是精锐勇猛之人,高俅交托军权教他们这些与萧唐旧日交情颇深的将官带兵,也甚不放心,然而利用王焕等人于阵前向萧唐所部兵马搦战,也正合其理。
如今老夫必要挥军前来诛杀你这反贼报雠,王焕、韩存保这些明明是过了气的人物以往又甚不识抬举,可是好歹仍要听我号令行事,却不正可瞧瞧你萧唐与旧识相残?
高俅越寻思他神情便越是阴鸷,膝下高尧辅、高尧康、高尧辅虽凭自己的势要也得高官厚禄,可是丝毫不通兵事,唯有个叔伯兄弟高廉不止学得些障眼的法门,亦有统军的本事,偏生早也被萧唐此贼给杀了......再加上自己的螟蛉之子高衙内离奇暴毙,高俅一直坚信就是萧唐所为。在报雠雪恨之前先行教王焕等人与萧唐反目厮杀,这等好戏,高俅当然也绝不想错过。
除了萧唐之外,似花荣、索超等亦曾在王焕、张开帐前听命过,以及麾下马步军头领之中有曾在汴京军司中打踅,而识得韩存保、杨温等人的头领眼见对面八员身为一镇节度使的宿将策马一字的排开,大概也都觉察到高俅的目的,阵前一阵响动,已有人高声喝骂起来,口中直言高俅老贼恁地阴损,如此却不是也要毒害多为国家建功的军将?
就在这个时候,八节度里面威望最高的王焕先策马踱出身来,他脸上也满是股英雄迟暮的悲愤之色。
除去已经被萧唐所杀的荆忠,王焕心想当年他们被世人敬称做十节度的一班豪杰大多时乖命舛,遭奸人构陷,却能卧薪尝胆,在绿林中扬名立万,随后幸得朝廷招安,屡立战功,按说这一世也是不枉了,可是想不到当今官家官家即位以后,尤其是高俅那厮权掌汴京军政便备受冷遇,都是凭着战功身居节度使的人物,如今却要受高俅那厮逼迫做马前卒与敌军叫阵厮杀,只是如此羞辱,却也只得生受。
王焕绰枪策马,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浊气,忽然大声喝道:“萧唐,你既已背反朝廷,便也当料到你我再相见时势不两立,只能兵戎相见!好歹老夫就算死在此处,也算是为国捐躯,正是吾辈军人职责,是以你也无须迟疑,如今你我也不必再念旧日的情分,且点将前来厮杀便是!”
萧唐听王焕大声叫阵搦战,可是并没有戟指怒骂自己是叛国贼子,再说些天兵至此,兀自抗拒之类的场面话,言语中反倒似是在向自己示意他这个军中宿将已经心存死志,既然彼此两军交战,切不可犹豫迟疑......萧唐更是心绪复杂,遥想当年彼此初会时蒙王焕点拨自己枪法奥妙,以及在他帐前听命屡建战功的情形,自也无法狠下心肠来,号令麾下军马向王焕等八位节度使掩杀过去。
而在萧唐的身旁,许贯忠喟然一叹,说道:“虽然王节度等人先前并不知萧唐哥哥暗中所谋的大事,可是他们多也曾遭官门奸邪迫害,流亡江湖另有一番际遇,而且当初十节度中梅展梅前辈,以及徐节度的旧友闻焕章闻先生也是被萧唐哥哥暗中动用绿林中的兄弟周全,王节度等人知此事内情,如今我等举事,这些军中宿将多少也应体察哥哥的苦衷,只可惜......”
另一侧燕青道头知尾,接着许贯忠的话继而也叹声说道:“只可惜韩存保韩节度身为相州韩氏族裔,又是已逝太师文定公的侄儿,而杨温杨节度使则是杨家将门子裔,就算他们能体谅萧唐哥哥的用意,有家门声名羁绊,又怎会背反朝廷累得先祖受辱?而其他节度使就算大多是绿林出身的豪杰,亲族家眷多在汴京,若要背反,祸及家门,八位节度彼此照拂,和衷共济,却只得受高俅那老贼胁迫而来,如今看来......也不得不与萧唐哥哥做成对头。”
燕青、许贯忠所说的言语,也正是萧唐心中的感慨与顾虑,可是正当他一时踌躇未决之际,却又见王焕身后的独行虎张开也策马驶出,并朝着自己这边大声喝道:“小子!休论你如今是行伍官军,还是背反朝廷的绿林诸路强寇之首,还可曾记得当年你在王焕兄长与我帐前听命,征讨冀南军收复永年城后,老子曾教诲你的言语?”
萧唐听张开高声嚷罢面色骤然一变,他也想起了当时在与张开坦言说绿林本来甚多良将之才,偏偏被逼得落草做贼时,他这个独行虎曾意味深长的对自己所说的话来:“......老子当年是绿林大盗,杀官兵天经地义,如今老子受招安做了官,自然也当尽心尽力.....从啸聚山林到受了招安,做贼杀官、做官杀贼大小征战无数,这叫老子总算明白些事来:做官的未必不是贼,做贼的也未必不如官。只是好歹要明白你是甚么身份,到了战场上,无论对错,也莫再存甚么妇人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