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事隔一辈子,她成为陶八小姐之后,才亲眼看到陶正安脸上的神情,愤怒、遮掩、愧疚、恐惧,这些情绪一下子从陶正安脸上一一浮现出来。
陶五小姐,陶正安还记得吗?那个整天在陶正安身边沐浴天伦的女儿,那个时时刻刻想要讨父亲欢心的,为父亲的一张笑脸无比愉悦的女儿,那个因父爱被放纵,无忧无虑的女儿。
可能陶正安并不时常记起来。她却替他记得,稀里糊涂地输了一辈子,却阴错阳差地又回到他身边悄悄长大,不动声色做一个乖巧、规矩、柔顺的女儿,也许等得就是这一刻。
就这样坐在陶正安眼前,直视他,冷眼旁观他,心里带着一种戏谑的愉悦。即使在父母面前子女的性命算不得什么,她真正恨的是陶正安在她面前摆出慈父的脸孔,暗里地又让大太太领着人亲手喂她毒药,这样狠毒的手段不是为了遮掩她和赵宣桓的私情,而是为了将淑华嫁给赵宣桓,这样才能换取更多的富贵。
她可以为她的错去死,却不能为了他们换取富贵而亡。
陶正安片刻之后,眼睛里才有悔意。
将淑华嫁给赵家,陶正安以为攀上了真正的富贵,却没想到赵信将他利用过后就一脚踢开,现在所有的罪名要他自己承担。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陶正安正想着,薛明睿从外面回来,陶正安抬起头慌乱中看了容华一眼。
容华心里一笑,是恳求她不让她将这些事说给薛明睿吧?
薛明睿深沉的样子,让陶正安已经没了胆子,更何况刚才的一席话已经说的清清楚楚。
薛明睿重新坐下来,用明亮的眼睛看了陶正安一眼。
陶正安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
薛明睿已经淡淡开口,“那位教弘哥的西席被朝廷启用要去地方做同知。”
陶正安的希望完全破灭了,竟然连弘哥都不愿意再帮忙,于是求救似的看容华。
容华静谧的脸上也是一片惊讶的表情。
薛明睿道:“我和沈老将军有些交情,沈老将军要收两个徒儿,我的意思是让弘哥过去。”
陶正安的脸上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手一抖,颤声道:“听说老将军择徒甚严。”沈老将军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个徒弟,现在已经做到了正一品太师。
容华也没想到薛明睿对弘哥会有这样的安排,给沈老将军做徒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弘哥毕竟是陶正安唯一的子嗣,能保全弘哥也算是薛家尽了全力。
很快饭菜就摆了上来,陶正安却无心动箸,薛明睿也是随便吃了一些。
回家的路上,薛明睿拉起容华的手和容华一起坐进马车。
容华侧头看薛明睿,细长的眼睛里流露出柔和来,“我已经让人另准备了饭菜,现在放在马车的食盒里。”
薛明睿总是想的十分周到。容华微微一笑点点头,侧头靠在薛明睿肩膀上。
“侯爷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弘哥的事?”
上次说到弘哥想要去军营历练,薛明睿似是和她意见不同,两个人就再也没提起。
“弘哥现在去军营历练你免不了要担心,只是他这个年纪的确该学着长大了。”薛明睿不由地想起,前几日弘哥拉着容华,姐弟两个靠在一起低声说话,弘哥一直说,容华眼角温柔静静地听着的情形。
容华抬起头看向薛明睿,这话听着怎么有一股别的意味。
“沈老将军对徒弟管束甚严,”薛明睿拉起容华的手,目光稍有闪烁,“过去之后少不了要吃苦,不过对弘哥这般年纪的孩子也是最好的。”
紧拉着她的手,仿佛怕她有别的想法似的,尤其是秀丽的眉毛一挑,有些理亏。
容华仔细瞧了薛明睿半天,这才开口,“侯爷是觉得哪里不妥?”
薛明睿的脸沉下来,“你不是觉得弘哥不该早早出去吃苦?”
容华诧异道:“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觉得弘哥远远不如侯爷,现在就去军营说不定会惹出祸事来,侯爷能让沈老将军答应收弘哥为徒,那是怎么也求不来的,再说男孩子吃些苦那是好事,将来办事才会沉稳。”
听到容华的话,薛明睿眉毛一挑忽然笑了。
……
安亲王在一处私宅里宴请了个人。
这个人让安亲王爷用了十几天的时间才顺利结交上,那本来十分狂妄的道士见到安亲王爷之后却甘心臣服下来,这一点让安亲王爷心中愉悦不已。
就是这位道长送了安亲王爷四个字:贵不可及。
安亲王爷身上的贵气无人能匹敌,不管其他人在朝中呼声如何之大,都永远盖不过命。
“方先生。”安亲王爷亲切地称呼,“等到两日后京城下雨,本王必定写了奏折向主上推荐先生。”
那位穿着道士服的道长捋了胡子,一脸的高深莫测,摆摆手道:“王爷不必如此,我也不是贪图功名之人,不过是和王爷有这个机缘才会说几句妄语,怎敢去御前卖弄,过两日京城降了雨,我也该游方去他处。”
安亲王爷脸色一变,“先生万万不可啊,现在京城乌云蔽日,就需要先生这样的人指引,方能……重见天日。”
方道长笑道:“王爷言重了,天命不可违,不管是谁都无法更改,王爷只需安心。”
“先生。”安亲王爷忽然一揖拜下去。
方道长这才慌了神忙伸手将安亲王爷扶起来。
“现在的局势大大不利于我,还请先生能救我。”
方道长半晌才叹口气。
安亲王爷见道长已经答应,脸上露出了笑容。
方道长道:“只是有一样,贫道和王爷都要守信,这事才能成。”
安亲王爷道:“道长但说无妨。”
方道长道:“很简单,贫道自然不会将此事说与外人知道,王爷也不可将与贫道的事说给任何人,就算是王妃和世子也不可吐露半个字。”
安亲王爷笑道:“这有何难,我遵守便是。”
方道长这才点点头,“王爷的确是有一劫难,需要有人帮助才能安然度过。”
安亲王爷脸上露出惧意来,“只要先生能帮忙……”
方道长打断安亲王爷的话,“却不是贫道能做到的,那个人是王爷的福星,只要能让他站在王爷这边,王爷的大事可成矣。”
安亲王爷惊讶道:“此人是谁?”
方道长沾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
安亲王爷探过去看是个“薛”字。
方道长道:“王爷切记,遇此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安亲王爷脑海里已经出现一个人,武穆侯薛明睿。
……
马车停到薛府门口,薛明睿和容华从马车上下来正准备往府里走,容华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八妹妹。”
容华转过头去,跟车的婆子提起灯笼向声音源头找去,这才看到一盏不起眼的羊角灯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研华脸色憔悴地站在灯下,旁边跟着一个小丫鬟。
容华转头看向薛明睿,薛明睿点点头转身先进了府。
容华带着丫鬟、婆子上前迎研华,研华发鬓凌乱眼睛哭得肿成了桃子。
研华怎么会弄得这样狼狈。
容华看看左右,低声安抚研华,“六姐我们进去说话。”
研华这才点了点头。
容华带着研华往府里走,锦秀已经打发人进府去,“收拾一间厢房出来,也好让少夫人和六姑奶奶说话。”
进了屋,容华借着明亮的灯光看清楚研华的样子,顿时大吃一惊。
研华脸色枯黄,眼睛黯淡无神,嘴唇干涸地裂开了鲜红的口子,头上也不戴任何发饰整个人狼狈不堪。
就算是在陶府被大太太责罚关起来,也没有到这种境地。
而且身边竟然连香巧都没有带,只带了一个大概十一二岁的小丫鬟。
容华让人倒了茶,亲手捧给研华,“六姐,到底怎么了?”
不问还好,这样一问,研华的眼泪顿时倾洒出来,“八妹妹,我真想一头撞死在外面,可是我又不甘心,这才迷迷糊糊地走到你这里。”
旁边的小丫鬟也跟着哭起来。
容华看一眼木槿,木槿带着那小丫鬟下去。
“八妹妹,”研华一把拉住容华的手,“我知道我这个人做过许多错事,该受到惩罚,我的生母死的时候我都没有去看一眼,我从那时就背了罪,赎不完的罪。可是香巧没错,她……却……”
容华心里一惊,“六姐,香巧怎么了?”
研华哭道:“孟春之……要将香巧收在房里……香巧不肯……孟家说香巧私通家里的长工……香巧就一头撞死了……”
香巧死了?那个忠心护主的丫头死了。
那个自诩书香门第的孟家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我让孟家为香巧准备好一些的棺木下葬……谁知道孟家说……说我带来的丫头脏了家里……说不定会影响孟春之秋闱……孟家还说我善妒不准孟春之纳妾,又一无所出……要休了我。”
研华才嫁去孟家多久,孟家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妻年五十以上无子,还能听立庶以长,研华还这样年轻,孟家就要以一无所出为借口休妻。
看研华的样子,香巧应当是像她所说被孟家逼迫致死,孟家现在却反咬一口。
“八妹妹,”研华紧紧地拉住容华,“现在我已经是无处容身了。”