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24章:真假断魄



这时候殷三忽然又从飞檐下出现,道:“断魄来了。”

月光下果然出现条黑衣人影,身形飘飘,宛如御风,轻功之高,竟不在仇天鹏之下。

慕容雅云又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断魄也有这么高的轻功。”

仇天鹏眼睛里却带着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带着笑道:“轻功若不高,又怎能使得出那一着‘人鬼断魂’?”

月已中天。

殿脊前后几乎都站满了人,除了那十三个不愿露出真面目的神秘人物,还有七位都穿着御前带刀侍卫的服饰,显然都是大内中的高手,也想来看看当代两大剑客的风采。

从殿脊上,居高临下,看得反而比较清楚一些。

在月光下看来,断魄脸上果然全无血色,鬼手的脸虽然很苍白,却还有些生气。

两个人全都是黑夜般的黑衣,一尘不染,脸上全都完全没有表情。

在这一刻间,他们的人已变得像他们的剑一样,冷酷锋利,已完全没有人的情感。

两个人却是互相凝视着,眼睛里都在互相发着光。

每个人都距离他们很远,他们的剑虽然还没出鞘,剑气却已令人心惊。

——这种凌厉的剑气,本就是他们自己本身发出来的。

——可怕的也是他们本身这个人,并不是他们手里的剑。

断魄忽然道:“一别多年,别来无恙?”

鬼手道:“多蒙成全,侥幸安好。”

断魄道:“旧事何必重提,今日之战,你我必当各尽全力。”

鬼手道:“是。”

断魄道:“很好。”

他说话的声音本已显得中气不足,说了两句话后,竟似已在喘息。

鬼手却还是面无表情,视若不见,扬起手中剑,冷冷道:“此剑乃天下利器,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

断魄道:“好剑!”

鬼手道:“确是好剑!”

断魄也扬起手中剑,道:“此剑乃海外寒剑精英,吹毛断发,剑锋三尺三,净重六斤四两。”

鬼手道:“好剑!”

断魄道:“本是好剑!”

两人的剑虽已扬起,却仍未出鞘——拔剑的动作,也是剑法中不可缺少的一门,两人显然也要比个高下。

魏子云忽然道:“两位都是当代之剑术名家,负天下之重望,剑上当必不致淬毒,更不会秘藏机簧暗器。”

四下寂静无声,呼吸可闻,都在等着他说下去。

魏子云道:“只不过这一战旷绝古今,必传后世,未审两位是否能将佩剑交换查视,以昭大信?”

断魄立刻道:“谨遵台命。”

鬼手沉默着,过了很久,终于也慢慢地点了点头。

假如在一个月前,他是绝不会点头的,生死决战之前,制敌利器怎可离手?

但现在他已变了,缓缓道:“我的剑只能交给一个人。”

魏子云道:“是不是仇天鹏仇大侠?”

鬼手道:“是。”

魏子云道:“断魄的剑呢?”

断魄道:“一事不烦两主,仇天鹏大侠也正是我所深信的人。”

慕容雅云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小子连钉子的馒头都要偷,居然还有人会相信他,奇怪奇怪。”

他说话的声音虽低,但是在此时此刻,每个字别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玉玑子忍不住要笑了,卜巨忽然也大声道:“仇天鹏大侠仁义无双,莫说是一口剑,就算是我的脑袋,我卜巨也一样交给他。”

严一鹤立刻也跟着道:“在下严一鹤虽然是个无名小卒,可是对仇天鹏大侠的仰慕,也和这位卜帮主完全一样。”

其实严一鹤当然不是无名小卒,“开天掌”卜巨不但名头响亮,说起话来更声若洪钟,两个人抢着替仇天鹏说话,好像生怕别人误会了他。

慕容雅云只有苦笑,悄悄对仇天鹏道:“莫忘记大家是来看断魄和鬼手的。”

仇天鹏道:“我知道。”

慕容雅云道:“可是大家现在却全都看着你。”

仇天鹏笑了笑,大步走出去,先走到鬼手面前,接过他的剑,回头就走,又去接下断魄的剑,将两柄剑放在手里,喃喃道:“果然都是好剑。”

魏子云道:“这就请仇天鹏大侠将这两柄剑让他们两位交换,过一过目。”

仇天鹏道:“你要我把鬼手的剑交给断魄,把断魄的剑交给鬼手么?”

魏子云道:“不错。”

仇天鹏道:“不行。”

魏子云怔了怔,道:“为什么不行?”

仇天鹏忽然道:“这么好的两口剑,到了我手里,我怎么舍得再送出去?”

魏子云怔住。

仇天鹏把剑鞘夹在胁下,手腕一反,两剑全都出鞘,剑气冲霄,光华耀眼,连天上的一轮圆月都似已失去了颜色。

大家心里都在暗问自己:“这两柄剑若是到了我手里,我是不是舍得再送出去?”

仇天鹏又道:“利器神物惟有德者居之,这句话各位听说过没有?”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仇天鹏道:“这句话我听说过,我也看出了这两柄剑上没有花样。”

这句话说完,剑已入鞘,他忽然抬起手,将一柄剑抛给了鬼手,一柄剑抛给了断魄,就扬长走了回去。

大家又全怔住。

慕容雅云忍不住道:“你这是干什么?”

仇天鹏淡淡道:“我只不过让他们明白,下次再有这种事,千万莫要找我,我的麻烦已够多了,已不想再管这种无聊的事。”

慕容雅云道:“这是无聊的事?”

仇天鹏道:“两个人无冤无仇,却偏偏恨不得一剑刺穿对方的咽喉,这种事若不是无聊,还有什么事无聊?”

慕容雅云已明白仇天鹏的意思,是希望鬼手和断魄彼此手下都留点情,比武较技,并不一定非要杀人不可。

这意思别人当然也已明白,魏子云干哼两声道:“子时已过,明日还有早朝,两位这一战盼能以半个时辰为限,过时则以不分胜负论,高手较技,本就争在一招之间,半个时辰想必已足够。”

他再也不提换剑的事,决战总算已将开始,大家又屏声静气,拭目而待。

鬼手左手握着剑鞘,右手下垂至膝,刚才的事,对他竟完全没有丝毫影响,他的人看起来还是像把已出了鞘的剑,冷酷、尖锐、锋利。

断魄的脸色却更难看,反手将长剑夹在身后,动作竟似有些迟钝,而且还不停地轻轻咳嗽。

跟鬼手比起来,他实在显得苍老衰弱得多,有的人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同情之色,这一战的胜负,已不问可知了。

鬼手却仍然面无表情,视而不见。他本就是个无情的人。

他的剑更无情!

断魄终于挺起胸,凝视着他手里的剑,缓缓道:“利剑本为凶器,我少年练剑,至今四十年,本就随时随刻都在等着死于剑下。”

鬼手在听着。

断魄又喘了口气,才接着道:“所以今日这一战,你我剑下都不必留情,学剑的人能死在高手剑下,岂非也已无憾?”

鬼手道:“是。”

有的人已不禁在心里拍手,他们来看的,本就是这两位绝代剑客生死一搏的全力之战,剑下若是留余力,这一战还有什么看头?

断魄深深呼吸,道:“请。”

鬼手忽然道:“等一等。”

断魄道:“等一等?还要等多久?”

鬼手道:“等伤口不再流血。”

断魄道:“谁受了伤?谁在流血?”

鬼手道:“你!”

断魄吐出口气,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胸膛,身子忽然像是摇摇欲倒。

大家跟着他看过去,才发现他黑色的衣服上,已渗出了一片鲜红的血迹。他果然受了伤,而且伤口流血不止,可是这个骄傲的人却还是咬着牙来应付,明知必死,也不肯退缩半步。

鬼手冷笑道:“我的剑虽是杀人的凶器,却从不杀一心要来求死的人。”

断魄厉声道:“我岂是来求死的?”

鬼手道:“你若无心求死,等一个月再来,我也等你一个月。”

他忽然转过身,凌空一掠,没入飞檐下。

断魄想追过去,大喝道:“你……”

一个字刚说出,嘴里也喷出一口鲜血,人也支持不住了。

现在他非但已追不上西门吹雪,就算是个孩子,他只怕也都追不上。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一次怔住。

这一战本已波澜起伏,随时都有变化,现在居然忽又急转直下,就像是一台戏密锣紧鼓的响了半天,文武场面都已到齐,谁知主角刚出来,就忽然已草草收场,连敲锣打鼓的人都难免要失望。

慕容雅云忽然笑了,大笑。

钉子瞪眼道:“你笑什么?”

慕容雅云笑道:“我在笑那些花了几万两银子买条缎带的人。”

可是他笑得还嫌早了些,就在这时,仇天鹏已飞跃而起,厉声道:“住手!”

慕容雅云笑得太早,仇天鹏出手时却已太迟了。

唐纵已窜到断魄身后,双手飞扬,发出了一片乌云般的毒砂。

本已连站都站不稳的叶孤城,一惊之下,竟凌空掠起,鹞子翻身,动作轻灵矫捷,一点也不像身负重伤的样子。

只可惜他也迟了一步。

唐门子弟的毒药暗器只要一出手,就很少有人能闪避,何况唐天纵早已蓄势待发,出手时选择的时候、部位,都令人防不胜防。

只听一声惨呼,断魄身子忽然重重的跌下来,黑色的衣服上,又多了一片乌云。

这正是唐家见血封喉的追魂砂,在距离较近时,威力远比毒蒺藜更可怕。

江湖中人都知道,这种毒砂只要有一粒打在脸上,就得把半边脸削下去,若是有一粒打在手上,就得把一只手割下去。

断魄身上中的毒砂,已连数都数不清了,忽然滚到唐天纵脚下,嘶声叫道:“解药,快拿解药来!”

唐纵咬着牙,冷冷道:“我八哥都死在你剑下,而且你还要和我五哥比试,你跟我们唐家仇深如海,你还想要我的解药?”

断魄道:“那……那是断魄的事,与我完全没有关系。”

唐纵冷笑道:“难道你不是断魄?”

断魄挣扎着摇了摇头,忽然伸出手,用力在自己脸上一抹一扯,脸上竟有层皮被他扯了下来,却是个制作得极其精妙的人皮面具。

他自己的脸枯瘦丑陋,一双眼睛深深下陷,赫然竟是替沙皇做过保镖的那个神秘黑衣人。

仇天鹏见过这个人两次,一次在浴室里,一次在酒楼上。

这人身法怪异,仇天鹏原就知道他绝不是特地到京城来为沙皇做保镖的。可是仇天鹏也没有想到他竟做了断魄的替身。

月光虽皎洁,总不如灯火明亮,陆小凤又知道叶孤城身负重伤,必定面有病容,他和断魄见面的次数本不多,对断魄的声音笑貌并不熟悉。

断魄本就是初入中原,江湖中人见过他的本就没有几个。

若非如此,这黑衣人的易容纵然精妙,也万万逃不过这么多双锐利的眼睛。

唐纵的眼睛已红了,吃惊的看着他,厉声道:“你是什么人?断魄呢?”

这人张开嘴,想说话,舌头却已痉挛收缩,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唐门的追魂毒砂,果然在顷刻间就能追魂夺命!

唐纵忽然从身上拿出个木瓶,俯下身,将一瓶解药全都倒在这人嘴里,为了要查出断魄的下落,就一定要保住这人性命。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道断魄的人在哪里,也没有人想得到,这名重天下,剑法无双的断魄,竟以替身来应战。

慕容雅云苦笑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简直连我也糊涂了。”

仇天鹏冷冷道:“糊涂的是你,不是我!”

慕容雅云道:“你

知道叶孤城自己为什么不来?你知道他的人在哪里?”

仇天鹏目中光芒闪动,忽然窜过去,指着魏子云道:“你知不知道宫里有个姓王的老太监?”

魏子云道:“王总管?”

仇天鹏道:“就是他,他能不能将缎带盗出来?”

魏子云道:“太子还未即位时,他本是在南书房伴读的,大行皇帝去世,太子登基,他就成了当今皇上面前的红人……”

仇天鹏道:“我只问你,除了你们外,他是不是也能将缎带盗出来?”

魏子云道:“能呀!”

仇天鹏眼睛更亮,忽然又问道:“现在皇上是不是已就寝了?”

魏子云道:“皇上励精图治,早朝从不间断,所以每天都睡得很早。”

仇天鹏道:“睡在哪里?”

魏子云道:“皇上登基虽已很久,却还是和做太子时一样读书不倦,所以还是常歇在南书房。”

仇天鹏道:“快快带我去!”

殷三叫了起来,抢着道:“你要我们带你去见皇上?你疯了?”

仇天鹏道:“我没有疯,可是你们若不肯带我去,你们就快疯了。”

殷三皱眉道:“这人真的疯了,不但自己胡说八道,还想要我们脑袋搬家。”

仇天鹏叹了口气,道:“我不是想要你们脑袋搬家,是想保全你们的脑袋。”

魏子云眼睛里带着深思之色,忽然道:“我姑且再信你这一次。”

殷三失声道:“你真的要带他去?”

魏子云点点头,道:“你们也全都跟着我来。”

忽然间,“喀嚓”一声响,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殿脊上直滚下来。

接着,一个无头的尸身也直滚而下,穿的赫然竟是大内侍卫的服饰。

魏子云大惊回头,六个侍卫已被十二个身上系着缎带的夜行人挟持,还有个紫衣人手里拿着柄雪亮的弯刀,刀尖还在滴着血。

这十三个人刚才好像互不相识,想不到却是一条路上的。

殷三怒道:“你居然敢在这里杀人?你不知道这是砍头的罪名?”

紫衣人冷冷道:“反正头也不是我的,再多砍几个也无妨。”

殷三跳起来,作势拔剑。

紫衣人道:“你敢动一动,这里的人头就又得少一个。”

殷三果然不敢动,却忽然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无论谁也想不到,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也能骂得出这种话。

紫衣人道:“住口!”

殷三道:“我已不能动,连骂骂人都不行?”

紫衣人道:“你是在骂谁?”

殷三道:“你听不出我是在骂谁?我再骂给你听听。”

他越骂越起劲,越骂越难听,紫衣人气得连眼睛都红了,弯刀又扬起,忽然间,“嗤”的一响,半截剑锋从他胸口冒出来,鲜血箭一般的射出来。

只听身后一个人冷冷道:“他管骂人,我管杀人……”

下面的话紫衣人已听不清楚,就在这一瞬间,他身后的丁敖已将剑锋拔出,他面前的殷三、魏子云、仇天鹏已飞身而起。

他最后听见的,是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很多人骨头碎裂的声音。

天街的月色凉如水,太和殿上的月色更幽冷了。

鲜血沿着灿烂如黄金的琉璃瓦流下来,流得很多,流得很快。

十三个始终不肯露出真面目的黑衣人,现在都已倒下,已不再有人关心他们的来历身份。

现在大家所关心的,是另一件更神秘、更严重的事——仇天鹏为什么一定要*着魏子云带他到南书房去见皇帝?

一向老成持重的魏子云,为什么肯带他去?

断魄和鬼手的这一战,虽足以震烁古今,但却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事,为什么会牵涉惊动到九重天子?

这其中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慕容雅云看了看仰面向天的西门吹雪,又看了看低头望地的钉子,忍不住问道:“钉子,你知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钉子摇摇头,道:“这件事你不该问钉子的。”

慕容雅云道:“我应该去问谁?”

钉子道:“断魄。”

九月十五,深夜,月圆如镜。

年轻的皇帝从梦中醒来时,月光正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床前的碧纱帐上。

碧纱帐在月光中看来,如云如雾,云雾中竟仿佛有个人影。

这里是禁宫重地,皇帝还年轻,晚上从来用不着人伺候,是谁敢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的站在皇帝床前窥探?

皇帝一挺腰就已跃起,不但还能保持镇定,身手显然也很矫捷。

“什么人?”

“奴婢王安,伺候皇上用茶。”

皇帝还在东宫时,就已将王安当作他的心腹亲信,今夜他虽然并没有传唤茶水,却也不忍心让这忠心的老人难堪,只挥了挥手,道:“现在这里用不着你伺候,退下去。”

王安道:“是。”

皇帝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是不容任何人违抗的命令。皇帝若要一个人退下去,这人就算已被打断了两条腿,爬也得爬出去。

奇怪的是,这次王安居然还没有退下去,事实上他连动都没有动,连一点退下去的意思都没有。

皇帝皱起了眉,道:“你还没有走?”

王安道:“奴婢还有事上禀。”

皇帝道:“说。”

王安道:“奴婢想请皇上去见一个人。”

三更半夜,他居然敢惊起龙驾,强勉当今天子去见一个人,难道他已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这已是大逆不道,可以诛灭九族的罪名?

他七岁净身,九岁入宫,一向巴结谨慎,如今活到五六十岁,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皇帝虽然沉下了脸,却还是很沉得住气,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了句:“人在哪里?”

“就在这里。”

王安挥手作势,帐外忽然亮起了两盏灯。

灯光下又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很英挺的年轻人,身上穿着黄袍,下幅是左右开分的八宝立水裙。

灯光虽然比月光明亮,人却还是仿佛站在云雾里。

皇帝看不清,拂开纱帐走出去,脸色骤然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可怕。

站在他面前的这年轻人身上穿着的,也正是他的衣服——龙袍。

“袍色明黄,领袖俱石青片金缘,绣文金龙九,列十二章,间以五色云,领前后正龙各一,左右及交襟处行龙各一,袖端正龙各一,下幅八宝立水裙左右开。”

这是皇帝的朝服。

皇帝是独一无二的,是天之子,在万物万民之上,绝不容任何人僭越。

这年轻人是谁?怎么会有当今天子同样的身材和容貌?怎么会有这么样大的胆子?

王安看着面前这两个人,脸上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诡笑,忽然道:“皇上想必不知他是谁?”

年轻的皇帝摇摇头,虽然已气得指尖冰冷,却还是在勉强控制着自己。

他已隐约感觉到,王安的微笑里,一定藏着极可怕的秘密。

王安拍了拍年轻人的肩,道:“这位就是断魄。”

皇帝忍不住又打量了这年轻人两眼,沉着脸道:“什么?”

断魄垂下头,道:“什么什么?”

皇帝道:“既未奉诏该是什么罪名,你知不知道?”

断魄头垂得更低。

皇帝道:“皇子犯法,与民同罪,朕纵然有心相护,只怕也……”

断魄忽然抬起头,道:“只怕也免不了是杀头的罪名。”

皇帝道:“不错。”

断魄道:“你既然知法,为何还要犯法?”

皇帝怒道:“你……”

断魄又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朕纵然有心救你一命,怎奈的国法尚在……”

皇帝大怒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对朕如此无礼?”

断魄道:“朕受命于天,奉诏于先帝,乃是当今天子。”

皇帝双拳紧握,全身都已冰冷。

现在他总算已明白这是件多么可怕的阴谋,但他却还是不敢相信。

断魄道:“王总管。”

王安立刻躬身道:“奴婢在。”

断魄道:“先把这人押下去,黎明处决。”

王安道:“是。”

断魄道:“念在朕有好生之德,不妨赐他个全尸,再将他的尸骨兼程送回他的家乡。”

王安道:“是。”

他用眼角瞟着皇帝,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真不懂,放着好好的武林大侠不做,却偏偏要上京来送死,这是干什么呢?”

皇帝冷笑。

这阴谋现在他当然已完全明白,他们是想要李代桃僵,利用这年轻人来冒充他,替他做皇帝,再把他杀了灭口。

然后以断魄的名义,把他的尸骨送回南王府,事后纵然有人能看出破绽,也是死无对证的了。

王安道:“皇子犯法,与民同罪,这道理你既然也知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皇帝道:“只有一句话。”

王安道:“你说,我在听。”

皇帝道:“这种荒谬的事,你们是怎么想得出来的?”

王安眨了眨眼睛,终于忍不住大笑,道:“我本来不想说的,可是我实在憋不住了。”

皇帝道:“你说。”

王安道:“老实告诉你,自从断魄上次入京,发现你长得几乎,这件事就已经开始进行。”

皇帝道:“他收买了你?”

王安道:“我不但喜欢赌钱,而且还喜欢嫖。”

说到“嫖”字,他一张干瘪的老脸,忽然变得容光焕发,得意洋洋,却故意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所以我的开销一向不小,总得找个来路才行。”

皇帝道:“你的胆子也不小。”

王安道:“我的胆子倒不大,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我是绝不会干的。”

皇帝道:“这件事已十拿九稳?”

王安道:“我们本来还担心魏子云那些兔崽子,可是现在我们已想法子把他们引开了。”

皇帝道:“哦?”

王安道:“喜欢下棋的人,假如听见外面有两位大国手在下棋,还能不能呆在屋子里?”

答案当然是不能。

王安道:“学剑的人也一样,若知道当代最负盛名的两位大剑客,就在前面的太和殿上比剑,他们也一样没法子在屋子里呆下去。”

皇帝忽然问道:“你说的莫非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

王安显得很吃惊,道:“你也知道?你也知道这两个人?”

皇帝淡淡道:“以此两人的剑术和盛名,也就难怪魏子云他们会动心。”

王安悠然道:“人心总是肉做的。”

皇帝道:“幸好朕身边还有几个不动心的人。”

这句话刚说完,四面木柱里,忽然同时发出“格”的一声响,暗门滑开,闪出四个人来。

这四个人身高不及三尺,身材、容貌、服装、装饰打扮,都完全一模一样。

尤其是他们的脸,小眼睛、大鼻子、凸头瘪嘴,显得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可是他们手里的剑,却一点也不可笑。

一尺七寸长的剑,碧光闪动,寒气*人,三个人用双剑,一个人用单剑,七柄剑凌空一闪,就像是满天星雨缤纷,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可是,就算你张不开眼睛,也应该认得出这四个人——云门山,七星塘,飞鱼堡的鱼家兄弟。

这兄弟四个人,是一胎所生,虽然长得不高,但是兄弟四人,心意相通,四人联手,施展出他们家传飞鱼七星剑,在普天之下的七大剑阵中,虽然不能名列第一,能破他们这一阵的人,也已不多。

他们不但剑法怪异,性情更孤僻,想不到竟被罗置在大内,作了皇帝的贴身护卫。

剑光闪亮了皇帝的脸。

皇帝道:“斩!”

七柄剑光华流窜,星芒闪动,立刻就笼罩了南王世子和王安。

王安居然面色不变。

南王世子已挥手低叱道:“破。”

叱声出口,忽然间,一道剑光斜斜飞来,如惊芒掣电,如长虹经天。

满天剑光交错,忽然发出了“叮,叮,叮,叮”四声响,火星四溅,满天剑光忽然全都不见了。

惟一还有光的,只剩下一柄剑。

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

这柄剑当然不是鱼家兄弟的剑。

鱼家兄弟的剑,都已断了,鱼家兄弟的人,已全都倒了下去。

这柄剑在一个穿在龙袍的手里,龙袍的衣服,苍白的脸,冰冷的眼睛,傲气*人,甚至比剑气还*人。

这里是皇宫,皇帝就在他面前。可是这个人却好像连皇帝都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皇帝居然也还是神色不变,淡淡道:“断魄。”

断魄道:“你为什么叫你自己的名字?想不到竟能上动天听。”

皇帝道:“人鬼断魂,一剑破七星,果然是好剑法。”

断魄道:“本来就是好剑法。”

皇帝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断魄道:“成就是王,败就是贼。”

皇帝道:“贼就是贼。”

断魄冷笑,平剑当胸,冷冷道:“请。”

皇帝道:“请?”

断魄冷冷道:“以陛下之见识与镇定,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陛下若入江湖,必可名列十大高手之中。”

皇帝笑了笑,道:“好眼力。”

断魄道:“如今王已非王,贼已非贼,王贼之间,强者为胜。”

皇帝道:“好一个强者为胜。”

断魄道:“我的剑已在手。”

皇帝道:“只可惜你手中虽有剑,心中却无剑。”

断魄道:“心中无剑?”

皇帝道:“剑直,剑刚,心邪之人,胸中焉能藏剑?”

断魄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此时此刻,我手中剑已经够了。”

皇帝道:“哦?”

断魄道:“手中的剑能伤人,心中的剑却只能伤得自己。”

皇帝笑了,大笑。

断魄道:“拔你的剑。”

皇帝道:“我手中无剑。”

断魄道:“你不敢应战?”

皇帝微笑道:“我练的是天子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

他凝视着断魄,慢慢地接着道:“朕的意思,你想必也已明白。”

断魄苍白的脸已铁青,紧握了剑柄,道:“你宁愿束手待毙?”

皇帝道:“朕受命于天,你敢妄动?”

断魄握剑的手上,青筋暴露,鼻尖上已沁出了冷汗。

王安忍不住大声道:“事已至此,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断魄道:“我一定会动手的,名扬天下的我,不会有妇人之仁。”

断魄脸上阵青阵白,终于跺了跺脚道:“我本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今日却要破例一次。”

皇帝道:“为什么?”

断魄道:“因为你手中虽无剑,心中却有剑。”

皇帝默然。

断魄道:“我也说过,手中的剑能伤人,心中的剑却必伤自己。”

他手里的剑已挥起。

月满中天。

月更圆。

秋风中浮动着桂子的清香,桂子的香气之中,却充满了肃杀之意。

风从窗外吹进来,月光从窗外照进来,风和月同样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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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更冷。

冷剑刺出,热血就必将溅出。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个人忽然从窗外飞了进来。

他的身法比风更快,比月光更轻,可是他这个人在江湖中的分量却重逾泰山。

只有这个人,才能阻止断魄刺出的一剑。

只有这个人,才能使断魄震惊。

“仇天鹏!”

断魄失声而呼道:“你怎么会来的?”

仇天鹏道:“因为你来了。”

断魄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何必来,你又何必来?”

仇天鹏也叹了口气,道:“你不该来,我不必来,只可惜我们现在都已来了。”

断魄道:“可惜。”

仇天鹏道:“实在可惜。”

断魄再次叹息,手中的剑忽又化作飞虹。

一剑西来,人鬼断魂。

这飞虹般的剑,并不是刺向仇天鹏的。

仇天鹏闪身,剑光已穿窗而出,人也穿窗而出,他的人和剑,已合而为一。

速度,不但是种刺激,而且是种很愉快的刺激。

快马、快船、快车和轻功,都能给人这种享受。

可是,假如你是在逃亡的时候,你就不会领略到这种愉快和刺激了。

断魄是一个很喜欢速度的人,在海上、在月白风清的晚上,他总是喜欢一个人迎风施展他的轻功,飞行在月下。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觉得心情分外宁静。

此时正月白风清,此地乃金楼玉阙,他已施展他最快的速度,可是他的心却很乱。

他在逃亡,他有很多想不通——这计划中,究竟有什么错误和漏洞?

仇天鹏怎么会发现这秘密?怎么会来的?

没有人能给他答复,就正如没有人知道,此刻吹在他脸上的风,是从哪里来的。

月色凄迷,仿佛有雾,前面皇城的阴影下,有一个人静静地站着,一身白衣如雪。

断魄看不清这个人,他只不过看见一个比雾更白、比月更白的人影。

但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

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剑气,就像一重看不见的山峰,向他压了下来。

他的瞳孔忽然收缩,肌肉忽然绷紧。

除了鬼手、钉子、仇天鹏、慕容天正、东方无视外,天上地下,绝不会再有第六个人能给他这种压力。

等到他看清了鬼手的脸,他的身形就骤然停顿。

鬼手掌中有剑,剑仍在鞘,剑气并不是从这柄剑上发出来的。

他的人比剑更锋锐、更凌厉。

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时,就像剑锋相击一样。

他们都没有动,这种静的压力,却比动更强、更可怕。

一片落叶飘过来,飘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立刻落下,连风都吹不起。

这种压力虽然看不见,却绝不是无形的。

鬼手忽然道:“你学剑?”

断魄道:“我就是剑。”

鬼手道:“你知不知道剑的精义何在?”

断魄道:“你说!”

鬼手道:“在于诚。”

断魄道:“诚?”

鬼手道:“惟有诚心真意,才能达到剑术的巅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剑。”

断魄的瞳孔突又收缩。

鬼手盯着他,道:“你不诚。”

断魄沉默了很久,忽然也问道:“你学剑?”

鬼手道:“学无止境,剑术更是学无止境。”

断魄道:“你既学剑,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要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

鬼手不再说话,话已说尽。

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就是剑。

剑已在手,已将出鞘。

就在这时,剑光飞起,却不是他们的剑。

断魄回过头,才发现四面都已被包围,几乎叠成了一圈人墙,数十柄寒光闪耀的剑,也几乎好像一面网。

不但有剑网,也有枪林、刀山。

金戈映明月,寒光照铁衣,紫禁城内的威风和煞气,绝不是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

一向冷静镇定的魏子云,现在鼻尖上也已有了汗珠,手挥长剑,调度全军,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断魄,沉声道:“断魄?”

断魄点头。

魏子云道:“断魄远在天外,剑如飞仙,人也如飞仙,何苦自贬于红尘,作此不智事?”

断魄道:“你不懂?”

魏子云道:“不懂。”

断魄冷冷道:“这种事,你本就不会懂的。”

魏子云道:“也许我不懂,可是……”

目光如鹰,紧随在魏子云之后的“大漠神鹰”屠方,抢着道:“可是我们却懂得,像你犯这种罪是千刀万段,株连九族的死罪。”

他虽然以轻功和鹰爪成名,中年之后,用的也是剑。

他的剑锋长而狭,看来和海南剑派门下用的剑差不多,其实,他的剑法却是昆仑真传。

断魄用眼角瞟着他的剑,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屠方听不懂这句话。

断魄道:“你练刀不成,学剑又不精,敢对我无礼,你犯的也是死罪。”

屠方脸色更阴沉,剑锋展动,立刻就要冲上去。

他一冲上去,别人当然不会坐视,叶孤城纵然有绝世无双的剑法,就在这顷刻之间,也得尸横当地,血溅五步。

可是他还没有冲出去,已有人阻止了他。

鬼手忽然道:“等一等!”

屠方道:“等什么?”

鬼手道:“先听我说一句话。”

此时此刻,虽然已剑拔弩张,鬼手要说话,却还是没有人能不听。

魏子云点头示意,屠方身势停顿。

鬼手道:“我若与断魄双剑联手,普天之下,有谁能抵挡?”

有,当然他们不会出手,因为他们是东方无视、百毒神君、玉玑子、慕容天正、仇天鹏。

这答案也绝对没有人不知道。

魏子云吸了口气,鼻尖上又有汗珠沁出。

鬼手盯着他,道:“我的意思,你是不是已明白?”

魏子云摇摇头。

他当然明白鬼手的意思,却宁愿装作不明白,他一定要争取时间,想一个对策。

鬼手道:“我七岁学剑,七年有成,至今未遇敌手。”

断魄忽然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道:“只恐琼楼玉字,高处不胜寒……人在高处的寂寞,他们这些人又怎么会知道呢?你又何必对他们说?”

鬼手的目光凝注他,眼睛里的表情很奇怪,过了很久,才缓缓的道:“今夜是月圆之夕。”

断魄道:“是的!”

鬼手道:“你是断魄?”

断魄道:“是的。”

鬼手道:“你掌中有剑,我也有。”

断魄道:“是的!”

鬼手道:“所以,我总算已经有了对手。”

魏子云抢着道:“所以你不愿让他伏法而死?”

屠方道:“难道你连王法都不管了么?”

鬼手道:“此刻,我但求与断魄一战而已,生死荣辱,我都已不放在心上。”

魏子云道:“在你眼中看来,这一战不但重于王法,也重于性命?”

鬼手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远方,缓缓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得一知己,死而无憾,能得到断魄这样的对手,死更无憾。”

对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说来,高贵的对手,实在比高贵的朋友更难求。

看他脸上那种深远的寂寞,魏子云眼睛的表情也变得很奇怪,也不禁叹了口气,道:“生死虽轻若鸿毛,王法却重于泰山,我虽然明白你的意思,怎奈……”

鬼手道:“难道你*着我陪他先闯出去,再易地而战么?”

魏子云双手紧握,鼻尖上汗珠滴落。

鬼手冷冷道:“这一战势在必行,你最好赶快拿定主意。”

魏子云无法拿定主意。

他一向老谋深算,当机立断,可是现在,他实在不敢冒险!

忽然间,一个人从枪林刀山中走出来,看见这个人,大家好像都松了口气。

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对这种事下决定,这个人就一定是仇天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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